文/王玉泉
近年来,每逢外地的亲友来我家做客,我都主动地建议并陪伴他们去参观唐山地震博物馆,为的是让亲友们身临其境去感受我们唐山人那种“公而忘私,患难与共, 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抗震精神。在展示厅内,每次不经意地看到那口“市民王玉泉家功不可没的小铝锅”时,我总是禁不住一阵阵浮想联翩,一幕幕感怀的往事就闪现在眼前。
那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在大地震中,我住在路北区新立庄启新工房九街的家——两间焦顶平房瞬时坍塌,美好的家园毁掉了!我和妻子很幸运地从东屋废墟中逃出来;而10岁的小儿子却被埋在西屋的废墟里。
在左右邻居的帮助下,大家伙儿七手八脚搬开破碎的焦顶,扒出了儿子,就见他的下颌被木檀压伤,原本模样俊俏的圆圆小脸盘儿,肿胀得像是一个竖立的顶儿小底儿大的沙田柚,上下嘴唇挤在一起,微微颤动,不能张开;身上点点血迹,两眼充满血红,显现出内心的伤痛。我这当爹的看了,吓一大跳,心疼儿子,更担心他的生命安危,心里像刀剜一样难受。然而,年仅10岁的儿子,面对眼前的地震惨状,不知是被惊呆了,还是从内心激发出坚强的忍耐力,他却唇紧抿,不喊一声疼,没掉一滴眼泪。邻居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纷纷围拢过来,有的安慰话语不断,有的搓手顿足干着急。我更是当事者迷,不知所措。
慌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送工厂医院。”一句话,提醒了我:我是唐山市建筑陶瓷厂的工人,我妻是启新水泥厂的工人。我们是工厂的主人,工厂是我们的靠山;我们住着工厂的工房,我们享受公费医疗。对!去工厂,找医院!于是,我把一条毛巾被裹在儿子身上,用自行车驮着他,出了工房区向西走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两侧的建筑物倒的倒,塌的塌,有人默默地在废墟上寻找着什么。我们走到钢厂院内没有一点声息。我们沿着陡河继续向北,刚过桁架桥,远远就看见,位于滨河路东侧的唐山市建筑陶瓷厂的大部分厂房都倒塌在地,医院的房子更是面目全非。走进工厂大门,广场上坐着、躺着几十位在地震中受伤的工友,他们没有喊叫声,没有呻吟声,都在静静地等候着工厂医护人员的救治。工厂的领导同志正在忙碌着,有的在躬身安抚受伤的工友,有的在挥手指挥车辆,向外转送受伤的工人。
在工厂医院废墟前,我遇见住在工厂单身宿舍的工友武柱文。我俩是唐山一中的初中学友,平日来往比较密切。他正在协助工厂的医务人员护理受伤的工人,见到我们父子俩,关切地询问过我家情况后,主动提出替我带领儿子去外地疗伤,提醒我快快到市内去救护其他亲人。
患难之中见真情,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嘱咐过儿子,谢过武柱文,骑上自行车火速奔到路南区复兴路21号的老妈家。啊!眼前荒凉的废墟,参差不齐,一望无际,看来,路南区的灾情比路北区更为严重。我在一片废墟上徘徊找寻,最后凭着一棵种在院中未被震倒的苹果树,估测到老妈住室的具体位置,大声呼叫:“妈,老妈……”喊了几声,听到从废墟下传来老妈微弱的回答声:“还活着,快救我们……”我心中一阵欣喜,像听到战斗号令一样,一个人用双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扒开破碎的房屋焦顶、断裂的木檩、砖石瓦块,从废墟中救出年近古稀的老妈、回妈家探亲的妹妹及年幼的外甥女。所幸她们被一张大双人床的栏杆保护,没有受伤。然后,我安顿好她们,又救出同院居住的三位邻人。
时过中午,当满身泥土、身心疲惫的我,回到自己的“家”时,小儿子也刚好到“家”。他身披毛巾被,一边用双手比画着,一边嚅动着厚厚的双唇,费力地告诉我们:“武叔叔带着我……坐汽车到了……丰润医院,大夫……给我打了一针……预防破伤风的针,让我……回家好好养伤……没找到叔叔……我坐汽车回到工厂……自己走回来。”听完儿子断断续续、语言含混地诉说,看到他的伤势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我的心里踏实多了。
可是,新的难题又来了:首先,儿子“回家好好养伤”,就意味着急需给他吃一些有营养的食品。吃营养食品,谈何容易!当时,我们这些刚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地震灾民,连自己眼前吃饭、喝水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都无法保障,哪有本事去奢求营养食品?其次,即便我们真的找出营养食品,儿子的上下嘴唇挤在一起,嘴张不开,粒米难进,又如何吃的下去?我和妻子愁眉苦脸地看着强忍伤痛,默不作声的儿子,心急火燎,束手无策。
邻居小姚看在眼里,急在脸上,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又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把手里拎着的老母鸡递给我妻, 口中催促说:“快,快熬鸡汤给孩子补养身体!”原来她刚才去了近郊的婆婆家,向婆母说明情况,要来这只老母鸡。我妻双手接过母鸡, 口中连声道谢,心里却着实犯了愁。因为,在震后临时搭建的这顶帐篷里,除了一口几家邻居共同用来烧口水又做饭的大铝锅外,再也没有可用于熬煮鸡汤的锅具。看着满脸愁云的妻子,听着她的声声叨咕,情急之下,我想到我家的那口小铝锅。
我家那口“新声牌”19厘米小铝锅,小巧玲珑,外形美观,是我1972年出差去天津,在劝业场买来的。起初,我们用它给儿子热牛奶、煮面条;儿子长大了,用它给全家人焖干饭、熬米粥。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把它放在西屋的炕炉子上,于是急忙爬上西屋的废墟,三扒两扒找到它。它底儿朝上,倒扣在炕炉铁盖儿上,庆幸的是,除锅底儿砸有几处小凹窝儿外,整个锅体仍完好无损。
我把小铝锅擦洗干净,帮妻子用它熬上鸡汤。鸡汤熬好了,帐篷内外都弥漫着阵阵馋人的鸡肉香气。我们把喷香扑鼻的鸡肉一块块地分给邻居的老人、小孩子们吃了,把浓浓的汤汁当做营养品喝。
起初,儿子嘴唇张不开我们就找来秫秸篾儿,把它洗干净,用它蘸上鸡汤,一点一点地往儿子嘴里抿。我们抿一下,儿子皱着眉头,用肥厚的嘴唇艰难地往里吸一下;过后,我们改用小勺喂,儿子含着小勺往里吸;再后来,我们把馒头、米粥泡在鸡汤里,泡得烂烂糊糊的,慢慢地喂儿子吃……十几天过去,大家欣喜地看到,奇迹出现:在当时无医无药的恶劣环境中,在大家的关爱下靠着这一小锅鸡汤的营养滋补,儿子的伤势日渐好转,居然迅速地消肿去痛,转危为安。我老妈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子闯过难关,身体恢复健康,平安无事了,高兴地双手合十,对天祷告:“我孙子福大命大,感谢老天,保佑他一辈子平安!”
其实,过后我才知道,儿子在地震中所经受的实际伤痛,远比人们看到的那些表面现象要残酷得多。当年秋天,我带着儿子,到驻唐支援抗震救灾工作的上海第六医院医疗队,去复查身体。一位女医生热情地接待我们,细致地检查了儿子的受伤部位,确诊是“下颌骨骨折,已经愈合。”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一阵阵疼痛。心想在震后那种特殊困苦的环境中,下领骨骨折,儿子遭受了多大的罪啊!儿子不哭不叫,真的是很坚强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什么“适者生存”不成……女医生盯着儿子的脸盘儿,看了好一阵儿,语调庆幸地说:“还好,看不出来,蛮漂亮的!”紧接着她问我:“你儿子的震伤在哪治疗的呀?”
在哪儿治疗的——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向她简略地诉说了“小铝锅熬鸡汤,滋补儿子疗震伤”的真实故事。她听了,手摸儿子下巴,表情痛惜地说:“伤筋动骨,没住医院,无医无药,孩子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哇!要是当时来找我们就好了。”她的话锋马上一转:“那时候你上哪儿去找我们呐!”然后她连声夸奖我儿子“人刚强”“有骨气”,并详细地向我们讲述了护理儿子伤残部位需要注意的事项,临走时,她竖起拇指,诙谐地赞叹着:“你们唐山人,真的了不起;你的小铝锅功不小哇!”
这口小铝锅,在救治儿子的震伤中,功不可没,因此,被我妻子视为珍宝,呵护备至,每天被擦拭得明光锃亮,继续为我家的震后生活服务。为让它“延年益寿”, 2009年春天,在它为我家先后服务了37年之后,因为支持唐山地震博物馆的布展工作,老伴视它为地震文物,对它进行最后一次告别擦拭并摄影留念后,这才和我一起把它送到唐山地震纪念馆,恋恋不舍地捐赠给设在这里的唐山地震博物馆筹建处。
筹建处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收下小铝锅后,给我们开具了一张编号为“TEDM20090086”的“唐山地震博物馆(暂定名)征集文物、实物收据”。
如今,小铝锅被安闲地陈列在唐山地震博物馆展厅的玻璃橱窗内,用它见证过的感人故事,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人群,诉说着唐山人“患难与共,勇敢刚强”的抗震精神。作为它曾经的主人,面对此景此情,我心生敬意,我深感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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