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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送别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77年10月13日下午,我驾驶着一辆蓝色130轻型卡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因为后车厢里,沉睡着以身殉职的老厂长高武同志。前天下午,高武厂长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心绞痛猝发,立即被人簇拥到宿舍里。由于指挥得当、救助及时,在厂职工仅有3人震亡;所有轻、重伤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和转移。吴师傅开始惊讶,继而疑惑,最终受到了感动。吴师傅眼圈都红了,虽然他的伤腿依然肿得像面包,却不顾劝阻非要跟车回厂不可。

文/冯绍章

1977年10月13日下午,我驾驶着一辆蓝色130轻型卡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车门上白色的厂名——“唐山市开平粗瓷厂”在秋阳下熠熠闪光。

我泪流满面地紧握着方向盘,   一个小小的坑儿,   一块不大的石子儿,车轮也要小心翼翼地绕过,仿佛一丝一毫的颠簸,都会牵痛我的心。因为后车厢里,沉睡着以身殉职的老厂长高武同志。

前天下午,高武厂长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心绞痛猝发,立即被人簇拥到宿舍里。我要开车送他去医院,可是,无论大家怎样劝说他都不肯去,说是老毛病了,躺一阵就没事了……岂料,当我执行公务归来,他已经在太平间里沉睡多时了。

按照乡俗,老厂长在家乡发送过后这才去火化。

生前,他为抗震复厂呕心沥血、东跑西颠;我如影随形与之情同老兄少弟。昔日,我们同车一路有说有笑;而今,他却躺在我的身后沉默不语,我哪能不泪流满面呢?

临近火化场,我发现:门前广场上已肃立着迎候的人群。见了灵车,人们像潮水般迎面涌来。车在人海里徐徐缓行,好不容易我才把车开到广场中心的位置上。继而,后车厢的栏板全被打开了。我和其他三位工友,站在车上四角,用手臂撑起一张苇席,作为向老厂长遗体告别的临时灵棚。

除了中层以上的干部,没有人通知,没有人组织,工人们从车间工段,从小区宿舍,几乎是千人空巷, 自发地纷纷赶来向老厂长做最后的告别。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围车旋转涌动的人潮,不禁回想起高武厂长带领全厂职工抗震复厂的那些日子。

老厂长的办公室兼宿舍。地震发生后,他从废墟里爬出来,立即组织在厂夜班工人奋力抢救压在废墟里的工人。由于指挥得当、救助及时,在厂职工仅有3人震亡;所有轻、重伤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和转移。然后,他又带领党员、干部抠挖清理档案和枪支弹药,随即组成了武装民兵护厂巡逻队,使存放在露天货场上的大批产品免遭盗窃和哄抢;使厂内一切财务没有受到丝毫的人为破坏和损失。

厂里唯一幸存能动的汽车,就是我开的这部130,顶篷被压变了形,风挡玻璃被砸碎。百废待兴,无处修理。老厂长就是坐着这辆狼狈不堪的小型货车,去周边区、县看望受伤的职工;隔三岔五地去陶瓷公司请示打探消息。但得到的回答却总是:要等市里统一安排,公司要保的重点是一、二、九几个有外贸出口任务的大型瓷厂。

老厂长再也沉不住气了,不能“等、靠、要”,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自力更生尽快地复厂投产!他心里有个谱,但需征求一些行家里手的意见。

有一天,我同他去丰润城北的一个小山村,看望震后回家养伤的吴仕联老师傅。汽车驶入山区,七拐八弯的土山道,山风扬起的灰尘涌进没有挡风玻璃的驾驶室,几乎连眼都睁不开,抵达目的地,我俩都成了土猴儿,相互对视,扑哧一声都笑了。

老伙计相见格外亲。吴师傅是窑炉维修工的组长,虽然没啥大文化,但他会看图纸懂设计,在瓦匠堆里是个土洋结合的老把式。

老厂长问他:不用援建公司,单凭维修组现有的技术力量,能不能把厂内所有的厂房主体工程全部拿下?

吴师傅开始惊讶,继而疑惑,最终受到了感动。他鼓足勇气说:“能。只是仅有六七个瓦匠能上‘脚手’,人手太少了!”

老厂长心里有了底,喜不自禁:“只要你们敢承头,我就有办法!”说着抬腿要走人。吴师傅哪里肯依?非要留吃午饭不可。老厂长推辞说,已经通知下午两点要开干部会,就是要研究清墟基建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提前赶回去。一家人不让走,特意提前忙活饭,保证误不了事。

吃罢午饭一抹嘴,老厂长立马要打道回府。吴师傅眼圈都红了,虽然他的伤腿依然肿得像面包,却不顾劝阻非要跟车回厂不可。他说:“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憋在家里睡不着觉哇!回厂后腿脚不能动,支支嘴还是能办的。”于是,我们三人一路飞车往回返。

刚过丰润县城不远,不知不觉已是阴云满天,后来竟然下起雨来了。雨虽然不是很大,但坐在没有挡风玻璃的单排汽车里,两耳风啸,雨点飞射,打在脸上又麻又疼。只见他俩脊背紧贴着沙发靠背,头努力往后仰着挺着;而我开车姿势却不能离谱,只能任凭风吹雨淋。老厂长不时地用手帕给我擦脸、擦眼,问我要不要找个地儿避一避。我说:“没问题。”我又反问他身体咋样?他说:“不怕!”就这样,三个人风雨同车,提前赶到了厂里。老厂长一抹脸嘿嘿一乐,下了车,搀扶着老吴师傅走了。

没有告别大厅;没有悲壮、低回的哀乐;没有花团锦簇的灵床(火化场震后没恢复,正在异地新建中;老场只有火化炉勉强能运作)。老厂长静静地躺在汽车平板上,演绎着自身的人生价值。身边跪泣的孝子嗓子已经沙哑了,但依然呼唤着:“爸,您的老工友们看您来了!您看,我吴叔来了……”电工组长吴佩章俯下身,把脸紧紧贴在逝者的脸腮上,那抖动的肩头渐渐变成了剧烈的起伏,老泪从眼角里溢出来,顺着两个人的腮颊结合处汩汩流淌:“我的老哥哥,你硬是累死的呀……”

老厂长是累死的!这话恰如其分,我深以为然。

1976年8月15日,地震仅仅过了半个多月,职工们刚刚把家草草安顿好,全厂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清墟工作。无论你原来在哪个工序、是何工种,每个人都发了一把瓦刀。一只庞大的建筑大军,就像蚂蚁一样遍布在连绵起伏的废墟堆上。震倒的大块墙体,用大锤、钢钎砸开分解,每一块砖都要用瓦刀铲净泥灰见棱见角。一块块旧砖从废墟里苏醒,全都码放整齐,不久便在厂区连成一排排砖的长廊。

新建厂房要抗八级地震,浇铸圈梁、地梁缺乏钢筋。但是,震后物资匮乏,各种建材都是国家统一调配,钢材仅供重点工程。于是,老厂长带领部分青、壮年去一瓷厂、九瓷厂等兄弟厂“化缘”——从人家准备清理外运,即将扔掉的瓦砾中“寻金挖宝”。不管是震倒变形、拧成麻花的人字梁,还是震断的楼板,凡是含有钢筋的水泥构件,老厂长和大家齐心协力,用钢钎、用铁镐,手搬、肩抬、膀扛,全部翻选出来,用车源源不断地运回厂,然后再一件件砸碎剔出钢筋再生利用……老厂长就是这样身先士卒地率领着这支庞大的建筑大军,做着重建厂房的前期准备工作。

垒墙上脚手,只有“大工”才胜任。窑炉维修组的几位老瓦匠,就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各个施工点,有他们挂线、指导、把关,人人都敢蹬高砌墙。大家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就连年过半百的老厂长也上了脚手架。

那是一个秋阳高照的下午,烧成车间的北大墙,已经垒得超过了人头。老厂长站在脚手架上,手握瓦刀,大汗淋漓地与大伙较着劲儿地砌墙。大约是三四点钟的光景,不料一次大的余震发生了,刚刚垒起、尚未凝固的墙体被拦腰震倒;脚手架噼里啪啦坍塌了一大片。有人从上面跳下来;有人被甩出多远摔下来;有人抱着立柱随柱倒下来,一惊一乍惶恐万状。只见老厂长从地上爬起来,急着安抚惊魂未定的“瓦匠们”,所幸脚手架不是太高,没有人伤筋断骨,只是有人擦破了皮,磕青了腿,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去上药。老厂长这才坐在砖堆上吸着自卷的旱烟,高一声低一句地同大家聊天逗趣。等人们喝足了水,抽透了烟,歇足了劲儿,老厂长一呼百应,大家立即又动手干起来。重新清理场地,重新搭建脚手架,继而,墙上又是瓦刀叮当、欢声笑语。脚手架下,和泥的和泥,搬砖的搬砖,匆匆来、速速往。墙上、墙下,人们的情绪是那么高涨,精神是那么饱满,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因为有老厂长这样的带路人,即使是遇到峭壁,人们想到的不是绝路,而是梯子。

厂房主体一节节在升高。虽然砖是旧的,人是外行,砌起的墙不如专业瓦工垒得美观规范,可是这砖、这墙同样经得起压力,照样托起了希望。就是靠这种震倒了重来的不挠精神,当年,没要国家一分钱,全厂所有的厂房、烟囱又都耸立起来了,成为全公司最早投产的企业之一(震后连续多年,我厂在公司所属企业中,上缴利润位居第二名)。

我站在车上,托撑席棚的手臂又酸又麻,不时地替换双手。绕车而过的人流,旋转得是那么缓慢,每一个短暂的驻足,每一声发自肺腑的赞叹,每一次与老厂长的瞬间拉手,都概括着一个难以忘怀的故事。年过半百的张秀梅大姐,紧紧握着老厂长的手,念叨他生前对职工的关怀和体贴,念叨老厂长从未发过脾气,失声痛哭……

原来,我也曾笃信老厂长和蔼可亲不会发脾气。可是有一天,我曾见他怒不可遏批评人,而且殃及了无辜的我。

为了使每个职工彻底告别透风漏雨的地窝铺,人人都能在冬季来临之前住上保温御寒的简易房。从1976年8月末开始,厂里陆续发放油毡、苇联和木杆(全国各地支援的救灾物资),由张会计开票分发,我开车挨门逐户往家送。

根据“先工人、后干部;先城市、后农村”的原则,老厂长家住农村, 自然排在末一名。轮到给他送,木杆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且弯曲扭巴当房架根本不能用,这些挑选剩下的残次品怎好意思送到厂长家?可是张会计却胸有成竹,叫我把车开到一个隐秘处;揭开苫布一看,是一堆码放整齐的新竹竿,直径都像胳膊粗,长短全都一般齐。这样的材料搭建简易房,既轻便又平直,令人羡慕不已。张会计说:这项工作一开始,老厂长特意向他打招呼;这竹竿任何人不许动,另外有安排。张会计叫我们赶紧装车,交代完,走了。

听说是给厂长送,虽有装卸工,作为司机,我也动手帮装车,而且格外卖力气。我心想:不管是吃的、穿的和用的,所有的救灾物资全是我开车从公司集散地分配拉来的。厂里分发时,老厂长一件也没要。他唯一的嗜好是吸烟,但成筐的纸烟拉回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别人分,他不要,他说自己有锥子牌的自卷旱烟,抽着顺口、品着有劲儿。他唯一领走的只是一盏马灯,但他并没拿回家,而是放在了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帐篷里(兼老厂长寝室)。就是这盏灯,晚上干部们开会用它照明;夜间查岗、巡逻老厂长提着它照道儿。这次分配建房物资,关系到如何过冬的问题,哪个不恋家,谁个没牵挂?老厂长时刻心里装着群众,唯独没有他自己。他心脏不好,却带领大伙儿大干快上争时间,可是有谁曾想到,他身上一直带着速效救心丸!这次分配建房物资,他事先打招呼:“留下这竹竿另外有安排”,凭良心,这也说不上搞特殊。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老厂长也是人啊!

老厂长正在不远处带领干部们清理浴池的废墟。当他发现有人装竹竿,就像摘了他的心肝肺,立即大步流星地奔过来,劈头就问:“谁让你们装这个?”没人回答。“你们准备给谁送?”我们照样在装车。老厂长倍受人们尊敬和爱戴,平时总是令行禁止。可是今天说话竟然不灵了,难免要瞪眼发火:“停!停!停!把老张给我叫来!” 一声断喝,我们全都住了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老张没等叫, 自动循声赶过来,他本想当面把事挑明,见有群众在围观,不好开口,便向带车的老孙使眼色。老孙心眼儿灵,立即扯着老厂长来到避人处,悄悄掏出送货单亮给厂长看。本想老厂长明白真相后,必定偃旗息鼓悄悄溜走,然后顺理成章地把货送到厂长家。岂料老厂长一看票,上面居然是自己的大名,就像火上浇了油,鼻子都气歪了:“办得好事!我‘另外有安排’难道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亏你们还是干部!工人们泥里水里地大干,一个多月了都没烫过澡,这竹竿是计划盖澡堂用的。我家在农村,一草一木我都不要。赶紧卸车!”就这样,刚装一半又要卸。

张会计无地自容,悔不该把“另外有安排”的意思想歪了。我们脸上也发烧,但对老厂长却油然而生敬意。

不久,在原来浴池的基础上,用油毡、苇联和竹竿,果然建起了轻便、防震的新浴室。当人们置身于舒适的温池中,当人们站立在淋浴下,冲洗身上的汗垢,消除一天疲劳的那一刻,有谁曾想到,老厂长本应得到的那份油毡、苇联和竹竿,他连一件都没要。

什么是公仆?老厂长的行动不是做了生动的诠释吗?

火红的夕阳,给广场周边的松柏镀上了金色。向老厂长遗体告别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后来,在厂区曾为老厂长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会。陶瓷公司的领导们全来了,公司所属的厂企代表全来了,左邻右舍其他一些行业的代表也前来吊唁。花圈挽幛之多,从厂门口一直摆放到礼堂里,件件都寄托着无限的哀思。数千言的悼词,全面总结、肯定了高武同志在抗震复厂中的功绩,使每个与会者无不动容落泪。当年,高武同志的名字和事迹,曾作为抗震救灾、重建家园的典型被广为宣传。这在不足千人的企业,无异于“号外”新闻欣然传颂,老厂长的精神将会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在唐山,在震后恢复重建中,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在极端困难的处境下,像高武同志这样的企业带头人成百上千,他们的事迹感人至深,他们的故事无处不在。所有这些,都体现了一个共同的意愿,已经化为唐山的沧桑年轮。在重新崛起的凤凰大厦上(唐山的美称:凤凰城),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无不闪耀着他们的精神和风采,使每一个地震幸存者、每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唐山人,都不会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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