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手记

文/冯淑文

1976年唐山大地震已近四十年了，这场毁灭性的地震几乎将唐山夷为平地，当时就有人说唐山就此从地球上消失了……

作为大地震的幸存者，经历那场惨烈的灾难，见证震后这40年的变化，我更是感触颇深，至今想起那惊魂的一刻还心有余悸。说实话我真不愿回忆那段悲惨痛苦的一幕，可我还是想把那段经历告诉世人及后代，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新生活，以一颗感恩的心善待你的亲人和朋友，善待自己，感恩社会。

40年前我还是12岁的小姑娘，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地震，更没有经历过。记得那是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天气异常闷热，突然刮起大风、跟着被一阵剧烈的摇晃、颠簸惊醒，我被吓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的双手紧紧抓住床的栏杆，黑暗之中无助地望着摇摆颤抖的房屋惊恐万状。紧跟着不知是什么铺天盖地地砸在了身上，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依稀听见外面有哭声、喊叫声，我竭尽全力大声喊“救人哪！”姐姐长我两岁，当时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同时被埋在废墟中，她安慰我说：“别喊了，一定有人救我们的！”不一会儿，楼下的邻居大哥听到喊声来救我们了，他先把我扒出来背到父亲单位的广场上。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天上下着小雨，我被放在一辆停着的大货车下面避雨。我感到阵阵口渴想喝水，厂里的医生对我说：“你小腿上有一处很深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不能喝水，忍着点吧。”其实我的腿骨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我忍着、忍着、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叫醒，看见大姨夫和老舅站在我面前。他们家都住在丰润县，地震发生后，他们各自家里也遭受了损失，可他们知道我家住楼房，危险会更大，于是撇下自家老小风风火火地赶来救我们。当听说我已被救出来，就找到这来了。老舅说：“姐姐也被救出来了。”我忙问：“在哪？”老舅哽噎着说：“你姐姐因流血过多，已经不行了。”话语虽然很轻，但我却觉得像晴天霹雳！我愣在那什么也说不出来，心想，埋在废墟里还一直和我说话的姐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不相信！我要去看看姐姐！老舅劝我说：“别去了，没的人太多了，遍地都是。”说话间，楼下的邻居把我9岁的弟弟领到我身边，那是他在寻找他父母时，发现了从楼上掉到楼下埋在废墟中的弟弟，并将他救出来，可他的父母却都遇难了。当时楼上楼下所有被甩出去没有受伤的人，都在扒人互救。

弟弟全身多处外伤，一直在流血。我望着眼前这一切，禁不住哭出了声。傍晚，大姨夫和老舅决定把我和弟弟带去大姨家，一路上，路面震裂的大口子随处可见， 自行车无法骑，只能推着走。我被放在一个大筐里，每颠簸一下，我的腿就钻心的痛，大概半夜终于到了大姨家。

大姨家在院子里搭起了人字形的简易棚子，晚上我们全家就挤在那个小棚子里。棚里闷热得难受，恼人的蚊子不停地叮咬，大姨就不睡觉，为我们扇扇子驱蚊解暑，大表姐为我接屎接尿还要每天背弟弟去卫生院换药……这一切都让我记忆犹新。

到了8月2日我的腿肿得像柱子，大舅说他们公社（现在的乡政府）有些重伤员要送到北京治疗，想把我一同送去。那时没有汽车，公社就派了一辆大拖拉机，在车斗里铺上厚厚的沙子，减轻路上颠簸给伤员造成的痛苦，卫生院派院长和医护人员护送我们。大舅为了送我，抛下一家老小陪护我一路同行。

路上遇到好多路段路面开裂无法通行，我们只能绕道。不知颠簸了多长时间，终于赶到了北京。我们被北京朝阳医院接收，医护人员紧急为我做了各项检查，确诊我是左腿股骨骨折，需要马上打牵引。

我不知道打牵引是干什么，只见医生将织毛衣针一样粗的不锈钢针，钉在我的膝盖下3厘米处，穿过骨头，两边留有余量，拉上绳子吊上砖块，（当时骨折的人太多，医院用来牵引的铁砣不够用，就用砖块代替。）打牵引时，尽管打了麻药，可每敲一下还是钻心的疼，我痛苦地哀求大夫：“不打不行吗？”大夫耐心地对我说：“打牵引是为了把你骨折错位的股骨拉出来，复位、固定才能慢慢长上，不然走路就拐了。”我虽年幼但听了医生的话，默默地点点头，咬牙坚持，再疼我也没哭，医生护士都夸我坚强。

打上牵引才五天，北京也开始闹地震，为了让我们这些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伤员不再有危险，医院决定再次将我们转走，到更安全的地方继续治疗。8月8日晚病房里医护人员不停地忙碌着。伤员们听说要被转走，都不知要转到哪里，病房里传出了阵阵啜泣声。医生为了稳定大家情绪，耐心地做每个伤员的工作：“这里很危险，你们刚刚被救，不能再次遭遇不幸，无论转到哪里都会有很好的治疗条件，更好的医生为你们治疗，你们就放心吧。”

在医生护士的努力劝说下，伤员们开始配合医生的工作。我们大多数伤员都是骨折的，刚打上牵引又要拆下来，再打上石膏，为的是固定还没有长上的骨头，也为了转院方便。医生先将我腿上的钢针拔出，然后一层纱布一层石膏水，将我的腿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因小腿肚子上有一处很深的伤口，医生打石膏时没有留口，只交代我到了目的地马上让医生拆石膏，不然伤口会化脓的，我牢记着医生的话。

第二天我们被送上了火车，我是被担架抬着从火车的车窗进到车厢的。一路上，每到一站都有很多好心人为我们送上慰问信、慰问品和药品等，每个车站都有欢迎灾区同胞、向唐山灾区人民致敬等字样的条幅，让我们看了无比激动，每当接过人们送来的慰问品，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我那幼小的心灵深处，发出成人的感慨：这就是社会主义国家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也不知列车走了多久，终于车停了，透过车窗我看到一排排解放军战士列队站在车旁，天上下着小雨，我们被逐个抬出车厢，放在站台上的敞篷解放车上，车上有四名战士每人一个角，将一块白色被单撑在我们头顶，为的是让我们不被雨水淋着，可他们自己却淋得透湿，这一切让我终生难忘：这就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哪里出现险情，哪里就能看到解放军的身影。

我们被送到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医院，医院环境很好，道路两边都是石榴树，住进病房问了医生才知道这是陕西省临通县的417医院。

进院第二天我就按北京医生的嘱咐，要求医生为我拆石膏，因需要处理的伤员太多，一直等了几天才轮到我。拆下石膏再一看我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变黑。医生赶紧消毒、换药，恐怕危及骨头。谢天谢地还没有烂到骨头处，医生说：“如果烂到骨头，小腿就保不住了，就要截肢。”我出了一身冷汗，每天盼着护士来换药，尽管烂得很深、换药很疼，可我还是坚持一声不吭，医护人员都被我的毅力所折服，竖指称赞。我心里也感觉挺自豪的，直到现在小腿上还留有一块很深的疤痕呢。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入院没几天，那里也说有地震，医院只好把我们放到床底下，因转院路上搬动、颠簸，使我还没长好的骨头再次错位，医生说还要打牵引，我再次经历了打牵引的痛苦。

我们被放在床下有一周时间，在这几天里，我在床下写出了我有生以来第一封信， 自我感觉写得很成功。一个12岁的孩子，身体受伤、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父母生死还不得而知，对我是一个多么大的考验啊！我暗自鼓励自己要坚强地面对一切困难，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

1976年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噩耗传来，医生护士和伤员都痛哭失声，感觉像天塌了　　一样。如果没有毛主席的领导，党中央的关怀，全国人民的支援，受灾的唐山人民不知将遭受怎样的苦难。我们每个伤员默默地做着纸花，全院上下齐心协力，扎制了两对大花圈，放在悼念主席的礼堂，花圈上的每一朵花都寄托了我们对伟人的无限怀念和哀悼。

一晃冬天到了，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院方通知我们可以准备回家了，我们听了欣喜若狂。医院专门为我们开了欢送会，发了崭新的棉衣棉裤和一些当地的土特产。我们是被担架抬着进来的，如今个个都像正常人一样走出医院。隔着车窗望着几个月来为我们精心治疗，关怀备至的医护人员，一股难舍之情油然而生，是他们让我重新站起来，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车子缓缓开动，我挥动手臂向他们告别，眼前一片模糊。

火车开进唐山站，离家多日的孩子回来了，祈盼着早点看到家的模样、亲人的容颜。当我走出站台，看到满街不规则的低矮简易房，房顶是砖头压着油毡，窗户用塑料布遮挡，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唐山、我的家？我真不敢相信！

当我真真切切走进自己的家，看到炕上铺着破棉絮，地上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就连吃饭的碗和盘子都是邻居大妈大婶给的，面对这样的家境、年老体弱的奶奶，年幼的弟弟和失去父母的打击，我真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怎样过下去。

奶奶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父亲生前单位每月供给我们姐弟22元生活费，可家里什么都没有，这点钱犹如杯水车薪，无法保证我们的生活、学习。有人提出将我俩送去孤儿院，这样可以减轻家人的负担，可奶奶不同意，她说：“有奶奶在就不能让你们去孤儿院，奶奶再苦再难也要把你们带大！”我听了这句话眼泪止不住地流，父母虽然不在了，可还有一位好奶奶比父母还亲，我和弟弟紧紧依偎在奶奶身旁，开始了我们祖孙三人的艰苦生活。

由于家里什么都没有，北京的亲戚纷纷寄来钱物，帮助我们渡过难关。但是援助是一时的，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要自力更生，这是奶奶经常说的一句话。在奶奶多次请求下，父亲生前单位终于同意让我顶工了。就这样，我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告别了难舍的学校、老师和同学，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机会，来到父亲生前单位工作。每当看到同学去上学，心里就不是滋味，但为了生活为了让弟弟上学，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工作，因为我是姐姐呀！

刚到单位上班，工友们都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小就上班了？当听说我是顶工来的，好多叔叔、阿姨都非常照顾我，我也暗下决心不能给父母丢脸，我要干出个样来给他们看看。

为了我上夜班不困，奶奶千方百计让我休息好，夏天简易房顶很薄，都能晒透，里面热得像蒸笼，奶奶就坐在我旁边为我扇扇子，保证让我睡好，夜里不困了工作效率就高，师傅们一致夸我人虽小可干工作不比大人差。

弟弟初中毕业考上高中却没上，他很懂事，看到我工作很辛苦，他也想分担家里的负担，决定先工作，以后有机会再学习。这样弟弟也到父亲所在单位上班了，真可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弟弟通过自己的努力， 自学了高中课程，并以优异成绩毕业。我也不甘心，报考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学法律系，学习3年法律知识，使我开阔了眼界，结识了各行各业的同学、朋友，领悟到人生苦短应努力拼搏，不向困难低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随着我和弟弟相继结婚生子，奶奶年事已高，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照顾，经过与奶奶商量，我们很不情愿地将奶奶送到离家较近的敬老院，那里全天有专人照顾。从此，弟弟每天往返家和敬老院，一晃几年，风雨无阻。人老了就希望身边有个亲人，可家里没有更合适的人照顾，送去敬老院也是无奈之举。只有经常看望她老人家，让她感到不孤独，真希望她老人家不要怨我们这些晚辈。我家离敬老院远些，不能每天去看望，只能公休日去看她，这点我非常惭愧，比弟弟差得太远了，并从心里佩服弟弟，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这点也是公认的。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尊老敬老，我们的奶奶她一生坎坷，含辛茹苦将我姐弟带大，如今她老了，我们做晚辈的决不能放弃她不管她，我们姐弟感恩她老人家的养育、教育之恩，我们敬重她、孝顺她，使她精神愉快地活到了102岁，她的健在是我们晚辈的福啊！

一晃40年了，唐山没有从地球上消失，而是浴火重生，屹立在中国的燕山脚下渤海之滨。

我也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孩子的母亲，是伴随新唐山一同成长起来的，这期间，我深切地感受和见证了唐山的巨大变化。在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援和唐山人民的共同努力下，唐山的经济飞速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尤其是近些年唐山的基础设施建设，更是日新月异，贯穿南北横跨东西的城市道路，是城市的“血脉”，大大方便了市民的出行，环城水系宛如玉带环绕城市，使这座重生的城市更具灵气。

站在凤凰山的顶峰，俯瞰城市的全貌，震后的唐山破败不堪，如今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放眼望去，高峻挺拔错落有致，夜晚美轮美奂的灯光，把城市装扮得绚丽多彩。

我家也不例外，告别了低矮的简易房，搬进宽敞的新楼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住在新家心情好惬意，抬头就能看见霓虹灯，宽阔的街道，明亮的路灯，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临街的商铺、超市还在营业，遛弯儿的同时还逛了商场，这一切无不让每个唐山人自豪和骄傲。

今年唐山又将被世界瞩目，它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它将再造奇迹，化腐朽为神奇！垃圾山变花园、塌陷区成生态园！再次彰显唐山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将生态、环保、灵动、 自然的世园会奉献给世人。真诚地邀请世界各地的友人来唐山做客。

作为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新唐山的见证人，我从心底感恩现在的生活，感谢那些曾经帮助、救助、支援我们的好心人，祝他们一生平安幸福！祝愿我的家乡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