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复合体和政策分析

安全复合体是国际无政府结构的特有产物。然而，同体系层次关于体系内实力对比的概括抽象相比，它们更清晰地展现了大多数国家安全政策制定者的工作环境。它们的另一优势在于避免人们对宏大体系理论的另一责难，即批评其缺乏历史感。几乎每个国家都可以把自己的安全视角和一个或多个复合体联系起来，这一概念为组织关系模式和将这些关系模式分门别类提供了一个有用的工具。通过假定一个地区层次的关系结构，安全复合体框架提出了许多一般性的问题。安全复合体的持久性如何？其内部机理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它们和其他复合体的关系是怎么样的？高层次复合体的渗透对低层次复合体的安全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安全复合体结构的变化趋势如何影响相关国家的对外政策选择？单个国家的对外政策怎样反作用于安全复合体的关系结构？所有相关国家都从根本上受制于关系模式，还是某些国家能够逃脱结构的实质性影响，进而有效掌控本国对外政策的方向？

作为体系的节点，安全复合体不仅界定了紧密且相对持久的地区安全模式，也可用于指明和塑造外部势力对这些地区模式的影响所在。由于资源和结盟关系的增多，地区模式和外部模式的竞争性趋于强化。因为资源的不对称，高层次关系的影响通常强于地区模式。本地区国家能相当程度地影响外部势力干预地区事务的方式，但它们无力控制外部力量的渗透，除非它们能够在不需要外部力量支持的情况下自己解决地区对抗问题。反过来，外部势力也不可能轻易地缓和或控制地区安全机理，因为必须通过后者外部势力才可以渗入地区。大国对抗的过程强化了既有的地区对抗，使之构成一种难以打破的固定模式。

安全分析要涉及大国对体系影响的宏观层次、地区国家间关系的中观层次以及国内事务的微观层次，而安全复合体概念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系统方法。安全复合体概念涵盖了三个层次，并且强调它们间的相互作用。例如，外部影响倾向于放大地区问题，而地区问题形塑和约束着外部的卷入和影响。作为一种分析工具，安全复合体概念顾及了复合体的等级关系，因而可以包容传统的权力优先论。同时，它将权力关系中性化，强调关系模式和所有层次不安全根源的重要性。

安全复合体理论和国际关系中英美式分析传统相去甚远。因为其相对的地理孤立以及作为权力联盟中主导国家的地位，英美两国倾向于立足支配性大国间的最高层次安全复合体俯瞰世界。这些特殊因素将两国同它们所处的地区复合体的持久深切体验相隔绝，形成一种相当独立的国际关系视角。它们的大部分经验，与俄罗斯、德国、埃及、哥伦比亚、希腊和伊朗等国迥然不同，这些国家的全部历史都承受着地区安全复合体的沉重压力。再加上布思所说的民族中心主义的天然倾向[42]，英美两国怀抱一种相当自我中心的国家安全视角便不难理解。

这一相当褊狭的视角自有其价值，而且显然也必须是任何全面分析的一部分。在一个等级体系中，各行为体实力和地位反差极大，它甚至也许是最有效的分析视角。在这样一个体系内，如同19世纪的国际体系，各大国在世界舞台上独领风骚，无需费神虑及那些地区行为体和地区关系模式。面对那些非工业化的、常常是次国家的实体，他们有无可匹敌的政治和军事优势，他们能随心所欲地摧垮或扭曲那些地区模式，就像在非洲和美洲那样。他们唯一需要在意的是自己的近邻，或者其他主要国家。

这种条件已不复存在。去殖民化运动开垦出一个国家密布的世界，也造就了比过去更高级的、大国控制之外的政治和军事组织形式。许多新国家可能很弱小，但他们仍然构成了一种量的提升，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他们的权利意识和政治自组织潜力时。现代武器向第三世界的扩散也对主要国家与次要国家间关系有重要的军事意义，并且构成有效权力分散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前体系权力流散的意义在于，它提升了处于权力等级结构底层的行为主体对整个体系运作的重要性。假如它们原先是大国对抗的筹码的话，那么，至少现在它们本身具备了一些稳定特征，并塑造出了一定程度上可制约大国行为的模式。正如霍夫曼所说的，“看待有第三方卷入的事务时，一种错误的观点就是只把这些国家视为全球性竞争的马前卒，而无视其饱含的内在意义和特定的国家利益。”[43]安全复合体概念就是要将这些特性和模式纳入分析之中。[44]如果安全复合体作为国际无政府状态基本特征的观点得到认可，那么它们便能抗衡国家安全分析的民族中心主义压力。单个国家的国家安全自助(selfhelp)观，源自一个相对不成熟的无政府状态的假定。在这一分析路径中，国家安全被视为主要是相关行为体努力的产物。

一种基于安全复合体概念的方法集中关注那些安全问题密切相关的国家群。安全仅仅部分被看做是可分的，它根本上与国家间关系的模式不可分割。进而，民族中心主义得以避免，因为国家不得不把自己视为特定复合体的成员，而且也基于同样的逻辑把其他国家，不论是敌是友，都看做复合体的一部分。虽然这一程序不能避开所有偏见的根源，它至少确保了所有国家都能在超越他们本身的框架内被审视。例如，一种偏向巴基斯坦的极端民族中心主义视角，会趋于将印度当做问题根源，一个有更多盟友的强大的巴基斯坦则是问题的解决方案。透过安全复合体的透镜，对同一个问题会产生相当不同的分析，我们可以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关系上，换言之，强调寻求外部联盟及增强任一方力量的做法非但不解决问题反而会激化问题。从这一角度，毋宁说，更开阔的视角才能产生更好的理解。例如，它能用来调整某些关于第三世界核扩散链条的宽泛假定。政策制定者若能培育地区安全机理的意识，将有助于激发处理地区冲突和大国渗透的灵感。

因为安全复合体概念提供了思考政策问题的一个有用的框架，它们也可以被用来评估政策建议。如果安全复合体概念深入人心，那么政策领域中某些虽然不乏严肃性、但毫无意义的争论也许将不会持续下去。例如，究竟是以巴冲突还是苏联威胁构成了中东的关键问题？如以安全复合体的透镜视之，这样的争论将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以色列—巴勒斯坦问题明显是中东复合体的诸多争端之一，它就诚如南亚复合体内的印度—巴基斯坦冲突一样。苏联威胁则是更高层次复合体事务的一部分，这一复合体包括了美国，它对中东事务有着巨大影响。两个复合体有各自不同的安全机理，重点是不要混淆它们，而要揭示两者的互动模式。基于此，由于问题只能在作为整体的相关复合体的框架内解决，安全复合体便可被当做政策对象。进而，诸如《印度洋和平区宣言》(Indian Ocean as a Zone of Peace)这样的错误观念便难有市场。既然印度洋地区决不构成一个安全复合体，这一观念和国际体系的安全关系模式便天差地远。印度洋地区横跨了五个地区安全复合体，不能期望它能包容其中纷繁芜杂的各种利益。[45]以安全复合体理论观之，非洲统一组织(OAU)存在的某些困难，部分源于其同地区安全复合体模式的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