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自治，没法自治

1982年中国修订颁布的《宪法》第111条规定“村民委员会是基层群众自治性组织”。这是中国首次提出“村民自治”的概念。1993年国家民政部下发的关于开展村民自治示范活动的通知之中，又提出了村民自治的核心内容是“四个民主”，即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

但是在崖边，直到2013年也没有实行真正意义上的村民自治和村民选举。从解放以来，崖边的村级干部都是由上级任命。改革开放以来，廉效仪担任村党支部书记长达30多年，村委会主任几度易人，从无真正普选。村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的产生，一直由乡政府委任。

2003年，崖边行政村的村主任一职出现空缺。其时，廉效仪作为老支书对崖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推荐的第一人选是阎海平。这个决定令我们全家人都难以置信。因为1998年至1999年崖边村加宽农路的过程中，村民厉茂阻挠填水窖影响了道路的顺利加宽，村民都对廉效仪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很不满，对他的工作能力和水平表示怀疑。我的父亲阎明和厉文在相关会议上带头发难，对廉效仪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廉效仪当时极其愤怒。但廉效仪在四年后，依然不计前嫌地推举我大哥阎海平担任村委会主任，可见其人有高风亮节的品质。被推举为村委会主任，阎海平毫无准备，他也不愿意干这份差事。2002年村委会主任的年工资不足1000元，为了村里的事情，经常要浪费自己的时间。阎海平最担心的是干这个公事要得罪人。另外，村主任要接待乡政府及市、县一切部门下乡的干部吃饭，阎海平的妻子更加不愿意。当乡政府干部代表组织正式谈话之后，阎海平依然不愿担任主任一职。我的三叔阎武得知后，专门对阎海平妻子做了一次动员工作，认为当主任毕竟是一件好事，招待乡上来的干部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还举例说自己的儿子每年正月都要招待村里人喝酒，尽是些不上台面的人，儿媳妇照旧年年应对，而乡上的干部又不是天天来。顾虑消除之后，阎海平于2004年顺利成为崖边行政村主任。

就任村主任，阎海平给乡政府的干部提出要求，得罪村里人的事情坚决不干：“我干村主任一年挣1000元，还不及跑腿费，要是让我得罪村里人，我坚决不干，主任不当了我还要在崖边活人，和乡亲们处理好关系是我这个小人物一辈子的大事情。”

阎海平本是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之人，就任村主任之后，只是跟在廉效仪后面打杂。

阎海平上任后，崖边行政村先后在2004年和2007年举行了两次选举，但是来参会的人寥寥无几。崖边行政村共有五个自然村，从改革开放以来，这五个自然村的人从来没有被召集到一起开过会。所有的工作安排都是廉效仪带着班子成员奔赴每个自然村开五次会进行传达。对于选举这样的事情，村民更是毫无参会热情。在很多人看来，只要政府不像过去那样收粮要款，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干嘛还要操心谁当主任的事情？崖边村民阎光荣给我描述参加选举的经过，毫不避讳自己对阎海平等村班子成员以及乡政府干部和选举的反感：“给我也发了一张票，我根本没看就扔了，关我屁事，反正不选我。”

“雅典城内有10个移民的大族，每一个大族推派50名代表，组成五百人议会，再在这个议会基础上选出‘百人会’，作为常设的议会。然后，‘百人会’又选出执政官和其他官员。”雅典的这种“民主”成果是美国共和政体借鉴和吸收的榜样，但此种“民主”制度，在史学大家许倬云看来，“这也不过是一个变相的寡头政治而已”。¹崖边村的族群大小不一、各族势力参差不齐，不论是像雅典一样搞“议会”选举，还是直接搞普选，都是很有难度的事情。

如果把崖边行政村五个自然村的村民全部召集起来推选村主任的话，每个村都会优先推举自己村里的人，很难推出五个村都接受的人。如果只在崖边村推选一个人出来，也会是各个家族首先推举自己家族中人，人口众多的大家族必然占据选票数量优势，很难产生真正的民主推举。

长期以来，崖边的政治力量一直由“外来户”把持，而崖边的宗教迷信活动和社会活动头人势力都由原住民——厉氏家族操控。如果在崖边推行彻底的村民自治，政治权力必然会被原住民收入囊中，令厉氏家族一家独大，构成对“外来户”的严重排挤打压。

自然村与自然村的利益要均衡，大家族与小家族的利益要均衡，兼顾人人的民主如何保障？有村民感叹，要是真的选举村官，估计3年都选不出来。这个感叹支持了“民主集中制”的合理性。也表明崖边没有自治，更没法自治。

阎海平上任主任职务不久，就得到了来自厉氏家族中个别人的挑战。村民厉吉祥多次向乡政府反映，要求罢免阎海平，由自己担任村主任。他说自己完全可以胜任村主任，他上任后还能为崖边带来发展项目。厉吉祥确实致富心切，搞过小卖部经营，搞过养殖业，但都以失败告终。他对乡政府领导花言巧语的表态不亚于美国总统竞选演讲。乡政府对他采取了软磨硬拖的办法，但他三番五次索要官职，后来和乡政府形成了矛盾。他不满崖边行政村现任领导，但从来没有找廉效仪、阎海平发生过正面冲突。他多次向乡政府申诉无果后，私自打开了村委会办公室，将办公室内办公设备一架子车拉到了自己家里，还在村委会院内拉了一坨屎，以泄愤怒。此事被报告到乡政府，乡政府派人对厉吉祥进行了批评教育，并要回了办公设备。

但过了一段时间，厉吉祥疯了。厉吉祥成了一个精神病人，打母亲，打村人。他在村间行走扛着一把板斧，吓得小孩子四处逃窜，就连大人也都躲着他。他来到了乡政府，他继续要求当村主任。这一次，他抱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准备，发生争吵后，打碎了乡政府办公楼的玻璃，乡政府干部束手无策。最后，乡政府领导将他送到了定西市一家精神医院进行救治，一年多后才出院。

乡政府主导的“民主集中制”原则下的选人用人标准是选择一个公道正派的人做村官。在崖边，60后、70后人群中，能够胜任村官的人的确不多，很多人文化水平太差，基本素质不够。另外，有能力的不一定有公心，有公心的不一定有能力。公道正派，这是石湾乡政府领导和崖边行政村党支部书记廉效仪三番五次动员阎海平担任村主任的核心原因。

2012年，出生于1952年的廉效仪已经60岁。他担任崖边行政村党支部书记已30多年，必须退休。按照常理，应该由村主任晋升接任党支部书记。乡政府干部代表组织征求阎海平意见时，他坚决推举文书许逢吉担任村支书。阎海平说：“论从事村干部的资历，老许比我老，论学历，老许是党校大专文凭，比我高。这个担子坚决要由他来挑，他比我更合适，比我更能把事情做好。”

2013年春，廉效仪正式退休，许逢吉接任廉效仪成为崖边村的第一“长官”。廉效仪退休后的崖边村干部接班事宜搞得非常顺利平稳，这也是不多见的。崖边村班子的平顺交接在于崖边的三个村干部经过长期磨合，达到了相互支持，相互理解，共同开展业务，共同承担责任的良好状态。

廉效仪退休后，崖边行政村空出了一个文书的岗位，需要及时填补。厉氏家族中有很多人向驻村干部申请当文书，都被一一回绝。村支书许逢吉和村主任阎海平积极推举崖边的厉永强担任文书，得到了乡政府干部的认可。2013年夏秋之际，厉永强顺利成为崖边的文书。

厉永强是崖边厉氏家族的人，不过他和厉氏家族中的中坚力量走得并不接近，因而这是新的村班子看重他的首要前提。因为厉氏家族中的中坚势力是排挤“外来户”的重要力量，他们一旦有人进入村班子，必然会导致村班子的团结出现问题，更会对另姓人构成欺压。厉永强担任村文书后，厉氏家族的中坚力量迅速对厉永强形成了敌视态度。可见，村民对干部的仇视即便是同族同胞的血缘关系也无法软化。

2013年，全国都开展了村“两委”换届选举，这也是最严格的一次。石湾乡在2013年冬由于部署选举不力，受到了通渭县组织部门的批评。2013年12月17日我回到崖边时，见到村口巷尾四处贴着宣传选举的标语。其时村党支部书记换届已完成，许逢吉继续连任。阎海平作为村主任，此时的工资水平已达到了年均6000元，比上任之初大有长进。但是迫于工作压力，他对未来不抱丝毫希望，他说这一次能把自己选下来更好，他可以专心务农，免得被厉家人咒骂。但乡政府驻村干部一再鼓励他，一定要坚持。

2014年年初，阎海平在崖边有史以来最严格的“选举”下，连任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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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许倬云：《中西文明的对照》，38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