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崖边

2000年时中国有360万个自然村，到2010年，自然村减少到270万个，10年里有90万个村子消失，平均每天有将近250个自然村落消失。目前，行政村也从原来的七十几万个减少到了现在的不到六十几万个。

2012年，中国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国家行政学院经济学教研部副主任张孝德曾撰文说，这标志着当代中国已经从乡村社会转型为城市社会。处在这个历史性拐点的国人，一方面对中国百年之久追赶西方现代化的期盼给予了极大鼓舞，另一方面，面对快速消亡的乡村文明，却感到阵痛和担忧。¹

陈锡文严肃地指出，这种快速的城镇化进程是“低水平的”。不科学的数据统计口径造成了城镇化水平“虚高”。

国家统计局的统计口径按照国际惯例来执行：即居民在一个地方居住6个月以上即按照居住地的办法统计出来。但实质上，进入城市的农民工及其家属在享受社会保障、公共服务方面的缺失都很明显。至少1/4的人口没有能够充分享受到这个城市政府本来应该提供给他的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按照我们的理解他们不能算是城里人”。²

现在，很多的崖边人都想逃离崖边，而真正脱离崖边融入城市的人只是一少部分，更多的人在“亦城亦乡”中漂泊不定。如果只按照在城里居住六个月就算城里人的指标计算，崖边村一半人口都是城里人。但是真正成为城里人，必须要有几个硬指标：第一要有城市户籍；第二要有住房；第三要有相对稳定的工作；第四要有社保；第五孩子要有上学的条件；第六……用这样的硬性指标统计中国农村人口的大迁徙，城镇化率将会大打折扣。就像中国人均收入的统计，先富起来的个别人群的高收入总能让低收入者的收入被增长。不包括实际生活质量的城镇化率统计数字并不能证明实际的城镇化水平，解决实际问题必须注意到这一点。

大批农民进城，需要解决的是实际的国民待遇问题。大批农民留在乡土，需要解决的是实际的生存问题。如果崖边人能有自来水、能有下水道、能有抽水马桶……这样惬意的生活方式，你叫它“古代化”也没关系。

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说，把崖边整体搬迁进城，让崖边人全部城市化，变成市民，有工作，有饭吃，有衣穿，那就谢天谢地。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痴人说梦。如果全中国只有一个崖边处在“古代化”，那痴人的梦也会成为现实，但问题是只崖边所在的一个乡就有60多个崖边，一个县、一个省、整个西部，将有多少个崖边？全国有270万个啊！

从城市拥堵、污染严重的环境现实出发，农村的确是生活的好去处。“即使是那些早已实现城市化的国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工作在城市，生活在乡村，德国有40％的人口生活在乡村，美国22％、日本20％以上。世界上所有的贫民窟都在城市，而不是乡村；世界上最舒适的住宅都在乡村，而不在城市。”³

我们追逐城镇化的目标是现代化，实现现代化绝非城市化一条路径。发达国家早已现代化，发展中国家先富群体也已现代化，但地球70亿总人口当中，只要有一人没实现现代化，就不能说人类都实现了现代化。现代化是目标，市场经济、资本主义、城市化无非是实现现代化的手段。手段不能成为目标。所以我们不需要补资本主义的课，我们迫切需要加紧现代化。资本主义文明经历的道路无法躲开剥削、压迫、掠夺等字眼，甚至还有屠杀，这样的现代化路径过于血腥。整个世界体系中，中国的城镇化未能脱离“世界通病”。更何况依靠资本主义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并没有让自己的所有国民都实现现代化，所以我们要实现的现代化必须是邓英淘所说的“多数人的现代化”。

围绕如何更好地实现现代化，邓英淘早在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就提出“（1）经济体制改革，（2）发展方式选择和（3）国际经济、政治和战略格局，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三体问题’，必须统筹考虑，找到‘综合解’。”2011年8～9月，邓英淘临别之际在医院里和王小强长谈《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

如今地球已经70亿人口了，到本世纪中叶，要达到一百亿。大家都要现代化，如果人均按5吨标准煤计算，就是五百亿吨，当量又不对了，相当于现在世界能源消耗的五倍！研究这类问题时，当量变换经常要在脑子里想半天。到那时候，我估计石油价格得上千美元了，你怎么用得起？小康，吃饱穿暖，对资源要求还不很高；小康以后，实现现代化，这样行不行？能不能支撑？为此我提出来了“双重压力”问题。第一重压力容易理解，咱们比人家落后，也要现代化；第二重压力，世界资源基本上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占世界人口70％～80％的多数人都要现代化，能源消耗必须得翻两番、四翻，这个地球明显承受不住。所以当时就在思考，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有没有一条道路，其资源基础和生产方式，包括生活方式，大多数人都能现代化，而不是仅仅是少数人的现代化？西方现代化的经典模式是，我现代化了，你就别现代化了。我们肯定不能是这种模式。⁴

邓英淘上世纪90年代初担忧的问题，奥巴马在20年后进行了印证：“如果10多亿中国人口也过上与美国和澳大利亚同样的生活，那将是人类的悲剧和灾难，地球根本承受不了。”邓英淘20多年前的警告无人愿听，如今奥巴马的警告总该有人听了吧？

奥巴马要把中国人民对富裕生活的追求，描绘成为是对地球和人类的灾难性威胁，抹杀了中国13亿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力。奥巴马清楚，中国当真要按照邓英淘的思路转变发展方式，摆脱西方特别是美国主导的经济、金融发展轨道，“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而奋斗，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将会严重“失血”。因为“2011年，美国从全球攫取的霸权红利达73960.9亿美元，占全球总量的96.8％，是攫取霸权红利最多的国家；中国损失的霸权红利高达36634亿元，占全球霸权红利损失的47.9％，是霸权红利损失最多的国家。”⁵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看来，他们帮助中国走上改革开放道路，是要消耗中国资源维持自己的富裕生活，而不是要让中国人都过上和美国人一样的富裕生活。

支撑现代化的重要能源石油中国不能自给自足，依赖进口的能源需求直接影响到经济发展方式、国际政治战略。邓英淘早在1990年代就担心石油供应问题，20年后，中国成为了世界最大的石油进口国。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抑制能源消费，到2030年，中国约75％的石油要靠进口。届时，中国每年将消耗约8亿吨石油。这比中国2013年消耗的石油总量高出约60％。美国能源信息局提供的数据显示，中国将于2014年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进口国，而且目前中国消耗的石油一半以上要靠进口。⁶

中国在哪里找石油，美国就会在哪里搞动乱。从非洲到中东，从利比亚到缅甸，处处都是国际战略格局问题在考验中国。

1990年代初，中国正在狂热学习亚洲“四小龙”，搞来料加工的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发展模式，邓英淘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和“四小龙”比，量级不一样。他用跳蚤和大象比跳高的比喻说明“把全中国都做成来料出口加工不行，犯了一个组合谬论：个别不能涵盖全域”。资源、市场两头在外的“来料加工”式发展模式不能让全中国实现现代化。时过境迁，这个“世界工厂”模式今天已经难以为继。

围绕中国能源结构，邓英淘提出用“西部调水”+“建设生态种草种树”实现新能源革命和新发展方式跃进。这是他十多年跑遍西部山山水水从国家大战略格局提出的有别于西方“经典”现代化模式的发展路径。邓英淘断言：“依托新发展方式实现现代化，是发展中国家的一次历史性的机会。中国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吗？应该说，舍此我们别无出路！”

只要解决了水的问题，就能救活西部，就能救活中国。西部只要有水，就不会成为中国的累赘，如果不能解决水的问题，西部的生态还会持续恶化。2012年，我曾到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七、八月份正值水草丰茂的季节，但希拉穆仁的草原砂砾裸呈，草棵稀松，令我大失所望。当地导游介绍说，2012年是希拉穆仁降雨充沛的年份，要稍微干旱一点，还会更差。没有水，沙进人退，只会有更多的民勤⁷，只会有更多荒漠。

崖边只是广袤西部千百万个村庄中的一个，水是其存活的命脉。只要能够解决水的问题，那些贫瘠村庄就会活起来。为西部引水，在西部种草种树建设生态，救活崖边充满希望。更何况西部的平坦区域还能创造出大效益。

西方的现代化模式我们不能照搬，但中国自己必须现代化。农业人口居多的中国要实现现代化任务艰巨。近几十年的城镇化实践，一小部分人早已实现了现代化，但“多数人的现代化”遥遥无期，特别是像崖边这样的农村人口还几乎处在古代化。

把农民引导到城市解决贫穷问题和就地解决农民贫穷问题，孰易孰难？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还是要加强西部的建设，加强乡村的建设。中国90％的人口挤在100万平方公里的平原地区，尽管创造了巨大的生产总值，但中国不能把东部地区变成美国，把西部变成非洲。

2013年12月召开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强调：“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一定要看到，农业还是‘四化同步’的短腿，农村还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短板。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农业基础稳固，农村和谐稳定，农民安居乐业，整个大局就有保障，各项工作都会比较主动。”

……农村是我国传统文明的发源地，乡土文化的根不能断，农村不能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要重视农村“三留守”问题，搞好农村民生保障和改善工作，健全农村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年人关爱服务体系，坚持不懈推进扶贫开发，实行精准扶贫。要重视空心村问题，推进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继续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为农民建设幸福家园和美丽乡村。⁸

2014年3月16日发布的《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提出，要“走以人为本、四化同步、优化布局、生态文明、文化传承的中国特色新型城镇化道路”。“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60％左右，户籍人口城镇化率达到45％左右，户籍人口城镇化率与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差距缩小2个百分点左右，努力实现1亿左右农业转移人口和其他常住人口在城镇落户。”

有专家认为这体现了中央量力而行，实事求是的态度。围绕农业转移人口落户城镇的问题。中科院院士陆大道接受《每日经济新闻》采访时表示：“城镇就业是决定城镇化速度、城镇规模的主要支撑条件。近年来，我国城镇化速度较快，产业支撑无法跟上，城镇就业岗位的增加赶不上城镇新增人口的增长。”

我国城镇化率近年来每年增长1.3％，每年相应增加城镇人口1800万人，但每年新增就业岗位不到1200万个。此外，许多城市的新区建设是人为拉动，产业支撑不力，涉及2.6亿农民工在城市的发展和生活保障问题，他们进城后的就业缺乏稳定性。⁹

不论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精神，还是新的城镇化规划，都有非常好的提法，但关键要看未来的执行。在过去的20多年，没有什么决策文件或者规划要求全国大拆大建，但是全国的省、市、县长们，建设城市的热情大大超越建设农村的热情，这一点在西部省份表现得尤为突出。为此，有专家就新型城镇化规划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采访时表示，“城镇化不需要动员，各地政府都在蓄积能量，大规模刺激经济来推动城镇化。”

“一动员、一搞起来的话，马上这个势头就会显现。”他说，“过去我们的城镇化率每年增加速度为1.7％、1.8％，城镇化是伟大的成就，但是代价不小，问题是非常突出的。”¹⁰

农民进入城市工作易，但扎根城市生活难。新型城镇化除了要引导农民进城，更要安排农民在城市的生活保障。这包括户籍、养老、工作、社保等一系列现实问题。在所有农民无法都用城镇化办法解决的前提下，加大乡建力度，提升留守乡土人群的生活质量，是未来最大的任务。为农民建一所希望小学，为农民修一条农路，为农民解决一处饮水工程，这些具体的工程，只要实施，就能让农民的生活质量得到实实在在的提升，就能让农民向现代化迈近一步。以崖边村为例，过去10年，国家在这方面加大的投入已经见到了效果，在国家有能力以城带乡的发展阶段，对农投入切实地加大是所有农民的共同愿望。回顾历史，农民为中国付出已很多，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反哺农业、反哺农民责无旁贷。

据专家分析计算，1952～1989年，国家通过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和税收，从农村中汲取资金7000多亿元（扣除国家支农资金），约占农业新创造价值的五分之一，超过当时国有工业固定资产原值。虽然学界公认90年代初国家工业化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已告结束并已进入中期发展阶段，但是国家从农村中汲取发展资本的政策并未改变，1990年～1998年，国家通过财政渠道、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和金融渠道，又从农村汲取资金1.9万亿元。另据有人估计，从1950年到1996年，我国农民为国家工业化和城市发展提供资金积累（农村资金净流出）超过2万亿元，大约相当于我国社会资本存量的三分之二。¹¹

与其轰轰烈烈“伤人欠债”圈地城镇化，倒不如扎扎实实加强新农村建设，让农村的基础设施、生活环境得到改善。城镇化和乡建是新乡土中国面临的一体两翼问题，城镇化和乡建这两个“翅膀”必须一起动起来，才能平衡前进。消灭农民达到城市化、现代化的路径，任由剪刀差不断扩大，只注重城市，进而利用农民、依靠农民发展城市的作为，尽管农民也得了一些小利，但是差距不断拉大之后，难免会出现危机。

————————————————————

1 . 摘自《城镇化阵痛与担忧：10年90万个自然村销声匿迹》，中国广播网，http://china.cnr.cn/yaowen/201308/t20130809_513270879.shtml。

2 . 《陈锡文：不科学数据统计口径造成城镇化率“虚高”》，中国经济网 2011年03月29日，http://finance.jrj.com.cn/people/2011/03/2913429593851.shtml。

3 . 刘奇：《中国三农“危”与“机”》，159页，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4年。

4 . 杨莹录音、整理，王小强访谈、查书：《邓英淘：为了多数人的现代化》第4页，《香港传真》NO.2012-1，2012年1月9日。

5 . 《美国2011年攫取霸权红利7万亿美元近半来自中国》，2013.1.9中国新闻网。这篇报道还指出，“如果没有GDP过半的霸权红利损失，中国劳动者每天工作时间至少可缩短20-30％，完全可实行每周4天工作制，到2020年，中国也有能力建立起类似北欧国家实现全民免费医保、养老和教育等福利制度，建成共同富裕、高人类福祉、资源节约和环境友好型的社会。”

6 . 《外报：中国2014年或超美成最大石油进口国》，见参考消息网，2014.2.15。

7 . “民勤县1.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类荒漠化土地面积眼下已经达到了94.5％。仅剩的绿洲，被两大沙漠一日日围歼，萎缩成一个向西倾斜的三角形，最宽处不过40公里，最窄处仅一路之宽。……人们预测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这块绿洲，也许就会被两大沙漠吞噬。到那时候，再没有什么能阻止第三大沙漠和第四大沙漠融合为一体，变成中国的第二大沙漠。”见《中国青年报》2009年8月26日冰点特稿：《民勤绿洲还能绿多久》。

8 . 《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　习近平、李克强作重要讲话》见《中国共产党新闻网》，2013年12月24日，http://cpc.people.com.cn/n/2013/1224/c64094-23936629.html。

9 . 《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6年内1亿人进城落户》见《每日经济新闻》2014年3月17日第2版。

10 . 《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6年内1亿人进城落户》见《每日经济新闻》2014年3月17日第2版。

11 . 刘奇：《中国三农“危”与“机”》，17页，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