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振玉
一、小人物
说到“小人物”,这是我们为这个研究课题设定的核心概念。所谓小人物,是指生活在社会底层,属于草根社会的人物。任何人,只要他生活在社会底层并属于草根社会,就是小人物。与“小人物”概念相对应的,是“大人物”,他们属于上层社会,属于精英阶层。有学者讲道:“在日常生活史考察中,人们大抵把这个概念想成一个单独的领域,一个跟许多重要系统相对立并与之区分开来的‘小人物世界’。在这种模式中,一边是实行统治的精英人物、制度机构和意识形态,一边是日常。在日常这一边生活的人,他们虽然是被统治的和受管辖的,然而却拥有许多‘固执的’可能性和‘弱者的计谋’。”[1]这里所讲的“日常”,显然是指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其实,大人物也有日常生活,只是那可能是“高大上”的。
小人物在社会中,是多数;他们处在社会底层,是基础;他们属于草根社会,是生命。所以,小人物可能命“贱”,但人不“贱”;可能事平庸,但人不平庸。小人物靠个人劳动为生,不管是依靠体力,还是依靠脑力。他们作为个体,可能有时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作为整体,却在创造世界。所以,毛泽东讲:“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然而,遗憾的是,史学往往着眼于大人物,小人物则常常是被忽略的,这是因为每当历史的关键时刻,他们在大人物耀眼的光环之下,总是变得黯淡。历史学可以不写他们,但民族学或人类学要写他们,这是我们这个学科的独特之处。
小人物离真实的世界相对最近,对世事的跌宕起伏也体会的相对最真切,他们切己的生活也相对最真实。小人物为了生存和生活,不得不跟各种困难做斗争,所以就磨练出了他们的真智慧;小人物为了生存和生活,不得不探索他们周围的世界,所以就创造出了真知识;小人物为了生存和生活,不得不体验生命之不易,所以就拥有了真性情、真情感。因此,小人物的人生是丰富的、饱满的,但小人物的人生也是充满个性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是不可以代劳的,他们必须自己度过,必须亲自一天天、一点点地度过。小人物或许可以有代表性、典型性,但是,我们在意的是个别性或个性,因为这才是基本的,是常态。包括人在内的世界上的事物难道是可以原样复制的吗?真的可以成为代表和典型吗?
就像精彩的故事充满情节一样,小人物精彩的人生也充满细节,只是故事的情节可能是虚构的,小人物的生活细节则是真实的。“真实”最能写出他们的朴实感人之处。民族学的人物传记细节决定一切!表达方法是格尔兹所讲的“深描”,即深度描写。“细”与“深”没有底线,只有尽可能的细,尽可能的深,细到无法再细,深到无法再深。该简约的只是故事,而不是情节。只有细而深,才有丰富多彩的情节,这是一种原貌,是个性特征的真实所在。我们的口号是:绝不拒绝细节!要跟细节决战!我们绝不要“公分母”式的小人物,我们只要不可化约的“分子”。
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曾讲过一段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赞叹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这句话在他死后被用作墓志铭。在康德的心目中,能与星空相比较而值得探索的,就是人的心灵。小人物的一生,同样闪烁着亮点,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更拥有人性的光辉,在芸芸众生之中,他们就像星空中那些离我们遥远的星星,容易被耀眼的明星所遮蔽,研究就是要发现他们,让他们在我们心灵的星空中,大放光亮,让他们宝贵的经验和智慧,照亮未来人的前行之路,使他们的世界不再黯淡。
二、小人物世界
说到“小人物世界”,这也是本研究课题的核心概念。要理解这个概念,得从两方面着手:一个是客观世界,一个是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就是小人物日常生活的物质世界,是他们所在的草根社会世界,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概念,有其相对的确定性和有限性,但也有变化性和复杂性。草根社会既自成独立时空体系,也向上层精英社会敞开,在国家意识形态和政府体制内,受其渗透和操控,并建构为其内在固有的组成部分。人的一生就像流水,总是流动不居,这个客观世界也是流动不居的。小人物的流动人生,有时可能是横向的,有时可能是纵向的,有上有下,有下有上,他们的客观世界亦随之。小人物的一生,所以要面对多个客观世界,在每个客观世界中,他们都得重活人生。不同的客观世界中,有不同的人事关系,有不同的生活条件,就得处理不同的人事关系,适应不同的生活条件。正是客观世界的变动性和复杂性,决定了人生的色彩缤纷。
小人物的主观世界是他们的精神世界。主观精神世界对应于客观物质世界,不是后者的原样摹写,也不可能是原样摹写,因为在摹写的过程中,介入了小人物的人生体验,客观中包含有主观的创造。小人物颇具个性色彩的知识结构、性格特点、观点立场、情绪特征及认知和情感等种种因素,会使其创造产生出异彩纷呈的结果,从而形成他们不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形成不同的价值结构,不同的利益诉求。小人物的主观精神世界与其客观物质世界的关系,打个比方,就像将一个泥人打碎,再用他们自己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创意,重塑一个新的泥人出来。这样,旧的泥人只是提供了素材,产品是又一个新的作品。不是这样吗?然而,正是这样一种主观精神世界,或主观精神境界,一步步决定着小人物的人生演绎。思维决定行动,选择决定方向,情感决定力度,一切都要打上主观精神烙印。
小人物世界就是我们的方向,是我们的目标,是我们的目的地,是我们的工作场,只有走进这个世界,只有走进这个工作场,才能找到那个真正的小人物,创作那个小人物,不进入这个世界,或离开这个世界,就会迷失那个真正的小人物,就会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迷失就意味着失败。
三、另一位小人物
这另一位小人物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所谓的课题“研究者”。每部书都有一位小人物,也都有另一位小人物,他们是谁可以选择,但都是小人物则没得选择,因为这是实验研究的设定。谁说研究一定是研究者的专利?谁说研究比生活更有特权?我们的实验就是要把研究还原到生活,把研究者的专利让渡给生活中的小人物们。所以,出场的全部都不是民族学家或人类学家,甚至不是经过如此这般训练的。出场的是清一色的小人物,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小人物世界”,是不可化约的性情中人。实际上,生活中的人才更具研究者本色,他们不研究,怎么生活,怎么创造有意义的人生?生活不是研究,但生活中没有研究吗?研究能离开生活,但离开生活还能研究人吗?所以,即使民族学或人类学家,也一定要深入生活之中。这不仅是一个研究过程,更是一个向生活学习的过程,向生活要真知、要洞见,体验真情感的过程。
本课题设定的实验场景是:这另外一位小人物,带着满脸的茫然,带着对未知的犹豫,却又满怀期待地,像被抛出去一样,走进了回族小人物的世界中。在芸芸众生之中,他们寻找那位缘分注定的小人物。找啊找,找啊找,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于是两个小人物的故事开始了。接下来的情景是:两个小人物经常“约会”,一起聊天,一起说笑,一起交心,说到动情处,也许会哭。两个小人物还经常煲电话、浪微信,会一起访亲会友,一起出出入入,就这样,他们一天天由陌生变得熟悉,变得相知,成了好朋友。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光,这另一位小人物,静下心来,满脸肃穆,坐在灯前,打开电脑,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历历在目地,若有所思地,敲出了那段珍贵的生命或精神之旅,敲出了所知道的他,也让历史停留在那一刻: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小人物,还有小人物身上映射出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有留存价值的剪影。
新黑格尔主义者布拉德雷完全在黑格尔的意义上认为:“历史学家从这些杂乱无章、真假难辨的材料中得出什么,取决于他本人是什么,取决于他带给这项工作的那种经验整体。历史学家接受证词,就意味着使见证人的思想成为历史学家自己本人的思想,亦即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里重演那种思想。”[2]的确如此,应该如此!本课题的每一位另外一位小人物,就是带着他们本色的自己,带着他们的“经验整体”,在自己的心灵里重演那位坐在他们面前的小人物的人生,以致最终,他们成了那位小人物的形式。这正是亚里士多德也表达过的思想,即认知者当然不是被认知的事物,却是被认知的事物的形式。[3]
四、说 话
本研究课题更深刻的指向是人的生命,这不仅仅是对生命的探索,对另一位小人物而言,还是一场生命体验。著名的新康德主义哲学家狄尔泰,曾从本体论立场提出生命是世界本原的命题,并主张通过内心体验或理解,来领悟人生意义。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他的意思,即人们要从内心来体验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是最直接最亲切的方式,以此实现理解自己生命的同时,也能理解他人的生命,以致理解一般生命的意义。理解生命,的确是一项最庄严的使命,它期待于每一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本课题就是对这一庄严感召的认真的回应。问题是:怎么才能理解呢?本课题找到的方法,就是说话,是互动地发生在小人物世界里的、两个小人物之间的说话。这种说话,就是要他们各自讲出自己的生命故事,交换生命体验,分享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只有真诚地说话,才能相互走进对方的“小人物世界”,尤其是他们的主观精神世界,即走到对方的心里面去。在后现代主义民族学或人类学中,这一方法,有的说成是“对话”,有的说成是谈话或交谈,同时也重视生命史的研究,我们虽然不一定赞成其对跨文化比较等方法的排斥,但觉得这个方法在这里是有用的,只是需要进一步向中国本土日常生活中还原:我们的方法是“说话”,即在“他们在说话”“他们说的没完没了的”的意义上使用。在说话和理解的实验情景中,没有外来的研究者,“移情”作为极其重要的社会认知概念,是必要的,由此可以进入并拥有他人的感受和情感,主位和客位视角[4]则多余了,这是因为,前者本来是社会意义的,后者则是学术意义的。小人物和另一位小人物,不是研究对象和研究者的关系,他们只是另一类社会生活中的说话者。
生命的意义就是活着的意义,这是一种创造性地活着的意义。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都有创造性地活着的权利,但各自的情况不同,活出的意义也不一样,所以这个世界才有无数种生命意义。这样就为每个人提出了同一个课题,这就是,人们不能光顾自己活着,还应该知道别人怎么活着。有这个必要吗?对一些个人也许没有必要,但对于人类整体,是非常有必要的。自然造物,唯独使人成为人,成为生命的最高承领者,这是极大的恩赐。人类没有辱没使命,生命的意义是人自己提出来的,也必须由人自己来回答,由每个人用其鲜活的生命来回答。人类不仅要理解自己生命的意义,还要理解宇宙的生命,狄尔泰也是这个意思。要完成这一使命,不理解他人活着的意义能行吗?不互动地说话能行吗?
我们不仅要理解生命,还要呈现生命,呈现生命的本事也是自然造物给予人类的。生命固然可以通过哲学的形式呈现,以论理的方式呈现,但这样做,一定会失去某些生命固有的鲜活色彩,所以,还要艺术地呈现。艺术具有感染力,可以产生震撼效果,生命的震撼无处不在,只要有足够的感受力,就会体会得到,只要有足够的艺术表现力,就能呈现得出来。恰好,如今的民族志已经艺术化、文学化、诗化。民族志的艺术手法是“真实的虚构”,它要求内容一定要真实,但怎样呈现,给予其以什么样的形式、体裁,可以实验。所以,我们要大胆实验,要大胆地显示个性,不要顾及什么标准,标准之下,一定不会有艺术,不会有真正的呈现!
作物生长需要有土壤、阳光和水,这是它们演绎生命的条件。小人物的成长也需要有演绎他们生命的土壤、阳光和水,这是一种比喻:小人物的土壤就是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生活关系,阳光和水是他们生活中各种不期而遇的社会条件和机会,学术上叫作“语境”。小人物必须放在这种语境中才能理解,才能书写。作物生长会遇到风霜雨雪、病害虫鸟之灾,这是它们演绎生命中的命数。小人物也会有各种不期而遇的困难或危机,这也是他们的命数,他们的语境。命数是一种生命的必然性,是决定生命方向和归宿的语境矢量。在命数面前,人们会表现出不一样的意志,是抗拒?是顺从?是超然?依于主客观条件的选择不同,命运也不一样。人们常说“红花得要绿叶配”,个人的人生就好比是红花,他生命中的人和事就好比是绿叶,两者相配的法则是:只有“绿”的精彩和个性才配“红”的精彩和个性。研究需要对此敏感,要有真切的体验、理解与同情。必须指出的是,主体不会自动生成意义,语境也不会自动生成意义,只有特定的主体在特定的语境中的实践才会生成意义,这就要求意义的理解必须回到已被特定主体和特定语境深刻规定的实践中去。
五、比小人物更多
为什么要纠结小人物?有句话说得好:一滴水可以照出世界。小人物就是这滴水,他可以照出人的社会世界,可以照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世界。研究小人物,其实就是研究这个社会世界!这是我们的方法,是我们的追求,也是我们的信念。所以,请用我们的认真,用我们的真情,用我们充满创意的智慧,打开小人物世界,见证他们的百变人生,写出他们生命的故事!
为历史存照!
[1]〔瑞士〕雅各布·坦纳:《历史人类学导论》,白锡堃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8页。
[2]张志伟、冯俊、李秋零等:《西方哲学问题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37页。
[3]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05页。
[4]“主位视角”,是指研究者设身处地地站在被研究者的地位上,以他们的方式,去感知和认识;“客位视角”是研究者自己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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