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飞毛腿

〔法国〕黎达

小野兔飞陆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的爸爸给狼吃掉，姐姐给猫头鹰叼走。他出生后，妈妈整整一个星期抚爱了他、喂了他奶之后，她就出走了。

的确，妈妈起先还常常回到窠里来给小野兔喂奶。她悄悄地回到了家里，拍击耳朵，于是飞陆听到这个熟悉的暗号就跑过去。

可是这种好景是不长的，在3个星期后，她当真离开他了。从此飞陆再也听不到妈妈拍耳朵的声音了。

照野兔的规矩，妈妈是不管小兔子的教育的，所以野兔娃娃一生下来，自然妈妈就送给他三样礼物：一件隐身衣、两只顺风耳、两双飞行鞋。

所谓隐身衣，就是野兔身上的泥土色的毛；两只顺风耳，就是那对能够听见周围几公里外的细小声音的大耳朵；飞行鞋，就是腿，野兔的前腿短，后腿长，脚尖上长满毡呢似的浓毛，走起路来没有丝毫声音，而且飞快无比。

飞陆住在森林的边沿，在高原和盆地之间的半山坡里，一棵枞（cōng）树底下。在那里，他在地下掘了一个窝。

他住宅上面的那棵枞树还很年轻，并且生得好看。它的丫枝下垂到地面。在枞树四周，有苔藓和百里香。

枞树的一根丫枝稍微动一动，隔了一会儿又动了一动，一个褐色的小头谨慎地露了出来。忽然，卜笃！飞陆跳到草上，用后腿坐着，竖起两只耳朵，前腿捋捋胡须，像当家人的样子，注视着盆地里的菜园。

他自言自语：“哦！一切都很好。我的胡萝卜长出来了，我的旱芹菜也长好了，我的卷心菜已经肥大了，我很想去尝一尝……喏！且慢，别胡来！现在还是大白天，不便去走近那些房屋。还是先到别处去看看吧……”

于是，他翻了一个斤斗，跳了四跳，就爬到高地上去。飞陆把两只耳朵贴在背上，飞快地跑到远处的小丘上去。他忽然停了下来，把一棵甜萝卜四周的泥土刨开，大口大口地吃着甜萝卜。这是一顿耐饥的午餐。然后，他又翻了一个斤斗，离开了那里。一只大竹鸡见他跑近，就立起身来走开。飞陆一纵，朝另外一个方向奔去。他又迎面碰上一只田鼠，他就掉头走。他回转身跑去，又遇到一只野鸡，于是他又翻了三个斤斗，很快地消失在树林里了。

夜来了。飞陆竖起耳朵朝着盆地那边倾听着。那边有汩汩的声音，是什么呀？是一条小河。那边传来咯咯的声音，是什么呀？是一只癞蛤蟆在唱歌。还有一个低微的声音，是什么呀？是一只蝙蝠在追捕飞蛾。好！这一切都令人安心。……狗已经睡了，村中的灯火也熄了……小家伙，飞陆，你现在可以下去了。

他走下有树林的山坡，穿过草地，在荆棘篱笆里打通一条路，直闯进菜园里去。

一到了菜园里，他停下来专心一致地排着晚餐的菜单：

冷盆：旱芹菜梗子

第一道菜：新鲜胡萝卜

第二道菜：新鲜白萝卜

第三道菜：各色冷拌菜

饭后点心：香芹菜

饮料：露水

接着这个嘴馋的家伙就使用小偷的伎俩，跑遍一个一个菜园，去吃最好最嫩的蔬菜。

香芹菜真好吃，汁水多，正当他嚼着最后一张沾满着露水的莱叶时，一只雄鸡啼叫了。飞陆连忙溜走，一眨眼，已经到了田野里。

繁星暗淡下去了，东方的天边泛红了。忽然，有一件东西从他的鼻子下掠过，那是一只云雀。她一直飞上天去，叫道：“居衣，居衣……叽哩，叽哩……”意思是：“晚上出游的动物，回家去吧。白天出外的动物，醒来吧。太阳照耀着照耀着。”

霍泼！霍泼！飞陆回到了窝里。

整个白天，飞陆在窝里睡觉，做梦。他的耳朵却不休息，在睡梦中依旧戒备着。他听见在他周围的一切动静：一只田鼠跨着急促的小步子，一条水蛇在石头里滑动，落叶悉悉索索。

对他来讲，世界上一切分成为两种声音：朋友的声音和敌对的声音。杜鹃的咕咕咕、蜜蜂的营营营、鸽子的咕噜咕噜、青蛙的呱呱呱、雄鸡的喔喔喔，这些都是朋友的叫声。他听见这些声音，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老地方。但是下面的那些声音，就会引起所有的野兔的恐怖：乌鸦的呱呱呱、狗的汪汪汪、鹫的起于起于和砰砰的枪声。野兔一听见这些声音，惟一的行动就是逃跑，拼命地逃跑！

飞陆辨得出东西南北，不同方向传给他不同的声音和香气。

夜来了，飞陆又开始他的游逛了。

霍泼！霍泼！霍泼！做野兔真开心，可以跳跃，可以和风赛跑。飞陆没有一步路是斯斯文文地走着的，他总是不停地跳跳蹦蹦，摇动着长耳朵，打着圈子，在田地里和林子里奔跑。

由于在本地区里跑来跑去，日子久了，终于划出了几条路线，通向四面八方有几条不易看出的跑道，在那些路上散发着他自己的气味，以致他只要用鼻尖一嗅，立刻能找到他的跑道。

这整个地区里的东西，飞陆都能背得出，一簇簇的草丛、一块块的石头、一堆堆的泥墩，他都记得很熟。沟呀、有洞的树呀、荆棘丛呀，没有一处可以做隐蔽的地方他没有勘察过。

他在奔驰中，假使瞧见了什么新东西，就马上要看个明白。如果遇到的是一块界石或者一根木桩，没有问题，他就安心了。如果碰到的是一只动物，即使生得很小，于他毫无害处，比如说一条壁虎，他就会吓得要死，发疯似的逃走。嗯！谨慎小心过分了吗，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已经长得又高又密。胡萝卜和白萝卜的叶子遮没了小路，野兔可以在那里奔跑，不被发现。从那时起，飞陆放弃了他的枞树。每天早晨，他凭着风吹送来的声音和香气，随意找一个新窝。

一天早晨，飞陆在本地区边沿，在两行美丽的白萝卜之间，掘好一条小沟，当作了床。他把两只耳朵贴在背上，头朝着北方，预备睡觉。可是，在他闭拢眼睛之前，他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见一只野兔正在向他奔来的声音，他还望见天空里有一只大乌鸦，朝着同一个方向飞来。卜笃一声，一只小小的雌野兔窜到飞陆的沟里来了。

“当心！当心！”飞陆向她低声说。“乌鸦正追你呢。你朝右走我的秘道吧，那条路通到我的麦田里，那边没有危险。我跟着你。”

他们到了躲藏的地方，飞陆打量了巧遇的朋友，是一只漂亮的雌野兔，比他稍微年轻些。他遇到了一位同种族的朋友，非常激动，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莲，你呢？”

“飞陆。”飞陆回答。

“飞陆，你救了我的性命。”

“金莲，我们两个是本地区土生土长的，我们的年纪又不相上下，你独自一个儿，我也独自一个儿。我们交朋友吧，永远不要分开呐。”

从那天起，金莲就和飞陆形影不离了。霍泼！霍泼！霍泼！飞陆从一条小沟里跑去，消失在矮树丛里，霍泼！霍泼！霍泼！金莲跟随在飞陆后面跑去，也在远处消失。霍泼！霍泼！霍泼！他俩又出现在田地里了。他俩在开放着红罂粟花和蓝矢车菊的麦田里打滚，然后一口气穿过他们的广大地区，去袭击一棵大花菜。他们吃好了大花菜，又到飞陆的老窝附近去，大爵着百里香。多么丰盛的饭菜啊！在月色皎洁的晚上，他俩到林间的空地上去跳舞。

有一夜，他俩又在那儿游戏，又在那儿翻斤斗。正在狂欢的当儿，遇到了一只狼，劈面向他俩走来。唉！多么可怕啊！他俩立刻逃走，没命地奔！……他俩一口气跑了四、五公里，而后又安全地聚在一起，多么快乐啊！

他俩还在林间空地上，看见一只刺猬和一条蝮蛇在激烈地战斗着，看得惊呆起来。就在那里，他俩又遇见一只獾，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俩讥笑他这副蠢头蠢脑的样子。

有一天，金莲在她那田地里的窝里休息，她觉得脚底下的泥土在顶起来。一会儿之后，她看见一张鼹鼠的嘴从泥土下钻了出来。……

时间过去得很快，简直和这两只野兔的腿跑起来同样快。到现在为止，他俩曾经躲过了各种危险。狼呀、鸢呀，袭击他们都没有成功。也许有人会以为他们有什么魔法施展他们的长腿呢。他们总是用闪电的速度把自己带到安全地方去。

然而，近来飞陆和金莲有点心神不安了，他俩从空气里预感到某些事情将要发生。

有一天晚上，他俩醒转来，看到自己的美丽的麦田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原来的地方只剩下一片麦茬儿。他俩再也不能在那儿隐蔽了。随后，整整的一方苜蓿也不见了，接着白萝卜和卷心菜也没有了。

一向震耳地喧噪的窸窣，忽然不响了……在那些小丘上开满了欧石南的花，远望去一片淡紫色。还有那些杜松上结着一颗颗蓝色的小球。

飞陆向金莲说：“这一切对我都没有好感。”

金莲摇摇头，并且说：“我们是否跑到树林里去瞧瞧那里怎样了？”

可是，树林里也变样了。到处是可怕的和神秘的声音、喃喃的声音、窸窣的声音！仿佛树林里充满了妖怪。

那是树叶在落下来。

金莲颤抖着央求说：“快逃！快逃！”

夜来了，他俩走下盆地去，穿过了那些光秃秃的田地，跳过许多凹路，最后在一道围墙前停了下来。

飞陆向金莲指指一条小路喊道：“从这里走去！”

草上铺满了红苹果，果园里一片芬芳。金莲啃着一只苹果，惊叫道：“飞陆，味道真好！以后，我们每天到这里来，好不好？”

飞陆一面翻了一个斤斗，一面又扔出一只苹果，苹果向斜坡脚下滚去，他在后面追着，算是答复了她的问题。

他俩在那里过得很快活，直到雄鸡叫第一声时，方才离去。

那是秋季里的一个宁静的早晨，天空里还是灰蒙蒙。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跟着第二响，跟着又一连几响，还夹杂着疯狂的喊声和狗叫声。

田鼠们吱吱喳喳地叫着跳进洞去了。竹鸡和鹌鹑吓昏了，在田地里向四面八方逃走。田地里走来了一队队猎人和一群群猎狗。

飞陆和金莲离开他们的窝，各自向一个方向仓皇地逃去：飞陆穿过田地，金莲跑向树林。

飞陆的耳朵贴在背上，疾风似的奔驰着。在他后面，他听见一只大猎狗的嘶哑的呼吸声。

这只猎狗是认得出野兔的秘密踪迹的，他只要把鼻子凑到地面上就能知道。他一边狂叫，一边追逐飞陆。飞陆向左边一跳，随即又向右边一跳。猎狗受了迷惑，落后了一点儿。

宁静的气氛被枪声和叫声破坏了。飞陆越奔越快。他跑得非常快，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快过。一眨眼，他已经跑到树林的边沿上了。猎狗呢，愤怒地叫着，舌头拖在外面，又赶上来了。

飞陆感到精疲力尽了。他心跳得那么剧烈，以致呼吸都有困难。他累得把头低垂下来，凑近地面。忽然，他发觉他踏着的草上有一股熟悉的气味。没有问题，这里一定是另外一只野兔的小路！这个发现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他就冲进那狭隘的跑道上去。这时，附近一棵杜松的枝条挡住了那只猎狗的视线。霍泼！飞陆连忙拼命一跳，跳到旁边，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

猎狗一点没有察觉，他睁大两只血红的眼睛，鼻子老是在地面上嗅着，他跟踪去追另外一只野兔了。

飞陆穿过了树林，来到沼泽地里。他在那里不再听见人声，枪声也渐渐减弱了。

他又跳了几跳，跳到灯心草丛里，他已经疲惫不堪，身不由己地一头倒在这个隐蔽的场所里了。

一直到了深夜里，他才决定离开这个避难场所。千千万万颗星星在天空里闪烁，四周气氛寂静。但是飞陆依旧充满着恐惧，砰砰砰的枪声和狗叫声似乎还在耳朵里响着。他用他的天鹅绒似的脚，比往常更加谨慎地向前走去。每隔一些时候，他停下来，竖起了两只耳朵，向各方探听。这儿那儿一些惊恐未定的鸟，还在睡梦中发出惊叫；一只灰色的鼹鼠，经过小路走远了；远处传来了猫头鹰的可怕的叫声。

尽管飞陆还有点害怕，但他终于回到了平原上。他跑遍那些田沟，嗅着地上，倾听着。没有，金莲没有经过那里。于是他又跳着大步出发，在树林里搜索，又是白费劲儿。

圆圆的月亮在天边照着，白光照彻了整个树林。

“一定是在树林中的空地上，在林中的空地上！”

不，……那里什么动物都没有。

“也许在果园里吧？她很爱吃苹果。”

唉！果园里也没有金莲！飞陆忽然感到他永远找不到金莲了。在沉静的夜里，传来了悲哀的叹息，那是飞陆在哭他的金莲。

此后，就是灰色的白天和寒冷的夜，多么凄凉啊！不久，下雪了。这是漫长的冬天，对飞陆多么无情啊！一切东西给层层白雪覆盖着，好像安息在一幅白色的布单下。香芹菜呀、胡萝卜呀、白萝卜呀、苜蓿呀，飞陆只能在梦中见到它们了。

整整几个白天，他呆在灯芯草丛中的窝里，自己感到身子很虚弱。如果他能够一动不动安静地留在那里就好了！可是饥饿迫使他离开。他一步步吃力地走到丛林旁边，勉强啃些小落叶松和小洋槐树的树皮。

唉！这哪里说得上是一顿美餐呢！他记起离开那里不远，有墨黑的小野李冰冻在树枝上。他就跑到那里去，把那些又苦又酸的果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

飞陆说：“要是金莲在这儿就好啦！”

他出外冒险了一阵子，就很快地回到灯芯草丛里。他在那里直挺挺地躺着，头朝着南方，睡去了。

有时候，一道淡弱的阳光刺醒了他。白雪融化了一点儿。那时，他就在田地里跑着，那边还剩有几棵叶子变红了的卷心菜呢！嘿！这到底比树皮要好吃得多了。

最后，雪完全融化了，这一下好了。到处是烂泥。飞陆注意到冬麦开始出芽，非常惊奇。多么幸福啊：他又在田地里了，已经好久不翻斤斗，他在那里又翻了第一个斤斗。

风和太阳渐渐地弄干了烂泥，草开始绿起来了，雏菊已经开花，蜜蜂飞出了蜂巢。

飞陆在一棵野蔷薇下休息，在阳光下他不得不闭拢眼睛。

他自言自语：“我要到树林里去看看！”

树林里到处是白色的松雪草。松鼠们在丫枝上互相追逐，小鸟们在唱歌。飞陆开始快乐地跳跃着。

一阵微风吹起，带给飞陆一阵熟悉的香气。他愣住了。接着他跳了几跳，就和一只美丽的雌野兔劈面相遇了。

他们互相仔细地端详着，摇着头嗅着，竖起了耳朵。

忽然，飞陆快活地兜着圈子。她，是金莲，一点不错，她是金莲！

飞陆欢呼道：“金莲，金莲！”

金莲低下头，表示他没有认错。

“金莲！我能够再看到你，多么幸福啊！你哪里知道我没有了你，多么可怜啊！”

“讲讲我吧，自从那个可怕的早晨以来，我也没有一天快活过……你记得吗？当我听见那些狗叫声和枪声以后，我就像疯子似的狂奔着，一直奔到晚上。我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那里倒还安静，当时我还不敢回家。后来，冬天来了，白雪覆盖了大地，我找不到自己的路了。唉！我孤单单的，多么寂寞啊！”

飞陆忍不住问她：“现在，你将在这儿住下去吗？”

金莲回答：“现在，我要在这儿住下去了。”跟着她轻轻地补上一句：“同你在一块儿。”

这个回答使飞陆高兴得接连翻了12个斤斗，他翻得挺快，挺好，挺快乐，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金莲看看他，说：“好啦，飞陆，你还像一个小孩子，照你的年纪不能再这样了。”

可是等了一会儿，聪明的金莲自己也高兴得翻起斤斗来，翻得比飞陆更起劲；更好看。于是他俩一起玩着，一直玩到早晨。

当他俩听见云雀唱歌的时候，飞陆凑着金莲的耳朵说：“金莲，我想和你结婚。”

金莲含羞地问：“什么时候。”

“当苹果树开花的时候。”

苹果树开花了，树上美丽极了！

飞陆和金莲结婚的日子到了。飞陆在一个田沟附近恭候金莲。当他见到她时，他屏住气欣赏着她的美丽。

一道阳光把草尖染成金黄，新开的花散发出幽香，林间的小鸟合唱着，一同庆祝飞陆和金莲的婚礼。

（严大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