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鸭阿西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只柳条编织而成的笼中。
它想,它一定被猎人的枪打伤了,并且伤得很重,便呻吟起来。可是,它慢慢感觉到,它身上并无疼痛的地方。它歪着脑袋,仔细检查了自己,并未发现伤痕。它又用扁嘴掀起羽毛细察,终未找到枪伤。 “那我怎么被关到笼中了呢?”它很有点困惑。
它大胆朝笼外看去,猎人正坐在凳子上擦他的猎枪。阿西一阵哆嗦,抖得翎子索索地响。
它隐隐约约地记得,当时它和阿秀它们正在水面上嬉闹,突然一声枪响,它眼前一阵发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它自然害怕这杆枪。
当它明白了这一点———它不是被枪打晕,而是吓昏过去———以后,它确实有点害臊。
这个猎人(它现在当然不知道他将是它的主人)长得糊里糊涂的,眼睛、鼻子、嘴拥挤在一张黑黄的脸上,两只耳朵被蓬乱而枯焦的头发掩去一半。但眼中闪出的狡诈,却是分明的,甚至能穿透灵魂。他聚精会神地擦他的枪。这支枪我们实在不敢恭维———一支老枪。稍有出息的猎人,都不再使用这种家伙了。但他似乎很爱这个宝贝,擦得认真而有耐心,直至把它擦得锃亮。他站起身,用一种很不入眼的姿势端起这杆枪,朝前瞄着,并仿佛眼前有什么飞物,一本正经地盯住,而随之转动着身体……枪口一下对准了笼中的阿西。
阿西又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猎人放下枪,走过来,望着它,发出一阵怪笑:“我不会杀死你的,我要将你驯成一只出色的枪魅!”
这地方,有不少猎人将他们捕获的活的猎物加以驯导,使它们专门干将其同类引诱到他们枪口之下的勾当。它们被称为“枪魅” 。
猎人把阿西抛进了池塘。
阿西有点惶惑:他把我放了?它不敢贸然起飞,先用嘴“吧唧吧唧”喝了几口水,又用嘴撩起水,战战兢兢地洗了洗脖子。水珠在它的背上滴溜溜滚动着。它一歪脑袋,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束光芒。它又见到了那瓦蓝而广阔的天空:好自由的天空啊!阿西的心头涌起一阵兴奋。它简直要哭了。空气清新、湿润。微风轻轻拂动,掀翻着它一身好看的羽毛。一支陌生的鸭队从池塘边的白杨树顶上飞过,不紧不慢地朝远空飞去了。
坐在池塘边的猎人在闭目养神。
这使阿西的心紧缩成一团。它用爪朝前划动着。当它看准了猎人确实闭着眼睛时,它突然起飞,展开双翅,朝着蓝色的天空飞去。当它满以为重新获得了天空时,它觉得飞不动了。它使劲扇动着翅膀,最终还是“扑通”一声倒栽在池塘里———它的腿上被拴了一根长长的绳子。
猎人朝它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气接不上来,捧着肚子,流出眼泪,最后一头栽倒在池塘里。他钻出水面后,依然还用雄鸭一般的嗓音笑个不停。
阿西哭了。
猎人像收钓鱼线一样,将绳子一圈一圈往手上绕着。
阿西一点也不反抗,像只死鸭子,耷拉着翅膀,让绳子牵着,被猎人毫不留情地拽向岸边。
二
猎人抓住湿漉漉的阿西,重新将它扔进笼子里。
笼子被猎人挂在池塘边的树丫上。阿西见着水见着天,可被囚着。清清池水的涟漪,空中飞鸟的翱翔,所有这一切,都刺激着阿西。它渴望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多么惬意的翱翔!
可是猎人根本不理会它,扔下它走了。
阿西蹲在笼中,默默地想念着那些美好的光景———
它跟随一支庞大的鸭队,几乎飞过半个地球。飞过一座座树林、一条条大河和一汪汪湖泊。有时飞得极高,在云层里穿行。气流像水一样漫过脊背,两只翅膀在空气中划动,发出动听的“沙沙”声。它们一个挨一个,姿势优雅而轻松,像一页页纸在空中悠然飘动。沉、浮,浮、沉,飞行是那么的惬意。鸭队在空中不时变化着队形,但从来不乱。它们在蓝色的天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图形,使寂寞单调的天空有了内容。常常是在夜空下飞行。那时,阿西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和宁静感。看不见河流和村庄,什么也看不见。它们就这样在凉丝丝、蓝幽幽的空气中往前飞。飞向什么具体地方,它们并不清楚。但它们都能凭着自己的感觉,飞向它们愿意到达的地方。即使夜间的飞行,它们都是很有秩序的。听着同伴双翅划破空气的声音,各自都能准确地保持在自己的航线上。黑夜的柔纱似有似无地抚摸着它们。高远处的星光,常使它们迷离恍惚地觉得自己是在飞向天堂。
它们随时都可能降落。或落在一片芦苇荡中,或落在一汪林间湖泊之上,或落在一片水田里。降落是一件让阿西身心愉悦的事情。它们斜着身子盘旋着,盘旋着。湿润的水气,对长旅的它们,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它们越飞越低,终于一个个“扑啦啦”落进水中。有时,阿西会禁不住仰空长叫一声,声音在宁静的世界里显得极为纯净动听。
也许水下世界比空中世界更使阿西着迷。
阿西一撅屁股,朝深水中扎去。小水泡“咕噜咕噜”地响着。潜到一定深度,它便伸长脖子朝前游去。四周水晶般透明。水草像一股股袅袅飘动的烟。各种各样的鱼,在水中闪烁着亮光。一只只白玉般的虾,或攀附在水草和芦苇秆上,或以一种奇怪的游动方式,向前推进。有一种鱼的额头,像缀了一颗蓝晶晶的宝石,在水底世界发出十分美丽的光芒。几只河蚌在沉寂荒凉的河底,留下一道道永不为世人所知的线条。
阿西让羽毛蓬松开,让清纯冰凉的河水浸泡着。那时的阿西,是很陶醉的。
当然,阿西最怀恋的还是妹妹阿秀。
阿西还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天,它啄开了蛋壳,正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一个光明的世界,只听见身旁另一只蛋中发出的“笃笃”的声响。它用耳朵贴在那只蛋上听了一会儿,问:“你是谁呀?”“我是阿秀。”“你使劲啄呀!”阿秀猛一啄,出来了。阿秀毛茸茸的,那张小小的、金黄色的嘴可比阿西那张嘴秀气多了。阿西挺喜欢阿秀,便带着它,走出芦苇丛,走进了湖泊。从此,它们形影不离。阿秀总是“阿西阿西”地叫着,跟随着阿西,又从北方飞向南方,从南方飞向北方。
“阿秀在哪儿呢?”
阿西很伤感地望着笼外那片没有动静的天空……
三
一连三天,猎人没有给阿西一口食,一口水。阿西饿得皮包骨头,立不起身子来。
小鱼小虾就在眼前的池塘里游动着,似乎带着一点挑逗性。
猎人终于端着一瓢水来了。
阿西急切地伸过脖子去,想痛饮几口这生命之水。
然而猎人却发一声冷笑,把瓢端开,高高举起,慢慢地将水倾倒在池塘中。
阿西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那小瀑布似的水。
又过了两天,猎人把一群家鸭赶进了池塘。那群家伙在池塘里得意得要命。喝水,捕捉鱼虾,惬意地扇动翅膀,激起一蓬蓬水花。它们吃吃喝喝,然后就呱呱呱地欢叫。
阿西眼馋得很,可是只能伸长脖子干咽。
猎人出现了。他手中拿着一支点着的纸芒,把猎枪架在河坎上。
正当阿西琢磨猎人的行为时,猎人过来,打开笼门,把阿西放到水池中。
阿西一见,一头扎到池塘里。过了一会儿,它便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了。
不知为什么,猎人把阿西从水中拖出来,笑眯眯地赏给它好几只虾好几条鱼好几口清水。
阿西吞咽了食物之后,又被猎人放回池塘。猎人又趴到地上,又吹了一口纸芒,又朝导火线凑去。阿西又照样扎进水中。枪声再次响起。阿西又再次得到了猎人奖赏的食物。
猎人的这种奇怪行为,重复了十几回,阿西终于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记忆:当猎人将要点燃导火线时,我便扎进水中,枪响之后,就能得到食物。
以后几天,猎人还教会阿西,当把它放到水上时,它应当很高兴地唱它过去最爱唱的歌。
这天,猎人带着阿西,驾着小船,驶进了茫茫的芦苇荡。
芦苇深处,是一大片水面。猎人将小船藏到芦苇丛中,架好枪,点着纸芒,把阿西放到了水中。
于是阿西便唱起那支歌:
水好清澄呀,
水草好茂盛呀,
鱼好多呀,
虾好肥呀,
鸭们,快快落下来呀……
一队野鸭正从天空飞过,听见阿西的歌声,便一圈一圈旋转下来,落进水里。
猎人吹了一口纸芒,朝导火线凑去。
阿西犹豫了一下,赶紧扎入水中。
枪声过后,阿西从水中钻出。眼前情景好惨:水面上,像草把一样,漂浮着一片野鸭,它们的血将水都染红了。
四
阿西呆呆地停泊在那一大片尸体中间。
天阴沉沉的,水阴森森的。四周是一片凄凉的宁静。
猎人荡着小船,喜滋滋地过来,将那些野鸭捞起扔到船舱里,最后将麻木了的阿西抓进笼中。这回猎人更加慷慨,端了满满一小盆鱼虾,放到阿西嘴边。阿西依然麻木着。
归途中,阿西醒来了。当它回忆起刚才所见的惨状时,它发疯似的朝笼外挣扎着,弄得羽毛纷纷掉下,额头上撞出血来,后来,便软瘫了下去。
阿西一连几天拒绝进餐。
但,最终还是凶恶狡诈、惯于软硬兼施的猎人胜利了。阿西一次又一次地将同类引诱到猎人的枪口下。现在,当阿西再看到水面上同类的尸体时,已没有痛苦,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这种血腥的捕杀每完成一次,猎人总要给予阿西一连好几日的奖赏。猎人甚至毁掉了囚笼,只用绳子拴着它的腿,让它自由地在池塘中游荡。猎人还将几只漂亮的母家鸭赶到池塘,陪伴着它。家鸭们对它很崇拜,因为它们不能飞上天。池塘虽小,且又不能远走高飞,但阿西还是有了几分得意。
阿西心情一好,留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它歪着脖子,仔细打量着映在水中的自己。它发现自己很英俊。
阿西确实已是一只长得很帅的公鸭了。一身厚厚实实的羽毛,包住了结实的身体。羽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修长的脖子,质地如同牛角一般的嘴巴,金灿灿的双爪,明亮的眸,与那群家鸭比起来,阿西更是光彩夺目。最值得阿西骄傲的,是脖子上那圈紫金色的羽毛。那羽毛是多么高贵啊,尤其是在阳光下。那是一个美丽的光环。
阿西游动起来也极有样子,高昂着脖子,在水面上轻盈如一片羽毛朝前滑行,不像家鸭们很没有必要也很不文明地弄出许多水花和一条水道来。
猎人居然让它站在他的肩头上,走到人们面前去。
它常常听到人们对它的赞美。
这天,猎人用肩头带着它来到集市上。
“这只枪魅卖吗?”有人开玩笑地问。
“卖。”猎人说。
“你开玩笑。”
“不,真卖。”猎人很认真。
这一说可不得了,围过来许多猎人:
“多少钱?”
“你们自己出价,我捡最高价出手。”
“100! ”
“150!”
“200!”
“250,不能再高了。”
“谁说不能再高了,我出300!”
最后,有人竟敢出五百块钱。
猎人从肩上抱下阿西,放在手上:“多漂亮的一只枪魅啊!”
那个出五百块钱的人,伸手过来取阿西。
猎人摇头大笑: “开个玩笑。这枪魅难道是能用钱买得的吗?无价之宝啊,无价之宝! ”说罢,将阿西放在肩头,拨开人群,朝前走去。
人群着了魔一样,“呼啦啦”尾随其后。
阿西像只鹰,一动不动,高傲地站立在猎人的肩头。
五
阿西又被猎人带到芦苇荡中的一片水面上。
将近中午时,终于等来了一支野鸭队。
于是,阿西唱起来。
于是,那支野鸭队盘旋下落。
“阿西———!”
阿西正要细瞧,阿秀一个旋转,已经落到了它的面前。一年多不见了,阿西忘记了一切,激动得用嘴不住地点水,向阿秀诉说着思念之情。阿秀已经出落成一只漂亮的母鸭,只是清瘦了一些。这是阿西熟悉的鸭队。鸭们围着它们兄妹俩,都为它们的团圆而高兴。
“阿秀一直在寻找你。”
阿秀温柔而喜悦地望着阿西。
水面上,充满了鸭们的欢乐。
阿西用嘴亲昵地给阿秀梳理着羽毛。
“阿西哥,这一年里,你就独自到处流浪?”阿秀伤心地问。
阿西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那回,从北边来了一只鸭,硬对我说,你还在想阿西,真傻!阿西已经做了枪魅啦……”
阿西浑身一震。
“它还说,不知有多少鸭队被你引诱到猎人的枪口下……”
阿西低下头去:“它胡说。”
“它说,你还不信,我就是死里逃生。我就骂它:不准你污蔑我阿西哥!我阿西哥才不是那样的鸭呢!它还要说,我就用嘴咬它,一边咬一边哭。谁让它污蔑我阿西哥呢!”
阿秀乖巧地偎依在阿西的身边。
“它就满天下打听你的下落。不知飞过多少森林,多少村庄和田野。有时夜里突然失声大叫,惊得大伙都醒来。它想你想急了,不管谁劝,它也不听,愣要深更半夜就启程去找你。我们只好陪着它。”
阿西一转脑袋,看见了猎人手中已经点着了的纸芒。
“你们走吧。”阿西说。
“怎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鸭们纷纷围过来。
“不……”
“阿秀,你快跟大伙一起走吧。”阿西说。
阿秀很吃惊:“你……不要我啦?”
“不……不是……”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和你呆一块。 ”阿秀用嘴去摩挲着阿西的脖子。
猎人吹亮了纸芒,示意阿西潜入水中并将纸芒凑向导火线。
“你们快飞呀!有枪!”
鸭们并不相信阿西的话。因为,所有的鸭们都相信阿西是一只好鸭。
阿西一头扎进水中。它突然想起阿秀那对带着泪光的眼睛和那支日夜兼程四处寻找它的鸭队,猛地钻出水面,发出一阵谁也不敢当做玩笑的鸭们只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使用的警报声。
鸭们“哗啦啦”飞向天空。
枪响了。阿西最后看了一眼已在空中的阿秀和鸭队,慢慢闭上了眼睛。
萧瑟的秋风吹皱了它身体周围一汪阴凉阴凉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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