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老师的这一奇怪的毛病,不时地让他的妻子感到非常尴尬。
这是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神情里透出几分高傲的女子,在一家大医院做护士长。
为治好梁栋老师的这一毛病,她几乎找遍了全城在这方面最有名的医生。她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但希望从这家医院到那家医院,一点儿一点儿地破灭了。她得到的结论是冰冷的:这种病在全世界还无治好的先例。她感到无比的绝望,时常会从深夜忽然醒来―醒来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她侧过脸去,向另一间房间看去:那里面,睡着女儿甜甜。她实际上根本看不到她的女儿,但女儿睡觉的样子,却又分明地显现在她的眼前:甜甜侧脸睡着,嘴巴压成圆形,像池塘里浮到水面上呼吸空气的鱼的嘴巴,眼睛眯成黑线,不时,会有笑在睡梦里像一朵花绽放在她的嘴角。这个形象会让她心疼不已,黑暗里,眼泪不住地流出,打湿了枕巾,还在不住地流淌。那里,屋子里只有梁栋老师的斯声。听着这没完没了的斯声,她心里有点儿怜悯,又有点儿厌恶。斯声忽然停止了,并且从此不再继续下去。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但她心里知道,他醒来了。他们无声地躺在安静的黑暗里,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日子一天一天地沉默着。
这一天,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一个朋友举行婚礼。这位朋友都已四十多岁了,几经周折,才终于找到了爱人。 因此,他们举办了一个很隆重的婚礼。他请梁栋老师做证婚人。 因为,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再说,梁栋老师个头高高的,长得十分有风度,西装一穿,领带一打,往灯光下一站,无疑又会给婚礼增添几分光彩。
婚礼是在晚上,在一家豪华的大酒店。
梁栋老师下午上课时还好好的,但到了四点多钟,他打好领带, 出了学校大门时,那个毛病又犯了。
他本来是打算到马路对面打一辆出租车直接去大酒店的,但就是走不到马路对面,那两条腿仿佛是别人的,而这个人却要去另一个方向。他走偏了,走进了路边的林子里。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走偏了,可就是无法纠正自己。他一把死死抱住了一裸大树。
那时,皮卡和何自达正从林子边经过,见到了梁栋老师,就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着他:梁老师在林子里干什么呢?
梁老师试着松开一只手,向皮卡和何自达挥了挥,意思是说:我没有什么事,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走吧!
皮卡和何自达疑疑惑惑地走开了。
梁栋老师尝试着走回到路上,但最终也未能如愿。他在林子里, 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地走着,总是走不出这片林子。那只是一片一眼就看到边缘的林子,现在对于梁栋老师来说,却成了一座苍茫无边的原始大森林,而他在这座大森林里,无可挽回地迷路了!
他心里一直在想着朋友的婚礼,不由得焦急万分。他知道,焦急是无用的。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他开始默默地背诵证婚词。这是他昨天晚上,用了两个多小时,字斟句酌地写成的一篇证婚词。
他撞在大树上两次,在地上摔倒了三次。他的西服裤子已经被灌木的枝条钩破,面颊被粗糙的树干增破,流出黑红色的血。
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婚礼定在六点钟开始。
梁栋老师已满头大汗,心中充满绝望。他用脑袋在树干上狠狠地撞击了两下,震下数片树叶。他两眼一黑,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再一次摔倒在地上。他没有做丝毫挣扎,任由自己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后来,他哭了起来,并且越哭声音越大。
路过林子的人,都停住脚步,向林子里看着。
大酒店里,亲朋好友来了许多。大厅摆了四十多桌酒席,客人们已有百分之九十找到了自己的名牌,坐下了。音乐已经响起。与新娘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新郎,一直没有见到梁栋老师,心里不免焦急起来。
梁栋老师的妻子不时地跑到门口张望。她一次一次地给梁栋老师打手机,却总是无人接听。
梁栋老师摔倒在地时,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滑落,再也无法找到了。
梁栋老师终于从地上爬起,并且双腿服从了他的意志,走出了林子,走到了路边。
一辆出租车正巧路过,见梁栋老师招手,便停下了。
上了出租车后,梁栋老师不停地整理衣着,然后借出租车的反光镜,将头发丛里的杂草、树叶一一摘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将脸上的血污擦净。
六点一刻,他终于赶到了大酒店。
尽管他已在出租车上整理了一番,但看上去,整个人还是乱糟糟的。在反光镜中看不到的脑袋后面,发丛里依然还有杂草和树叶。但现在婚礼已经开始,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的身体已经极度疲倦,两腿虽然不再走偏,但已软绵绵的没有力量。他走上台去时,面颊的伤口又在向外缓慢地渗血,并有随时往下流尚的样子。他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子,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写有证婚词的纸。灼热而刺眼的灯光笔直地照射着他。加上疲倦、紧张,他的身体开始禁不住地摇晃。 当主持人宣布他为证婚人、开始读证婚词时,他的双手一个劲儿地哆嗦,仿佛在冰窖里待了很久刚走出来的一般。他的声音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读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的妻子在远处的一张桌旁低下头去。不知是哪位客人家的小男孩,在大厅里乱窜,窜到了前面的台子上,然后在台子上爬着。爬着爬着,不爬了,用眼睛盯着梁栋老师的裤子,然后用手指着,嘻嘻嘻地笑起来:“裤子破了!”先是小声,转而大声地向台下的客人们叫了起来,“他裤子破了!”这孩子离话筒很近, 台下的人全都听到了。
大厅里爆发出笑声。
那张纸在梁栋老师的手上簌簌地响个不停。
整个大厅,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
梁栋老师的妻子,双手捂着脸,向门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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