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螳螂的情爱
关于螳螂的习性,刚才我所了解的和它的俗称让人联想到的,不大相符。从“祷上帝”这个字眼,人们原以为它是一个与人为宁的昆虫,虔诚地静修;结果人们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吃人魔王,一个凶恶的幽灵,专门咬被它恫吓住的俘虏的颈部。然而,这还不是最惨无人道的一面。对它的同类,螳螂保留的某些习性,也是极其凶残的,即使声名狼藉的蜘蛛也比不上它。
为了减少桌子上网罩的数量,能够有宽一点的地方,同时又保留必要的设置,我在同一个网罩里放了好几只雌螳螂,有时甚至有一打之多。这个大居室的空间还是合适的,它们自由活动的地方也足够;再说,雌螳螂的肚子大了,身体太重,也不大爱行动。它们攀在罩顶的金属网上,一动不动地消化食物,或者等着猎物经过。它们在自由的荆棘丛中也是如此。
同居是有风险的。我深知,草料架上没了干草,脾气再好的驴子也会互相争斗。我的这些食客本来就不那么喜欢当和事佬,一时的缺粮很可能脾气会更暴躁,互相攻击起来。因此,我特别留意让网罩里总有足够的蝗虫,而且每天换两次;那么即使内战爆发,也不可能找饥饿作借口。
刚开始,事情进展得还不错,网罩里的居民相安无事,每只螳螂都只是在它的势力范围内逮猎物来咀嚼,不去找邻居的碴。不过和平时期很短,雌螳螂的肚子一天天鼓起,卵巢里成串的卵细胞日渐成熟,随着交配和产卵的时期的临近。强烈的嫉妒心苏醒了,尽管网罩里并没有雄螳螂可以让雌性之间为了异性而争夺。卵巢的变化腐蚀了整群雌螳螂,唆使它们疯狂地互相残杀。于是网罩里出现了威胁、肉搏战和捕食者的盛宴,出现了那幽灵般的姿势、翅膀的抖动声、铁钩伸展开来举到空中的吓人动作。即使是面对灰蝗虫或白额螽斯,螳螂们摆出的示威姿势也不会更吓人。
突然,我猜不出有什么原因,两只相邻的螳螂摆出战斗的姿势。它们左右转动着头,互相挑衅,彼此眼中充满蔑视的目光,翅膀擦着肚子发出“扑”“扑”声,吹起了冲锋号。如果这场决斗只是轻微交锋,没有更严重的后果,那么强盗们弯曲的劫持足就会像书页一样张开,放到两侧护住颀长的胸部。这是绝好的姿势,比起那要进行死仗的姿势,不那么吓人。
接着,一只螳螂的铁钩突然松开,伸长,击中对手;然后又迅速地撤退防守,对手也进行反击。这种剑术有点像两只猫打架。如果一只螳螂柔软的肚子上稍有血迹,有时甚至没有受伤,这只螳螂就会认输撤退。另一只也收起战旗走开,酝酿着去捕捉蝗虫;它表面平静,其实一直准备着重新开战。
很多时候,战争的结局会更悲惨,战败者绝望地摆出决斗姿势,捕捉足展开举在空中。可怜的战败者被胜利者用老虎钳掐住,正准备开吃,当然是从颈部开始。丑恶的吃人狂就像咀嚼一只蝈蝈儿一样平静,像吃合法美食一样品尝它的姊妹;围观者不但没有表示反对,而且希望一有机会自己也这么干。
啊,凶残的昆虫!据说狼是不吃同类的,可螳螂却根本无所顾忌;即使四周满是它喜爱的野味蝗虫,它也把同类作为美餐,就像有吃人肉者那可怕的怪癖一样。
螳螂孕妇的反常行为和强烈的古怪愿望,甚至达到令人反感的程度。我们来看看螳螂的交配。为了避免混乱无序,我把一对对螳螂分别放在不同的网罩里。每一对一个小窝,没有谁会去打扰它们交配。而且,我还提供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免得饥饿的因素掺杂进来。近八月末,雄螳螂这个瘦弱的求爱者觉得时机成熟了,它朝强壮的伴侣频送秋波,侧着头,弯着脖子,挺起胸膛,尖尖的小脸简直就是一张多情的面孔。它就这样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爱慕的对象。雌螳螂没有移动,好像无动于衷似的。然而那多情的人却抓住了一个同意的信号,我至今还不知其中奥秘。它靠上前去,突然展开翅膀,抽搐似地颤动。这就是它的爱情表白。这瘦弱的家伙扑到肥妞的背上,竭尽全力缠在上面,固定下来。通常婚礼的序曲是很长的;最终交配完成了,交配时间也很长,有时长达五六个小时。
这对配偶始终一动不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最后它们分开了,不过马上又更亲密地粘在一起。如果穷小子是因为能为卵巢提供精子而被大美人爱上,它同时也是作为美味的猎物而被大美人青睐的。就在交配完的当天,至迟第二天,雌螳螂就抓住它的配偶,按照习惯先啃颈部,然后一小口一小口有条不紊地把爱人吃得只剩下翅膀。这不再是因为同类之间闺房内的嫉妒了,肯定是低级趣味。
我好奇心起,想知道这只刚受精的雌螳螂会怎样对待第二只雄螳螂。我的实验结果是惊人的,大多数情况下,雌螳螂绝不厌倦配偶的拥抱,也从没在大口咀嚼配偶中满足过贪欲。不管有没有产过卵,它休息过后,同意了第二只雄螳螂的求婚,然后又像对待前夫一样把它吞掉。接着,第三只雄螳螂履行职责后又被吞吃了;第四只的命运也差不多。在两周内,我就这样看着同一只雌螳螂吃了七只雄螳螂。它委身于所有的雄螳螂,但是它要所有的雄螳螂为新婚的喜悦付出生命的代价。
雌螳螂的狂欢很常见,但欢庆程度各不相同,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天非常热的时候,爱情的电流很强,狂欢几乎是普遍的规律。这样的天气里,螳螂们情绪激动,在群居的网罩里,雌螳螂们会更加疯狂地彼此撕咬;在每对配偶单独隔开的网罩里,交配后,雄螳螂会越加被当作普通猎物对待。
为了给雌螳螂如此凶残地对待配偶找到借口,我心里想:在野外,雌螳螂不会这么做;雄螳螂完成任务后有时间逃走,走得远远的,逃离这个可怕的“毒妇”;因为在网罩里,它才被判了死刑,有时要延迟到第二天才被吃掉。我不知道草丛里事情的真相;只靠偶然在野地里收集的一星半点情况,绝不可能了解到螳螂在自由时的情爱状况,我不得不求助于网罩里发生的事情。关在网罩里的俘虏们晒着太阳,吃得肥肥的,住宅也很宽敞,看起来绝没有染上思乡病。它们在网罩里的行为,也应该是在正常情况下的行为。
网罩里发生的事情,驳回了雄螳螂有时间逃开的理由。我无意中撞见一对极其恐怖的螳螂,雄螳螂沉浸在重要的职责中,把雌螳螂抱得紧紧的;但是这个可怜虫没有头,没有颈,连胸也几乎没有了;而雌螳螂转过脸来,泰然自若地啃咬温柔的爱人剩下的肢体;被截肢的雄螳螂竟然还牢牢地缠在雌螳螂身上,继续享受爱情的甜蜜!
以前有人说过,爱情重于生命。严格地说,这句格言从没有得到这么明显的证实。脑袋被砍掉,胸部被截去,这么一具尸体仍然坚持要给卵巢受精。只有当生殖器官所在的肚子被剪掉时,它才松手。
如果说在婚礼结束后把情郎吃掉,把那衰竭的、从此一无用处的小矮子当作美食,对这种不大顾忌感情的昆虫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可以理解;那么,还在进行婚礼的时候就咀嚼起情人,则超出了任何一个残酷的人所能想象的。但是我却看到了,亲眼看到了,而且至今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雄螳螂在交配时突然被抓住,能逃避躲开吗?当然不能。螳螂的爱情和蜘蛛的爱情一样惨无人道,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承认,网罩狭窄的空间更有利于屠杀雄螳螂,但杀戮的原因必须到别处去寻找。
也许这是某个地质时期残存的记忆吧。在石炭纪,昆虫在野蛮的交配中现出雏形,包括螳螂在内的直翅目昆虫,在昆虫世界是最早出现的。它们是粗野的不完全变态的昆虫,已经很繁荣,在树蕨之间游荡;而那时,那些变态复杂的昆虫,比如蝶蛾、金龟子、苍蝇、蜜蜂,还都不存在。在为了生殖而急于摧毁的狂野时期,昆虫的习性都不温柔;而螳螂,很可能现在还对以前的种种留有模糊的回忆,继续维持以前的情爱习俗。
把雄性当作猎物吃掉,螳螂家族里的其他一些成员也这么干,我自然把它当作是螳螂的一般习性。灰螳螂个头小小的,在网罩里也不惹是生非,虽然网罩里居民众多,但它们从不找邻居的碴;可它们也抓住雄虫,像修女螳螂一样凶残地吃掉配偶。我已经厌倦四处奔走,为这些雌螳螂补充必要的雄螳螂,我常常是一找到轻盈敏捷的雄虫放进网罩里,它马上就会被一只不再需要协助的母大虫抓住吞吃掉。一旦两种雌螳螂的卵巢得到满足,它们就厌恶雄性,或者只把它看成是一块美味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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