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眼泪

余笑笑不是一个容易产生故事的女孩。但在星期一，却有一件事在余笑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这天早晨，余笑笑背起书包，和母亲一道出门。母亲在前面弓着腰蹬三轮，车上是做饼用的炉子、面粉、馅等什物。余笑笑在后面推着。到了街上，余笑笑熟练地帮母亲生炉子，母亲和面。等第一批金灿灿、香喷喷的饼出来，余笑笑就该乘公交车去上学了。

“拿着，路上吃！”母亲把一只饼递到余笑笑的手上。尽管余笑笑每天都吃早饭，而且是和母亲一块儿吃的，但母亲一定要余笑笑拿着一块饼。这块饼往往个大，馅足。

每天都这样。

自从母亲失去了工作以后，余笑笑的早晨要比她的同龄人提前一个多小时开始。

余笑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母亲。母亲手上也抓着一块饼，而且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眼睛温和地看着什么。看母亲的表情，好像她正陶醉在饼的美味里。

母亲的生意一向很好，这和她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母亲的原则是我今天糊弄了别人，别人明天就不会来买我的饼了。贪图小便宜要吃大亏。所以母亲对待饼精益求精。然而现在母亲的生意一落千丈，一天卖不出几块饼。原因是人们害怕一种叫SARS的病毒，都不敢在街上买食物吃了。

父亲劝母亲在家歇歇，等病毒过去了再做。可母亲却说总还有人想吃我做的饼吧，如果有人想吃而我不在，岂不是要被人家埋怨吗？再说，别人不相信我，难道我还不相信自己吗？

因而，母亲当街品尝自己做的饼，就有了另一种意义。

余笑笑不知道她手上的饼将成为一个故事的开端。

在公交车上，有许多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而那两只眼睛总闪着某种戒备。

余笑笑开始吃饼。不过刚咬了一口，就有一个人吃惊地说：“小姑娘，你怎么敢在街上买东西吃？不卫生的，会感染非典的！”

“这是我妈妈做的！”话到嘴边，又被余笑笑咽了回去。

余笑笑收起饼。

下了车，余笑笑又拿出了饼。到学校还有一截路，这一截路足以让余笑笑把一只饼吃掉。时间尚早，余笑笑从从容容地边走边吃。余笑笑吃出了感觉，香、酥、甜，使余笑笑脸上有了一份满足——母亲做的饼就是好吃！这不是余笑笑一个人这么认为。

这时，作为这篇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出现了。它在路边，前腿直立，后腿伏在自己的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漫不经心地甩着。看上去，它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可是它不是猫。它浑身的毛是黄褐色的，长而光滑，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上学的少男少女，似乎在研究着什么。它是一条狗，学名叫北京狗，又称狮子狗，或哈巴狗，或巴儿狗。我们姑且叫它小巴狗吧。

余笑笑看见这条小巴狗，忍不住笑了。因为这条狗的口鼻部是白白的一块，好像也戴着口罩。

余笑笑的笑声吸引了小巴狗，它站起来。望着余笑笑，“呜”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余笑笑把自己咬了两三口的饼向小巴狗递过去。

小巴狗熟人似的到了余笑笑跟前，凑过一张密布皱褶的脸，用鼻子嗅嗅，然后用嘴叼住饼。余笑笑趁机用手摸了摸小巴狗。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大概因为饼，小巴狗一点也不反感余笑笑摸它。

“吃吧，谁都说我妈妈做的饼好吃！你不要怕病毒，我妈妈可讲卫生了。”余笑笑说。

小巴狗吃起饼，很斯文的样子。

余笑笑在小巴狗的脖子上摸到了一根皮圈，而且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有一行字，看样子是小学生写的：求你收养它吧，它是一条好狗。

这是一条没人要的狗？余笑笑吃了一惊，她看看四周，心里说：我怎么能养一条狗呢？就是我想养，爸爸妈妈也不会让我养呀。在余笑笑看来，养狗，尤其是养这么一条小巧玲珑的小巴狗，应该是有钱人所为。

余笑笑把字条重新放好，她要去上学了。

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小巴狗一见余笑笑迈开脚步，马上跟了上来。饼还没有吃完，它用嘴叼着。

“我这是去学校，你怎么能跟我去？”余笑笑再一次摸摸小巴狗说。

小巴狗乞求地望着余笑笑，嘤嘤地叫着，似乎说：“我不嘛，我要跟着你。”

余笑笑看着小巴狗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她有些不忍。可是她又明白，她绝不能把狗带到学校，也绝不能收养这条狗。

路上上学的同学越来越少，余笑笑狠狠心，撇下狗，急匆匆地朝前走。

小巴狗一颠一颠地跟上来，并且超到了余笑笑的前面去了。

“你怎么不听话？”余笑笑站下。

小巴狗也站下了，它抬头冲余笑笑眯眯眼睛，“呜”了一声，似乎请求余笑笑原谅。

余笑笑迈开脚步。

小巴狗又一颠一颠地跟上来。

上学的路上，有那么多的人，小巴狗为什么就独独跟定了余笑笑？事实上，今天有不少人打它的主意。曾有一个男生想把它带到学校，可它理也不理；也曾有一个男生把一块夹心面包扔给它，可它嗅了嗅，就是不吃。

狗的思维实在不是人能想到的。

就这样，小巴狗一直跟着余笑笑到了学校。余笑笑本以为进大门时，传达室的老大爷会拦住小巴狗，那时余笑笑就对得起小巴狗了——不是我不想把你带进来，而是老大爷不许你进来。然而，在余笑笑进校门的那一刻，老大爷正忙着自己的早饭。而小巴狗先于余笑笑进了校园。余笑笑总不能因为小巴狗进了校园，而待在校门外吧？

余笑笑愣了愣，只得走进校园。

校园的人多得超出了小巴狗的想象，因而它害怕了，便紧紧地贴着余笑笑。小巴狗使所有见了余笑笑的人，都觉得余笑笑把家里的一条狗带到学校来了。

“哇，好漂亮的狮子狗！你家的？”熟悉余笑笑的同学说，“怎么没听你说过？”

于是余笑笑就红着脸，向别人解释。余笑笑的解释在别人听来，无疑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因而不少人摇头笑笑，那表情显然是不相信。

结果余笑笑头上渗出了汗。

当再有人跟余笑笑提狗，余笑笑就紧紧地闭着嘴。

事情到了这地步，余笑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她无可奈何地听凭小巴狗跟着她。

余笑笑到了教室。

小巴狗也跟到了教室。

尽管小巴狗温顺地蜷缩在余笑笑的脚下，不喊不叫，不影响任何人。但同学见了，还是表现出不少的吃惊、好奇，连洪峰也不例外。

“你家的狗？”

“你怎么把狗带来了？”

“这可是皇帝的贡狗啊！”

同学们围在狗的身边，兴致勃勃而七嘴八舌地说。反正离早读课还有一点时间，而且这样的事并非能天天发生。

余笑笑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她索性一言不发，捧起英语书读起来。小巴狗把头枕在余笑笑的脚上。

张思敏用胳膊碰碰余笑笑问：“喂，怎么回事？”

余笑笑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放下书。作为同桌，张思敏虽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孩，但她却和余笑笑相处得很好，没少给余笑笑帮助，还把她的秘密告诉余笑笑。洪峰曾给张思敏写过一封信，这是张思敏亲口对余笑笑讲的。余笑笑也把母亲下岗后在街头做饼的事告诉了张思敏，本来余笑笑不想说。但有一次洪峰背后对别人说，余笑笑身上有一股子怪味，那是油和烟混合起来的味道。听了这些话，余笑笑没有生气，毕竟洪峰说的是实情，而且他是张思敏喜欢的一个男孩。于是余笑笑对张思敏讲了母亲的事，她觉得对朋友是不应该隐瞒什么的。后来余笑笑也曾带过饼给张思敏尝一尝。

听了余笑笑的解释，张思敏“噢”了一声。张思敏没有明确表示相信与否，但余笑笑觉得张思敏是相信她的，她心里好受了些。

洪峰忽然想起什么，他说：“看样子这狗有病吧？会不会带SARS病毒？”

洪峰的话让大家一惊，接着都忙散去。可是洪峰没有走，他用脚碰了碰小巴狗。小巴狗平静地看看洪峰，没有动。

洪峰用脚朝小巴狗的尾巴踩去……

“啊哟！”

所有的人都听到洪峰惊叫了一声，纷纷抬头看去，见洪峰变了脸色，而且一只脚拎了起来。

“余笑笑，你要负一切责任！”洪峰正色地说，“这是一条疯狗，我被它咬了！”

全班哗然。

“还不快把狗赶出去！”李小勇站起来大声说，并拎着凳子朝余笑笑走来。

余笑笑不假思索地抱起小巴狗，同样大声说：“是他踩了狗的尾巴！”

余笑笑这时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至班主任安老师走进教室，她还抱着狗。

“怎么回事？”安老师不满地问。别的班级书声琅琅，自己的班级却传来吵闹声。他的目光炯炯地在教室里搜寻，目光很快落到了余笑笑的手上，眼睛在一瞬间差不多圆了：“你怎么把狗带来？这是教室，扔出去！”

余笑笑的学习成绩总不能令安老师眉开眼笑，所以在余笑笑的潜意识里有些畏惧安老师——至少安老师没有给过余笑笑像给洪峰一样的笑。

余笑笑站着没动。

洪峰一脸的痛苦。李小勇站起来说：“安老师，洪峰被余笑笑的狗咬了……”李小勇一直想走进洪峰的圈子里，这种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安老师马上转过脸看洪峰，关切地问：“真的吗？”

洪峰点点头。

安老师几乎跑着到了洪峰跟前——洪峰的脚踝那儿有两颗牙齿的痕迹，其中有一个印子渗出了血。

“你怎么能把狗带来？你怎么能让狗咬人？这狗注射过防疫针吗？感染狂犬病毒怎么办？你的心思怎么就不放在学习上？一个中学生呀！”安老师愤怒了。

余笑笑的脸一点一点苍白起来。

“洪峰，你马上去医院，注射疫苗！”安老师又转向余笑笑：“医药费你负责！”

洪峰出了教室，他看了一眼张思敏。张思敏的眼睛一直盯着书，好像这一切她都没看见。

“不是我家的狗！”余笑笑说。她仍紧紧地抱着小巴狗。

有人笑起来。

“你说这不是你家的狗？”安老师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

“是路上捡来的……不是，是路上跟上了我。”余笑笑说，她的脸又红了。

“很好，连余笑笑都会撒谎了，难怪社会上假冒伪劣的东西那么多！”安老师义愤填膺地说，“对于一个执意要说假话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安老师这时假意朝小巴狗伸过手。小巴狗立刻龇牙咧嘴，从喉咙底“呜”出了一声。“你都看见了，我的手刚要伸过去，这东西就露出了凶相。你振振有词地说，狗是路上跟来的，可是这东西为什么不咬你？而且温顺地躺在你的怀里……你要我怎么说呢？洪峰本周三要代表学校一千多名学生去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如果这是一条携带狂犬病毒或SARS病毒的狗，你知道你要负多大的责任……这些，等一会儿跟你讲，你现在把这条肮脏的东西给扔了，就去！”

余笑笑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余笑笑朝全班同学看看，她多希望这时有人站起来替她说一两句话。她绝对没有撒谎，如果一定要怪她的话，她不应该把饼给小巴狗吃。

余笑笑的目光乞求地落在张思敏身上。即使看在同桌的分上，张思敏也应该替她说一两句话吧。可是张思敏如入了定一般。

余笑笑只得硬着头皮去看安老师。安老师冲她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要我去报110才扔？”

余笑笑抱着小巴狗犹犹豫豫朝外走。小巴狗预感到什么，用头蹭着余笑笑的脸，哀哀地叫着，叫得余笑笑的心里酸酸的。

余笑笑一直来到学校外面。

余笑笑放下小巴狗，对它说：

“你走吧，我求你了！你什么人不能咬，为什么独独咬洪峰？他可是老师的宝贝，人长得帅，学习又好，爸爸当官，好多女生喜欢他。让我承担医药费，我哪来的钱？你知道我妈容易吗？要是我爸有钱，我妈也不会去做饼了，我也不用天天起早了。你叫我怎么办？我恨你呀，可是恨你有什么用？你是一条狗，除了咬，你还能怎么办？我要是一条狗，我也只能去咬。张思敏一定看见洪峰踩你尾巴了，可是她喜欢洪峰，怎么会说真话？她就是不说，我也没法恨她，她是我的朋友呀，希望她不要因为这件事恨我……你老实跟我讲，你身上带没带狂犬病毒和SARS病毒？”

小巴狗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余笑笑，不知它听懂了余笑笑的话没有。

当余笑笑准备走时，小巴狗马上蹿上来，挨着她。

“你快走呀，要不会有人打死你的。”余笑笑像安老师一样冲小巴狗挥挥手。

小巴狗再一次发出哀哀的叫声。听了这无助的声音，余笑笑怎么忍心撇下小巴狗？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只要她强行把小巴狗赶走，那么这条小巴狗一定死于同学之手，甚至是洪峰之手。既然这条素不相识的狗对她这样依恋，她这么做未免太残忍了。

早读课下了，张思敏来叫余笑笑回教室。

“我怎么也扔不掉它。”余笑笑不好意思地说。

“它不过是一条狗！”张思敏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笑笑想着张思敏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

上课铃响了。

余笑笑已经失去了一节早读课，难道这一节课也不上吗？

“我要上课呀！”余笑笑六神无主地对小巴狗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待在外面，等放学了我再来找你。你放心，我一准会来找你的。”余笑笑抱起小巴狗，走了一截路，然后把小巴狗放下。

小巴狗不愿意下来，两只前爪抓着余笑笑的胳膊，但还是被余笑笑放了下来。小巴狗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余笑笑，一见余笑笑转身，它马上跟上来，并且跑到余笑笑的前面去了。

“我真没有办法了。这么好的小狗，怎么舍得扔了？我真想把它领回家。”余笑笑想。

校园安静下来。

看着安静中的校园，余笑笑想，其实小巴狗对谁也没有影响。

洪峰返回学校来了。余笑笑看见洪峰很快地骑着自行车。当他快要到学校门口时，从车上下来，一瘸一拐的，脸上是一副经历了磨难的样子。

“告诉你，我要连续注射三针疫苗，每针六十八元！”洪峰说。

小巴狗一见洪峰就竖起尾巴，“汪汪”地叫起来。

“你这杂种，一会儿我要收拾你！”洪峰恨恨地对小巴狗说，然后走进了校园。

四月的阳光晒得小巴狗懒洋洋的，它眯着眼睛，睡在余笑笑的脚旁。余笑笑的心里却没有小巴狗这么闲情，她心里正翻江倒海哩。

68×3＝204，这是一道连小学生都会的算术题。母亲的一块饼是五角，那么204元需要母亲卖出408块饼。她怎么向妈妈开口？她身上没有一分零钱。听说洪峰的个人存款快要超过五位数了。

一节课不知不觉下了。

余笑笑被铃声吓了一大跳。她从来没有过别人在上课而自己却在校园外面的经历。这种经历应该是不良学生所为，怎么会轮到她头上呢？

安老师来了，洪峰、李小勇、张思敏等同学也来了。李小勇的手上有一根木棒。

看见木棒，小巴狗惊恐地叫起来。余笑笑想也没想，就把小巴狗抱起来。

“你还没有把狗扔了？你连课也不想上了？余笑笑呀，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听话的学生，想不到……”安老师痛心疾首地说。

“打死这条狗！听说狗咬了人，养狗的人要作出赔偿，法律上也是这么讲的。”李小勇说。

“不是我家的狗！”

“不是你家的狗，也是因为你而造成的！”洪峰说。洪峰由恨狗，进而恨上了余笑笑。洪峰从来没有把余笑笑这种人放在眼里，现在他居然被这种人带来的狗咬了，太没面子了。如果是张思敏，倒另当别论了。

又一件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小巴狗突然从余笑笑的怀里跳出来，跑向一个走来的小男孩。小男孩戴着红领巾。

小男孩看见小巴狗，也跑起来。

说不清是男孩抱起了狗，还是狗跳到了男孩的身上，反正人与狗紧紧地在一起了。

“小乐，小乐，我的小乐……”小男孩喃喃地说，眼泪在男孩的脸上欢快地流淌。

小巴狗也呜呜咽咽地说着狗的语言，并用舌头舔着男孩的泪。

“小乐说它想死我了！”小男孩对所有望着他的人说，“这是一条非常好的狗，它知道1＋1＝2，它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坏……可是我爸爸妈妈一定要我把它扔了，说它身上有病毒。我怎么舍得扔下它？我家养了它三年呀！今天一扔下它，我就后悔了，上课时满脑子是它的影子。我对自己说我今天要不把它找回来，我以后就没脸再见它了……”在小男孩诉说的时候，小巴狗像一个婴儿一样伊伊细语。

一时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小男孩和小巴狗。

李小勇上前一步说：“这真是你家的狗吗？它咬伤了人！”

“它从来不咬人，除非你欺负了它。别看它是一条狗，它可聪明了！”小男孩说。

这时张思敏石破天惊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是洪峰踩了它的尾巴。”

说了这句话，张思敏撇下众人走了。

一群人看着张思敏款款的身影，直发愣。

余笑笑的泪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