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单车

一

正是黄昏时分，妈妈去忙晚饭了，她要习雨春替她守着临街的小杂货店。没有顾客，习雨春就把目光空洞地放出去，看四只轮子的汽车，看两只轮子的自行车、摩托车，看两条腿的人……

所有的都那么匆匆。

这时候，爸爸扛着一辆崭新的单车出现了。爸爸的样子颇有几分滑稽，那单车似乎骑在爸爸的肩上。

到了店铺门口，爸爸把单车从肩上小心地放下来，喘着粗气，他的大手拍着单车的坐垫，对一脸惊异的习雨春说：“漂亮吧？刚买的，老子都没有舍得骑，一路扛回来的。”

习雨春咧咧嘴，不置可否。杂货店莫非要出售单车了？还是给妈妈骑？

只听见爸爸又说：“雨春，它是你的了！”

习雨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我的？你是说给我？”

“不是给你，难道我和你妈还骑这样的单车吗？”爸爸笑了，“我知道你想单车，现在还在想。”

是的，习雨春还在想单车。

十二周岁是习雨春“想”的分水岭。学校规定学生十二周岁才可以骑自行车，十二周岁前，习雨春的“想”是热烈的，是公开的，爸爸妈妈经常听到他说，一过了十二周岁，他们得给他买单车。爸爸妈妈也爽快地答应习雨春说一过了十二周岁，就给他买单车，想要买什么牌子，就买什么牌子。然而在十二周岁后，一切都改变了。习雨春在家不再提单车，他怎么可能提单车？那是要惹人笑话的，连他自己也觉得那是绝对不现实的。他永远不可能骑单车，永远不可能像一般男孩那样在宽阔的马路上，把单车骑得飞快，让头发飞起来，让衣服飞起来，让一颗心飞起来，在拥挤的人群里把单车骑得像一条灵活的鱼。

如果能那样，那就是潇洒。

习雨春不提，爸爸妈妈就更不提了。

可是没有一个男孩不渴望潇洒。习雨春只能把他的想念埋进心里，把他的渴望埋进心里，习雨春在一次次的假象中，在一次次的梦境里，已经骑了单车，已经潇洒了，但每次醒了，习雨春黯然的眼泪都会打湿枕巾。

想单车是一回事，但拥有一辆单车又是另外一回事。

习雨春的渴望今生今世注定要成为无望。

爸爸竟然看出他心底还在想着单车。那么，爸爸是怎么看出来的？

现在一辆单车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习雨春面前，并且爸爸明确地告诉习雨春单车是买来给他的。

习雨春却没有喜悦：爸爸是不是发疯了？

妈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看见单车，她的眼睛不由得眯上了，好似那锃光瓦亮的单车把她的眼睛闪了。

“你给谁骑？你给谁骑呀？给你，还是给我？”妈妈围着单车绕了一圈，急切地问。

“给雨春骑！”爸爸很平静地说。

妈妈张大嘴巴，过了半天，才游丝一样地吐出三个字：“你疯了。”

“哈哈，谁说雨春不能骑单车？他一定能！我相信他总有一天把单车骑得飞快，奇迹就是人创造的！”爸爸笑着说。

妈妈哀伤地看看习雨春，嘴唇动了动，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话要是说出来，习雨春会很难受，而做妈妈的心里会更难受。

习雨春的脸红了，不是因为激动，而是难堪，甚至羞辱。

习雨春紧闭嘴巴，一言不发。

突然出现的单车，让习雨春感到他那条腿又锥心刺骨地疼痛起来。习雨春右腋拄着拐杖，从店内一斜一晃地走出来，他没有再看单车一眼，进屋里去了。

右腿是空空的裤筒。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的“笃笃”声，像是敲在爸爸妈妈的心里。

“他还怎么骑车？你不是存心找事吗？”妈妈有些气急败坏。

爸爸还是平静着：“这车只能雨春骑，别人谁也不能骑。你是担心把车摔坏了，还是把儿子摔坏了？车摔坏了再买，那样的大难雨春都能活过来，还怕单车把他摔坏了？”

妈妈的眼睛涌上了泪。

二

“快跑，跑到空地方去，越远越好……”门口的老师焦急而嘶哑地喊着。

教室乱成一团，同学们哭着，喊着，叫着。越是急于想跑出去，越是拥挤在一起，越是无法在极短的时间里跑出摇摇欲坠的教室。老师还喊着什么，可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各种巨大的声响里。

“我的裤子，我的裤子……”习雨春没命地喊，原来是他的裤子被课桌绊住了。

老师抓着习雨春，朝外面推。

就在这时候，一块预制板轰地砸下来，砸到老师的脑袋上，那脑袋顿时稀烂。

预制板同时还砸到了习雨春的腿上。可以说，要不是老师那么推，砸中的可不是习雨春的腿了。

“我的腿，我的腿呀……”习雨春尖啸地哭喊着。

……

时间并没有让习雨春麻木，也没有让习雨春忘记，那份惨烈，那份死过去又活过来的痛，甚至老师脑汁四溅、四肢抽搐的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

习雨春害怕回忆，但回忆总在不经意间跳出来，撕扯着他的神经，撞击着他的心灵。是的，比起5·12大地震中的那么多遇难者，习雨春是幸运的，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活着将要经受的一切——那可是天长地久的，直到生命终结那一天才算结束，又有谁能真正地理解呀？

习雨春畏惧将来，他的“将来”已经清楚地写在他面前。

站在窗前，看着夕阳的余晖下熠熠闪亮的单车，习雨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悄然滚落下来。

没有那场大地震多好！

“你们可得说话算数，到时候一定给我买单车！”在距离十二周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习雨春常常这么说。

妈妈可能被习雨春缠得不耐烦，她说：“等过几天妈妈有空了，给你把单车买回来，你先在家骑，把车骑熟了。”

妈妈的话令习雨春说不出的欢欣。

家里是有一辆自行车的，只是很旧了，与那些可有可无的杂物存放在一起，说不定哪天被爸爸妈妈当废物卖了。

习雨春把自行车拖出来，充上气，发现两只轮胎完好无损。这就说明自行车还能骑。

然而自行车毕竟那么长时间没有被人骑了，锈迹斑斑，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到处吱吱嘎嘎响。

只要能骑，就是好的车子。

于是，每天中午、放晚学后的时间里，家前屋后那吱吱嘎嘎的响声不绝于耳。没有人刻意去教习雨春学骑自行车，爸爸妈妈看见习雨春把旧自行车骑得飞快，而且转弯、刹车自如，他们没有问习雨春是怎么学会骑自行车的，他们觉得很正常，认为男孩子理应如此。

是该给习雨春买一辆单车了，习雨春很快将成为一名中学生，没有一辆单车，上学、回家是很不方便的。爸爸妈妈私下里这样说。

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大的灾难降临呢？

习雨春尽可能地不去看单车，不去想单车，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他比过去更加的沉默了。

爸爸没有催习雨春学骑单车，妈妈也不再说什么。爸爸把单车的各个部件螺帽拧紧了，把每一根钢丝拧紧了，把单车易损部位密密实实包装上塑料。爸爸还做了一个架子，那架子俨然是一只高脚凳，开始习雨春不明白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后来习雨春看见爸爸把高脚凳横放在单车后座上，用布条绑缚起来。

竟是为单车做的！这样做是为了保证单车在骑的过程中不会倒下。即使倒下来，由于那高脚凳，倒的程度自然会大大减轻，而骑在单车上的人可能不会摔得多重。

真亏爸爸想出这样的主意。

妈妈在车钥匙扣上系了一只袖珍小牛，那是奔跑着的造型。今年是习雨春的本命年。

单车就放在院子的棚子里，纤尘不染。来来去去，习雨春总能看见单车，而且单车也总能看见习雨春。

骑在有高脚凳把持着的单车上会是什么滋味？习雨春心里想。

三

单车一次次走进习雨春的梦里，习雨春的目光在单车上流连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看见同学骑着单车，习雨春会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有单车，比你的漂亮多了！”

习雨春终于和单车有了一次亲密的接触。

这天放学回来，习雨春没有看见爸爸，也没有看见妈妈，家里的小杂货店关着。这种情况预示着他们可能进货去了。

放了书包，习雨春开了小杂货店的门，把书本摊放在柜台上，可是他并没有真的做作业，眼睛不时朝街两头瞧着，显得心不在焉。

习雨春忽然急急地关上小店的门，急急地来到院子里，急急地来到单车跟前——再过一会儿，爸爸妈妈或许就要回来了，否则，难得的机会就白白地失去了。

习雨春差点摔倒，他迫不及待了。“我的单车，我的单车……”习雨春喃喃地说着，手一挨上单车，习雨春像被电了一下，浑身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他抚摩着单车的车把，抚摩着单车的坐垫，抚摩着那张高脚凳……

习雨春的眼睛湿润了。

习雨春的手握着车把，用另一只完好的脚去踩脚踏，车轮转动起来，发出清脆悦耳的“答答”声。

那“答答”的声音，似是一种呼唤，习雨春不由得把拐杖放到一边，他要爬到单车上。

院子外面突然传来爸爸的机动三轮车的声音，还有妈妈的声音：“雨春回来了吗？”

习雨春一下子慌了，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个瘸子梦想骑什么车子！”习雨春知道他刚才的情景一定被爸爸妈妈看见了，那一定是狼狈不堪的，一定是滑稽可笑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用那只完好的脚朝单车踹去。

到底有高脚凳撑着，单车晃了晃，竟没有倒。

习雨春忍着痛，爬起来，朝院门口看去。

门口却没有爸爸妈妈。

习雨春松了一口气。看看那脚印，他伸手把它擦了。

习雨春不知道刚才的一幕已经被爸爸妈妈看见了，是爸爸及时地捂住了妈妈的嘴里将要发出的惊叫，还拉住了要跑过去的妈妈。

两个人悄悄地离开了。

“你就这么狠心呀！”妈妈很不理解。

“不是狠心的事情。”爸爸平静地说，“今天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习雨春走出院子，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们是进货去了吧？我正想替你们守店呢。”

妈妈一个劲地朝习雨春看。

爸爸拉了拉妈妈，淡淡地说：“没事，你要没有时间，就忙你的。”

跟单车相关的，爸爸妈妈一个字也没有提，习雨春经过单车的身边时，总要多看单车几眼。似乎他们之间有了秘密，有了默契。

三天后，习雨春坐到了单车上。

那天爸爸妈妈同样都不在家，他们说他们要去一个亲戚家吃喜酒，要到晚饭后才能回来。

“好，放学回来，我替你们守店。”习雨春爽快地说，爽快得连习雨春自己都吃惊，好像巴不得他们去吃喜酒。

习雨春坐到单车上时，才明白他是那么的想坐在单车上，自从与单车零距离接触后，就特别特别地想，哪怕只是坐一小会儿。

“驾！”习雨春喊了一声，仿佛他的跨下是一匹马，马上就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单车晃了晃，没有移动一寸位置。

习雨春哑然失笑，单车充其量似一匹木马。

“我一定要骑你！”习雨春对单车说。如果有两条完好的腿，习雨春早就踩起了单车的脚踏，让两只轮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载着他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然而，习雨春只有一条完好的腿，他只能用一只脚去踩脚踏，而且还不能踩出一个完整的圆圈来，连一百八十度都不到。

单车的支架是虚撑着的，习雨春那只脚一使劲，单车猛地朝前冲了一下。由于没有连续的力量，单车晃晃地前行了近两米，然后停了下来，车身偏了下来。要不是高脚凳，自然是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地。

没有摔下来，而且前行了近两米，足以让习雨春激动了——他已经骑了单车。

于是，习雨春忘记了自己之前只是想在单车上坐一坐的想法。

要使单车持续地行驶，习雨春的那只脚必须不断地踩脚踏，可是他又怎么能做到持续地踩呢？一脚踩下去，他必须把脚踏打回到原来的位置，也就是使脚踏回到他的脚好踩的位置。这中间的停顿是免不了的，有停顿，单车就有“罢工”的可能。

习雨春慢慢地摸索出了窍门，只要踩得有力量，那么在单车还来不及停顿的时候，他迅速把脚踏打回原位，再用力踩。这一系列动作，最好要一气呵成。

所花费的力气，比常人骑车所花的要大得多。习雨春满头汗水。

习雨春又遇到了一个难题：院子太小了，不是骑单车的地方。

四

爸爸妈妈是晚上九点多回来的。按妈妈的意思，她是不想去吃喜酒的，她需要守店，更需要给习雨春做饭。可是，爸爸一定要她去，他说挣钱天天有得挣，不在乎一时半会儿。至于做饭，能给习雨春做一辈子饭吗？

习雨春听见家里的动静，睁了一眼，又睡了，他也是实在太累了。

爸爸去棚子里看了看单车，知道单车被习雨春骑了。他也想到了习雨春遇到的难题：金鱼缸里养不出蛟龙，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习雨春必须到外面去练单车，必须面对形形色色的目光。

当然，这需要一步一步来。

爸爸可真是一个有心人。他花了几天时间，在附近找地方，找适合习雨春练习骑单车的地方。这个地方终于被他找到了，在那里习雨春尽可放心地骑，尽可以摔，不用担心有别的眼睛看见他。

这天，爸爸对习雨春说：“爸爸知道你骑了单车，而且已经不错了……”

习雨春羞涩地笑了，他非常感激爸爸没有把这句话早早地说出来。

“院子太小了，伸展不开，你应该到一个更适合练单车的地方去骑。”

习雨春耷拉下眼皮。他还从没有想过要面对别人的眼睛骑单车，他能想象出来，那些看到他骑单车的人无疑会把他当杂耍的。

“我给你找了一个地方，那里很安静，也没有人打搅。每天一放学你就去，单车我给你送过去，然后我再去给你拿回来。就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爸爸把什么都考虑好了，习雨春还能说什么呢？

“谢谢爸爸！”习雨春情不自禁地说。

爸爸乐了：“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儿子跟爸爸这么客气呀！”

习雨春也被爸爸逗笑了。

一放学，习雨春直接向爸爸所说的地方去了。习雨春的拐杖在地上发出快节奏的“笃笃”声，他的激动显而易见。

果真是一个好地方！这里曾经是过去镇子的一个溜冰场，与篮球场相当。新的镇子迁址后，旧镇还没来得及改造，溜冰场自然被遗弃在这里了。

爸爸已经来了，绑缚着高脚凳的单车放到了地上，他笑眯眯地看着习雨春，那神情似乎问：“这个地方不错吧？”

“真好！”习雨春说。

“你骑吧。”爸爸说着，发动起了三轮车。

爸爸再次来时，习雨春汗流浃背，手上的皮蹭破了，血迹还没有干透，额头上也红肿着一块。

爸爸把他的大手拍在习雨春的背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里真好！”习雨春兴奋地说。这一刻，习雨春感觉自己很男人。

爸爸用三轮车载着单车及高脚凳，先走了。爸爸没有说要带上习雨春，习雨春也没有提出要爸爸捎带上他。习雨春的那条完好的腿，既酸又涨，臀部上方的一根筋一拧一拧的，那条残缺的腿，更是坠坠地痛，不过习雨春走得悠悠达达，那习习的晚风吹在身上，很凉爽，很舒服。

妈妈见了习雨春，急忙跑到习雨春的跟前，看看那些伤，又去捋他的袖子和裤管，那些赫然在目的青紫的斑块，使得妈妈心疼得直吁气，好像那些伤是在她的身上一样。

“没事，一点小伤算什么。”习雨春轻松地说。

同学对习雨春手背和头脸上的伤疤很好奇，习雨春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那是他不小心摔的。可是，同学不太相信，那些伤疤旧的去了，又出现了新的，他怎么天天不小心呀？

习雨春既然不愿意说，他们也不好深究了。

五

习雨春没有看见高脚凳。

习雨春狐疑地看着爸爸，爸爸今天是不是忘了把高脚凳带来了？

爸爸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可以不用高脚凳了。”平静里透着自信，爸爸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同每次一样很快走了。

看着单车像看着一道复杂的习题，习雨春半天也没有什么动作。有高脚凳的时候，习雨春可以直接坐到车上去。没有了高脚凳，单车也就没有了支撑。没有了支撑，他还怎么骑上去？

习雨春承认他对高脚凳产生了依赖，没有高脚凳，他一下子没有底气了，并且怯弱水一样地从心里漫上来。

习雨春试图像常人那样，先把车子趟起来，然后借助车子的前进的惯性，跨上另一条腿。习雨春真的这么做了，可惜他没有另一条腿！

单车行驶了一米还不到，车和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单车压在习雨春的身上。

开始的努力，就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

“你是一个废人，你还想骑单车，做梦去吧！”习雨春骂道，骂得恶狠狠的。

习雨春无声地哭了，不仅仅是因为疼痛。许多人在初次看见他那条空空的裤管时，目光受到惊吓似的一跳，然后把目光小心地移到他的脸上，那里面写着“怜悯”。在班级组织的各项需要体力的活动里，在体育课上，老师不会征求他的意见，用目光直接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习雨春：“你就算了。”甚至在学习上，对习雨春也显得特别的宽容：愿意学就学一点，不愿意学也不要紧。从别人怜悯的目光里，从老师对他的“特殊照顾”里，习雨春深刻地体会到一个词：残废。因为残，所以废。废，就是没有用处的。

真是一个赤裸裸的词！

习雨春擦了眼泪，他哭给谁看呢？又骂给谁听呢？习雨春拱身爬起来，坐在地上，苦着脸盯着单车。他伸手拿着了拐杖，举起来，只要他砸下去，单车会立刻发出“哐当”的声响。

习雨春想到了爸爸，想到了爸爸扛着单车以及爸爸用三轮载着单车的样子，他收回了拐杖，慢慢地爬起来。

习雨春拄着拐杖，绕着单车走了一圈。要把单车扶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习雨春把拐杖插进单车的身下，往上用力，单车缓缓地离开地面，习雨春及时把身体迎上去，让单车依靠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把单车扶正了。

做完这些，习雨春大口大口地喘气。

多亏了拐杖！

“辛苦你了！”他拍拍拐杖。拐杖已经是他的另一条腿了，习雨春需要拐杖继续帮他的忙，使得他顺利地骑上单车。习雨春把拐杖支撑到单车的右边，小心地将臀部移到坐垫上，左脚尖先点着地，等身体稳当了，一点一点把脚收回去，放到脚踏上，把脚踏打回到脚方便踩的位置……

习雨春的心“嘭嘭”直跳，他十分清楚这一系列的动作里，只要一个环节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而且有摔伤的危险。

习雨春吁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一用力，将左脚踩下去，单车猛地向前一蹿，习雨春顺势丢了拐杖。

单车晃荡着呈S形前行，好在单车渐渐地平稳了……

习雨春笑了。

爸爸来时，看见习雨春意犹未尽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他说：“我知道你行！”

一个多月后，习雨春骑上单车的过程一次比一次熟练，后来不用拐杖，习雨春也能骑上单车了。习雨春还有一手“绝活”：他把拐杖横放在车龙头上，双手扶着车把，推着单车，凭一条腿跑起来，然后臀部一抬，身子轻松地坐到了单车上。在单车上，他可以用一只手骑，另一只手抓着拐杖，把单车骑得飞快。

这确实有些像杂耍！习雨春这样对自己说过。

六

太阳已经坠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爸爸却没有如期出现在习雨春的身边。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

习雨春想爸爸也许有事耽搁了，现在正匆匆地往这里赶呢。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爸爸的影子，习雨春明白了，爸爸不会来了，这是爸爸用的“计”，要他骑着单车回家，就像他当初不声不响把高脚凳从单车上解了一样。

这时候的街上正是人流高峰，想到他要穿行在那些人流里，接受形形色色目光的洗礼，习雨春浑身发软。

到目前为止，除了他的爸爸妈妈，可能还没有别人知道他在练习骑单车。在学校，习雨春一个字都不提。

习雨春有三种选择，一是把单车扔下，拄着拐杖回家；二是一直等下去，使爸爸不得不来，那时候爸爸要是还不来，想必妈妈该来了；三是骑上单车。

习雨春不可能选择第一，因为他舍不得丢下单车，单车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单车最清楚他的辛酸与欢乐。他怎么能扔下单车呢？习雨春也不可能选择第二，那样近乎是一个无赖了。

看来，爸爸是了解习雨春的，难怪他总喜欢把一个难题突然放到习雨春的面前，因为习雨春只能前进，而无法后退。

习雨春没有马上实施他的第三套方案，他还要等等，等夜幕降临。

在等待中，习雨春的思绪信马由缰，他还想到了“未来”。“未来”是美好的词汇，是诱惑人的词汇。他依靠一条腿能骑单车了，这在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如果说这是奇迹的话，那么他无疑创造了奇迹。谁敢说在“未来”他还不能再创造出别的奇迹来？

夜幕终于降临了。

习雨春把书包系在单车的一侧，急切地上了单车，用的是他的“绝活”。在溜冰场骑车与在路上骑，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路上是真正的骑，风迎面地吹来，头发飞起来，衣服飘起来，一颗心也像要飞起来。

习雨春热泪盈眶。

夜幕很好地为习雨春做了掩护，匆匆的人流里，似乎没有人在意一个缺少一条腿的少年灵活地骑着单车。也许别人注意到了，只是习雨春没有看见罢了。

习雨春眼睛直视着前方，他不看任何行人，由着一颗心咚咚地跳，由着路把他牵引向家的方向。

真快呀，几乎眨眼间，就看见家了，看见家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影。

“雨春，雨春……”一个人影扑上来，是妈妈。“都怪你爸爸，你没有摔着吧？”妈妈上下打量着习雨春。

在门口的灯光下，习雨春看见爸爸的牙齿闪着白光，爸爸一定是笑了。

习雨春轻松地说：“怎么怪爸爸？是我跟爸爸约好的！”

七

吃了那么大的辛苦，难道就是为了这么偷偷摸摸地骑单车？肯定不是！所以，这一次习雨春抢在了爸爸的前面说出了爸爸想说的话：“我会把车骑到学校去的……”

“我知道。”爸爸狡黠地笑着说，好像他早就预感到习雨春有一天会这么说。

“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习雨春在心里说。即使什么也不为，他也不能让父亲对他失望。

然而一连多天，习雨春都没有骑单车去上学。

习雨春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习雨春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机会。这个机会，使得习雨春骑单车变得水到渠成。

这天上午，班主任老师利用最后一节课的临了一点时间，对大家说：“下午学校要组织大扫除……”然后老师做了分工。

老师的分工里不包括习雨春。

习雨春举起手，问老师：“老师，我做什么？”

老师愣愣地看着习雨春，所有的同学也愣愣地看着习雨春。

习雨春的手还举着，似乎老师不分配给他任务，他就不会把手放下来。

老师缓过神，说：“你和女生擦窗子吧。”老师的话让人听来是征求习雨春的口吻。

有个别同学笑起来，不过他们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巴。

习雨春说：“我还是给女生拎水吧。”

习雨春很平静。

老师和同学却像不认识习雨春一样看着他。

下午，习雨春拎水的情景成为大扫除中一道特别的风景。他右手拄着拐杖，身体一斜一歪的，左手上拎着的一只塑料桶，那桶里是满满的水，水微微荡漾着波纹。

不时有同学来看习雨春，看他怎么拎水。在好奇中，他们也有那么点佩服的意思。女生心肠软，水来了，她们舍不得用，怕累了习雨春。

习雨春说：“尽管用，用完了我再拎。拎水这点事算什么！”

习雨春少了一条腿后，他陷入了天长地久般的沉默，他的沉默里有化不开的自卑。大家也习惯了他的沉默，他不沉默还能怎么样？现在听了习雨春这样说，难免有人觉得习雨春这是在女生面前硬撑出一副豪迈。

一个平头男生颇有意味地说：“哦，拎水还不算什么呀？”

别的同学有节制地笑了。

习雨春不介意，说：“如果有一天我骑着单车到学校来，你们不会奇怪吧？”

大家又笑了，这次笑得很露骨，像听到一个笑话。

平头说：“你要真骑单车来，我就让单车骑我！”平头坚定地以为习雨春是在吹牛皮。男生在女生面前忍不住是要说说大话的，想不到习雨春这样的人也敢。

习雨春平和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一次难得的机会就这么降临了。

第二天上学前，习雨春把擦得焕然一新的单车推出院子门外，对身边的爸爸妈妈说：“想想要把单车骑在那么多的人面前，还真有点紧张。”

“没事，第一次别人肯定好奇，也许还说什么难听的，他们毕竟以前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还敢骑单车的。等他们见多了，就慢慢习惯了，甚至还要佩服你呢。不是所有像你这样的孩子，能把单车骑得这么棒！”

爸爸的话暖暖地流进习雨春的心里，并注入了一股力量。

习雨春从容地骑上单车，一串快活的铃声在晨光里飞翔。

默默注视着习雨春的爸爸妈妈都流泪了，那是幸福的眼泪。

路上，正是学生上学的高峰。

习雨春从容地迎着路人的目光，甚至微微笑着。无论是快，还是慢，还是转弯，单车都收放自如，像一条快活的鱼。

路上先后有四辆单车或摔倒，或与别人的单车相撞，因为这些单车的主人注意力被习雨春吸引了过去。

习雨春出现在学校时，那场面绝对不亚于明星光临。拥上来的同学自觉地分成两边站着，俨然列队欢迎习雨春。

习雨春轻松地下了单车。

说“你要真骑单车来，我就让单车骑我”的平头看得目瞪口呆。

平头回过神，结巴地说：“你，你，怎么上车呀？”

于是，习雨春“表演”了他的“绝活”。习雨春开玩笑地对他们说：“非专业人士，切勿模仿！”

平头张大的嘴里惊叹地吐出三个字：“我的天！”

习雨春自然不会要平头兑现他的话，他自信地对平头说：“你信不信，你能做好的事情，我一样能做好！”

“我相信！”平头由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