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大雪小雪铺天盖地,骤然多了起来。雪一多,冬的味道浓了,年的味道也一丝丝地弥漫在家家户户。
父亲又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给家里每个人买了过年礼物。安泰和妹妹安小鱼各自得到一件羽绒服,安泰的是天蓝色的,安小鱼的是火红色的。父亲给母亲买了两样东西: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外套,还有一双黑色的棉皮鞋。
父亲又像往次一样,没给自己买什么。
安泰和安小鱼忙着试自己的羽绒服,母亲看看父亲,嗔怪地说:“你自己怎么不买一件?还为我花这么多钱,我一年都不出一趟门的。”
父亲静静地吸着烟,微笑着看儿子安泰和女儿安小鱼试衣服。他说:“看你们穿,比穿在我身上还暖和呢!呵呵,给你买的那两样啊,我都许诺好长时间了……”
安小鱼穿了新羽绒服,在屋里待不住了,想跑出去玩,其实就是想显摆一下她的新衣服。
安泰白了她一眼说:“这一天你都没消停,一直盼着爸回来,寒假作业也没写多少!”
安泰说这话其实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看不惯妹妹臭美。安小鱼却以为哥哥在告她的状,她小脖儿一歪,不依不饶地说:“安泰,你今天又偷着看电视了,是看那个什么NBA吧,你现在都是初中生了,哼,别以为我不知道!”
安泰被妹妹说了个眼愣,他瞪着眼睛正想回击几句,父亲叫了他一声:“安泰……”
安泰看到父亲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像是生气,但很犀利。
安泰软了下来,低着头说:“爸,我错了,再也不看电视了……”
“我说的不是这事儿,”父亲的语气也缓了些,但眼睛仍盯着安泰,“我是说,北山坡里的那些树,又好几天没去看了吧?”
父亲这几年承包了村外的北山坡,在那里栽下了一片白杨树。他把那些树看成自己的生命,没事就扎在北山坡里,像侍弄小孩似的侍弄他的树。前两年,安泰一放假,就随父亲去北山坡,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小天。后来安泰就不太喜欢去了。父亲笑着说:“小子,去那里不好玩了是吧?嫌帮我干点活累得慌了是吧?”安泰红着脸不说话。父亲笑了,说:“那你就好好学习吧,学累了再来看看。”可最近半年多,父亲却不管安泰愿不愿意去北山坡,一瞧安泰有空儿就催他去那里看看。
安泰抬头看了看父亲,觉得父亲好像瘦了。每次父亲从城里回来,安泰都觉得他要瘦一点点。安泰说:“我这几天……刚放假,还没来得及去北山坡呢,要不,我现在就去吧!”
还没等父亲说话,妹妹安小鱼在一旁拍起手,她说:“太好了,我也要和哥一起去!”
安小鱼十一岁,比安泰小四岁。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管安泰叫安泰,有求于安泰的时候,才管安泰叫哥。安泰其实挺喜欢妹妹,但有时不喜欢安小鱼这样。他就生气地对妹妹安小鱼说:“到一边玩去!没看我和爸说正经事儿吗?”
安小鱼鼻子一皱,大声叫:“臭安泰,欺负人!不要你领,我自己也能找到北山坡!”
“小鱼……不要总是安泰安泰地叫!”父亲叫住了安小鱼,“要叫哥!他是你哥,叫他‘哥’能不领你吗?”
听父亲这样一说,安泰要发作的火气被压了下去。父亲回过头,对安泰说:“安泰,你妹还小,今后你要让着她,要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好了,去吧,你们两个都去!”
正是雪后,街上一群孩子在忙着堆雪人。安小鱼一出家门,就叫唤撒欢地奔那群孩子去了。安泰也不去管她,顾自往前走。不一会儿,安小鱼就气囔囔地追上来,说:“哼,他们堆的什么破雪人呀,一点也不好看!”
安泰笑了,说:“是他们没人顾得上夸你的新衣服好看吧?”
安小鱼愣了一下,举起小拳头追着安泰,却在雪地上摔了个大跟头……
出了村子,越往北山坡走,地上的积雪越厚。安泰走在前面,雪淹没了他的鞋子,偶尔有雪粒钻进裤管里,“滋儿”地一下刺激到人的神经,像是蚊子咬了一口。
安小鱼跟在安泰身后,踩着安泰的脚窝走。可安泰的步子太大,安小鱼不停地在后面叫:“哥,你小点步子不行嘛,我都跟不上你了……哥……”
安泰听安小鱼这样“哥呀哥”地叫他,心里有点热乎,就放慢了脚步。但安小鱼还是大呼小叫的,一不小心就摔倒在雪地里,还非要等安泰拉她起来不可。安泰的心里就有点烦了,可父亲的话却突然响在了他的耳边:“安泰,你妹还小,今后你要让着她,要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安泰就耐住性子,去把妹妹安小鱼扶起来,把她身上的雪扑打掉,继续往前走。
北山坡里的白杨树,整齐地站立在雪地里。它们最细的有碗口粗,最粗的已达到篮球的直径了。安泰领着安小鱼绕杨树林走了不到半圈儿,安小鱼就嫌累了,她大口喘着粗气说:“哥……这些破树有啥好看的,没意思……”
安泰回头看妹妹一眼,说:“安小鱼,不能这么说话!咱爸以前对我说,你要是好好看这些树,这些树也会好好看你的!”
安小鱼就不说话了,呼哧呼哧地跟在安泰身后。
安泰走了几步,偷着回头看安小鱼,觉得妹妹像个小熊猫似的跟在自己身后,那笨乎乎的样子有点可怜,心里就软了,说:“来吧,哥背你走一会儿!”
安小鱼一下子高兴起来,还没等安泰把腰哈好,就蹿到他的背上去了。
安泰也突然有些感动,好像是想起了父亲以前也曾这样背过自己,又好像被自己现在的做法感动了……
他们两个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晚饭做好。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一屉黄澄澄的粘豆包刚出锅,一盘猪肉炒酸菜和一盘红辣土豆丝,都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安小鱼一进屋就大呼小叫:“哎呀累死我了,哎呀饿死我了……”母亲冲她摆摆手,告诉她父亲正在睡觉。
父亲很少大白天睡觉的,看来他真的累了。安泰就悄悄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不一会儿,安小鱼就把父亲弄醒了。安泰听到妹妹向父亲汇报她的北山坡之行:“哎呀,那雪壳子真深啊……哎呀,我摔了好几个大跟头,都是自己爬起来的……哦,你问那些树啊,都好好地站在那呢,我好好看它们它们也好好看我了,我们从它们身边走过,就像阅兵似的……哦,你问安泰——哦,问我哥呀,他好着呢……没欺负我,还非要背我一会儿呢,其实我自己也能走……”
安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都被这个妹妹气乐了。
第二天,安泰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父亲走了进来。安泰看父亲的表情有点严肃,知道父亲可能有话要说,就停了下来。果然,父亲在安泰旁边坐下了,说:“安泰,爸打扰你一会儿,跟你说个事儿。”
安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很少用这种语气和神情对自己说话。
父亲笑了,说:“你不要紧张,也没什么大事儿,咱们家的那个灯笼有点旧了,我想让你去买个新的。”
安泰舒了一口气,说:“爸,你可吓坏我了,以为多大的事儿呢!”
父亲摇摇头,说:“这事儿要说大呢也不大,可要说小呢也不小……你是男子汉了,家里的大事儿小事儿都要学着承担,不能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
安小鱼这时从门口钻了进来,说:“哇,要换新灯笼呀,太好了!我去年就说换个新的……”
安泰瞪了安小鱼一眼。
父亲却看着安小鱼笑了,点点头说:“嗯,是这么回事儿——可去年,你妈不同意换新的,我就没换。”
安小鱼有父亲撑腰,又在旁边插嘴说:“今年要买就买个大的,一会儿我和哥一起去买!”
安泰又忍不住了,对安小鱼说:“你以为你是穆桂英啊,还阵阵落不下你了是不是?”
父亲看看安泰,说:“安泰,不能那样和妹妹说话。就过年了,要让家里每个人都高兴——买回了灯笼还要听听你妈的意见呢。”
安泰不说话,低着头去村里的小卖店买灯笼。安小鱼唧唧喳喳地跟在旁边。选灯笼的时候,安小鱼非要买那个最大的。安泰又想起父亲的话,忍了忍没说什么,心里想:哼,要过年了,尽随着你高兴吧!就随了安小鱼买了个最大的灯笼回来。
灯笼提到家,母亲看了有点不满意,嫌这灯笼太大了。安泰想了想,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这灯笼不是要挂在大门口的,而是要竖到灯笼杆上去,真的有些大。安泰就又跑到小卖店,换了一个中号的。这回妈妈满意了,妹妹看了看,也说:“嗯,这个已经比去年的那个大了,行了!”安泰看看父亲,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冲他点点头。
又过了两天,父亲又对安泰说:“安泰,爸还有个事儿,跟你说说。”
安泰这次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并且很快猜出了父亲的想法,他说:“爸,你想换个新灯笼杆吧?”
父亲笑了,点点头,说:“咱家去年的灯笼杆虽然还能用,但你看它是不是有点朽了?”
“还有点矮!”安泰说。
“所以要换个新的。”父亲说,“过年嘛,就要喜庆些!你去北山坡注意了没有,哪棵白杨树最适合做灯笼杆?”
安泰摇摇头,心里说:平时你把那些树看得太紧,别人动个树杈都不行,谁敢打那些树的主意呀?
父亲盯着安泰的脸,仿佛猜出了安泰的心思,他微笑着说:“从树林的东面,从南数第七行,再往里数第三十九棵!”
安泰惊讶地盯着父亲。
父亲又笑了,说:“那棵树我早就看好了,它靠别的树有点近,周围的树都比它高,它一时半会儿也长不起来,最适合做一根灯笼杆了。”
安泰说:“爸,那咱们明天就去把它弄回来!这次……我可不想带安小鱼了!”
父亲笑了,说:“嗯,不带安小鱼,省得她瞎捣乱!”
这话说到安泰的心里去了,他看着父亲傻笑了一下。
可是父亲看了看安泰,说:“不过,我也不去,我只让你自己想办法,把那棵树弄回来!”
安泰看着父亲,以为他在说笑话。
“我说的不是笑话!”父亲说,“我看你平时抠个难题什么的,挺有劲头的,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难住你?”说完,父亲又看了看安泰,起身往外面走,走到门口他又回过身来说:“我觉得你应该行!”
安泰坐在屋里,好久缓不过神来。他觉得父亲真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安泰平时对书本上的难题真挺感兴趣,有时一道难题做不上了,他宁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它做出来。
但父亲留的这道难题,安泰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他说不好自己能不能完成。安泰坐在那里冥思苦想:这个难题是有点难,难在哪儿?锯倒这样一棵树肯定不难,去掉它的枝杈也不难,安泰以前都看父亲做过这些,甚至帮父亲做过。难的是怎么想办法把它弄回来。用人抬?这棵树虽然不粗,但听父亲说过,新放倒的树木都灌满了浆水,用人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冰天雪地的,路又这么远……这虽然是个办法,但绝对不是个好办法。用车拉?如果能把那棵树锯成几截,装到车上就不成问题了,但关键是做灯笼杆的树,不能锯断——那么用车拉也不是个办法……安泰憋足了劲儿,苦苦思索,把他的脑袋都思索疼了。
“办法一定会有,我先把那树放倒再说!”安泰先想明白了,无论怎么往回弄,首先都要把那棵树放倒。于是,就找了锯子和斧头,往院外走。
安小鱼正在街上和一群孩子拉爬犁玩,她看安泰提了工具,乐颠颠跑过来喊:“哥,你是不是要给我做爬犁了?”安小鱼都央求安泰好几回了,要做个爬犁,她说总玩别人的爬犁太憋气了。
现在安泰的心思根本没在爬犁上,但他又不想把自己的行动告诉安小鱼,就随口说:“好好好,你等着吧……”
可安小鱼却不想等着了,非要和安泰一起去。
安泰不耐烦了,举了举手里的锯子和斧头说:“我要先去放倒一棵树,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把你砸在雪壳子里,得等春天雪化了才能爬出来!”
安小鱼愣了一下,但没被吓住,激动得叫嚷起来:“哇,哥,你真要去锯一棵树呀?是不是要做一个像树那么大的爬犁?”安小鱼一边说,一边还伸开两只胳膊比画。
安泰说:“对对对……”眼前却突然一亮——把那棵树放倒,去掉枝杈,然后像拖爬犁似的把它拖回来!
安泰心里突然有点感激安小鱼了,正在犹豫是不是把做灯笼杆的事告诉她,邻居杨海叔开了四轮车从村外回来,他看安泰手里提着锯子和斧头,就停下来问:“安泰,你这要去干什么?”
杨海叔这一问,安泰的思路更被打开了,他靠到杨海叔的四轮车旁边,说:“杨海叔,我爸正让我去找你呢,用你的车去一趟北山坡……”
四轮车的响声太闹,旁边的安小鱼只听安泰和杨海叔说“北山坡”“放树”“灯笼杆”什么的,听了半天也没有她的爬犁的事儿。安小鱼就对安泰喊:“安泰,我要回去告诉爸,你敢放倒他的树……”
安泰已经上了杨海叔的车了,他冲安小鱼摆摆手撵她回去,四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
安小鱼气得直在地上跺脚,她说:“臭安泰,你等着!臭安泰,你等着……”
四轮车拖着那根长长的“灯笼杆”回来的时候,父亲和安小鱼真的等在院门口。不过父亲的脸上是笑呵呵的,安小鱼最会见风使舵,站在父亲旁边手舞足蹈——她已经暂时忘了爬犁的事,这长长的新灯笼杆足以让她兴奋一阵了。
村里的一些人都围过来看。
安泰脸上红扑扑的,是那种完成了一件大事的自豪。
父亲对安泰说:“安泰,你这事儿办得挺漂亮——比我小时候还漂亮!我第一次往家里弄灯笼杆,是自己从山上往回拖,足足拖了一个下午……”
安泰仰起脸看着父亲,他想让父亲再夸自己几句。可是等人们都离开以后,父亲却突然沉下了脸,说:“安泰,杨海叔的四轮车是我让找的吗?你以后不要总打我的旗号,要学会用自己的名义去办事儿!”
安泰擦着头上的汗,盯着父亲看。
父亲说:“先歇一歇吧!”然后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又回过头说:“明天把这树修理一下,然后就找人帮着立起来——都交给你去办了。”
安泰愣愣地站在那里,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安泰这时候并不知道,最近半年多父亲进城,每次都是偷偷为自己看病,他这时候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了……
灯笼杆立起的第七天,父亲终于熬不住,突然离开了他热爱的家——他的“新家”安在了北山坡,他可以每天都看着他的那些树了。
小年那天,天空飘着小雪。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炊烟夹杂着鞭炮的余烟,在村子的每个角落飘散。
母亲强打着精神,要为安泰和安小鱼包顿饺子吃。
安泰在屋里转了两圈儿,回身对母亲说:“妈,我想把灯笼竖到灯笼杆上去!”
母亲抬头看了安泰半天,然后低下头说:“安泰,家里该做主的事……你就做主吧……”
安泰又对一旁的安小鱼说:“妹,把你的新衣服换上!”父亲去世后,安小鱼也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她这几天一直穿着以前的旧羽绒服——是一件蛋青色的羽绒服,袖口都磨坏了。
安小鱼听了安泰的话,拿不定主意,抬头去看母亲,母亲说:“去吧……听你哥的话。”
安小鱼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但她随即低下头,不让自己的表情显露出来。
安泰提了灯笼,和安小鱼来到灯笼杆下。灯笼绳早就拴好了,安泰把绳子的一端系到灯笼上,然后拉动绳子的另一端——红灯笼向着灯笼杆的顶端缓缓升起。
雪花围着红灯笼起舞。安泰和安小鱼仰着头,雪花在他们脸上飞吻,然后静静融化……
红灯笼升到了灯笼杆的最顶端,安泰把灯笼绳在灯笼杆上用力绕几圈,一下一下地系好。
安小鱼看着哥哥,又转头看看别人家的灯笼杆,小声说:“哥,咱们家的灯笼杆最高!”
安泰点点头,说:“所以,咱爸要立这个新灯笼杆!”
妹妹安小鱼想了想,随即又说了一句话,差点把安泰的眼泪说出来——安小鱼说:“哥,爸在北山坡,也能看到咱家这灯笼了吧?”
安泰转过身,去看别人家的灯笼杆。
安小鱼感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说:“哥……”
安泰回过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安小鱼,说:“妹,你说得对,爸一定能看到咱家的红灯笼!”然后他轻轻拍掉安小鱼身上的雪,看着安小鱼的脸说:“妹,爸希望咱们能挺起腰杆活着……咱们,也要让妈活得高兴……”
安小鱼抬脸看着安泰,点点头,说:“哥……我听你的。”
安泰往屋里看看,说:“好妹,你一会儿回去帮妈包饺子,我去……买点鞭炮,妈最喜欢看你放鞭炮时大喊大叫的样子了——我也喜欢……”
安小鱼看着安泰,又使劲点点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
安泰说:“好妹,哥答应你的爬犁,也一定在今天就给你做好……”然后轻轻拍拍安小鱼的头,让她回屋。
等安小鱼进屋关了门,安泰突然转过身,走到旁边的墙角,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淌了下来。他用手掌使劲地擦一把脸,又使劲擦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高处的红灯笼,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轻声说:“爸,我懂你了!你,放心吧……”
雪天里的红灯笼,动了动,好像在冲安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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