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诅咒的新娘
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然而即便醒着,那破碎的梦依然没有放过修人。他在恍惚中听到凄厉的惨叫,一掠而过的绝望目光……那目光结成冰,冻结他的意识和身体,如刀剑般锋利,几乎要刺破他的胸膛……
“樱,救我!”修人从梦中一跃而起,可是,除了屋外的风声,夜还是死一样寂静。
樱就睡在他的身旁,但她并没有被修人的喊声惊醒。她挪动了一下身体,继续沉在她的睡眠里。修人恍然意识到,似乎万能的樱并不万能,在这场灾难面前,他、奎科和海豚必须自救。
“醒醒,奎科叔!醒醒,海豚!”修人拼命推醒他们。
“干什么?”海豚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胆小鬼!”修人忍不住咒骂道。
“怎么了,修人?”奎科问。
“我们要拿个主意,现在,不能再依靠樱的超能力,我们要来救自己,救樱!”修人说。
“可是,门外有看守,如风被绑住了,安吉拉也给困住了,更难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樱的来历,不知道去哪里寻求帮助,依靠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能战胜一个野蛮的部族吗?”奎科一连串地发问。
“可是,你难道忘了?昨天婚礼上,那个叫妞牛的男孩?”修人说。
“记得,”海豚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插话说,“他为什么要叫哈布爸爸呢?”
“是啊,这很蹊跷,我想,只要这件事情不解决,他们就无法顺利举行婚礼。”修人说。
“是吗?”海豚兴奋地跳起来,“就是说,我们可能还有救?”
“不知道,不过,我们要争取时间,”修人点头又摇头,实际上,他满心恐怖,人就像要瘫痪一样。第一缕光线已经透过屋顶的小窗射进来,他们的时间所剩不多。
天色暗下来,远处传来击鼓声和粗犷的哼唱声,那声音像蜂群在头顶盘旋,含着忧虑和愤怒,还有隐隐的不祥。“阿索亚,阿索亚,黑色的山雾呀!阿索亚,阿索亚,可恶的陌生人呀!……”那声音唱道,鼓声越来越急促激烈,震得山响。
“砰”的一声,柴门被踢开,四个以苦楝树枝扎头的族人持矛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奎科、修人、海豚和樱往外推。
樱还没有恢复过来,身子轻薄地打飘。修人伸手扶住她,“不要推,”他对族人说,“我们会走。”
昏暗中,他们被带到了祠堂里。
那里点了篝火,好像正在做什么仪式,几百个赤足的人挥动苦楝树枝和长矛,围着篝火跳着奇特的舞蹈,一边跳一边唱:
“刺他的额,刺他的胸;刺他的肝,刺他的心;刺他的腰,刺他的肩;刺他的腹,刺他的肋!”
一派阴森恐怖。
樱的心在往下沉,在火光闪烁中,有一场可怕的玩笑正等着他们。也许,一种美、一颗心,一个宝贵的生命,即将被毁坏。但是,在危险中,她却可能无所作为。她的灵力还未恢复,此刻,她根本不是影子的对手(假如影子正躲在暗处的话)。
樱在余光里看到修人的侧影,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唇角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甚至能听到他鼓点般的心跳。
祠堂正前方,一个巫师打扮的人吞吐着火焰,做着各种看上去生不如死的古怪动作,看样子是在做法。他的身后,站着新郎哈布,和蒙着红色头巾的新娘。奇怪的是,昨晚的婚礼上,新娘的头上戴着华丽的银饰,并没有戴头巾。此时的哈布面呈土色,好像一夜未睡的样子,全然没有做新郎的喜庆。
他们四个人被推到了泥地上。
族长抬起松弛的眼皮,怒目圆睁。火光映红了祠堂的屋顶,樱这时才看清楚族长狰狞的脸,他的皮肤黝黑,像一个黑白种的混血,他是个瘸子,举动却像猫一样灵敏。他的前额到右脸颊伸着一条屈曲的伤疤,当他准备说话或者笑或者发怒的时候,他的脸就痉挛起来,整张脸看起来非常可怕。
“陌生人,因为你们的闯入,给沃兰带来种种不祥,”族长说,“你们不但打断了我儿子的婚礼,而且招来邪气,毁我儿子新娘的容貌。”
族长使了一下眼色,族人奉命上前慢慢撩开了新娘的头巾。
底下一片哗然。
这哪里是年轻美貌的新娘,明明是一张丑陋皱皮衰老的脸!它就像一只干瘪的梨,被风干了水分,眼睛浑浊,毛发稀疏,双颊深陷。
头巾被迅速地盖上了,但是袖口那里露出的两只苍老嶙峋的手,仍然泄露着新娘一夜变老的秘密。
那个巫师手舞足蹈了半天,对新娘不起一点作用。他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族长甩了甩手,让巫师下去,他叹口气道:“哈布的婚礼意外中断,哈布的新娘一夜变老,你们知道谁是灾星?”
“四个陌生人!四个陌生人!”下面的族人异口同声顿足回应。
“杀死陌生人,杀死陌生人!”他们再一次围绕毕剥作响的篝火单脚跳舞欢唱,“刺他的额,刺他的胸;刺他的肝,刺他的心;刺他的腰,刺他的肩;刺他的腹,刺他的肋!”歌声撞击着漏风的四壁,发出空旷的回声。
风吹动山林,乌云正朝这里翻滚而来,灰色的呓语如蛾羽翻飞,从墙缝里飞进来,飞进来。
樱听到修人急促浓重的呼吸声,渐渐,樱脸色苍白,身子轻微抖动,意识在片刻出现了真空。沉淀在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全部翻涌上来,她无可抑制地想念她开遍古莲花的故乡,无忧的童年,临别时母亲在她额上的亲吻和暗含密语的叮嘱,还有临行那刻漫天飘舞的白色花瓣……她的眼前逐渐模糊,接着感到了身体里的隐痛,但是,她仍然听到了修人的声音:“请等一等,这不是我们的错!”
族长做了个手势,歌声停歇。
修人上前一步:“新娘变成这样,我们也感到遗憾,但是,这绝对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过路,意外地打搅了你们的婚礼……”
“是啊,”奎科接口说,“请给我们三天自由,用以找出真相,三天后,如果没有结果,我们甘愿做你们杯中的琼浆!”
“杀死陌生人,杀死陌生人!”呼喝声再次响起,人群往前逼近。
“请给我们三天自由,找出真相!”修人和奎科提高嗓音再次恳求。
“杀死陌生人,杀死陌生人!”呼喝声此起彼伏。
“父亲,”一直沉默着的哈布终于开口了,“就让他们试试吧,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想放弃!”新娘的头巾湿了,被她的眼泪洇湿了,她伤心地哭着,是年轻姑娘的哭声。
族长犹豫了一会,点点头,算是应允。底下的矛举起了又放下。
“好吧,给你们三天在村寨里到处走动的自由,但是,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我们族人的监视下。假如三天后,仍然找不出可以说服我的真相,不但要喝你们的血,还要剁你们的手足,挖出你们的心肝做成佳肴,明白了吗?陌生人!”
在散发着腐臭的茅屋里,樱仍在昏睡。奎科、修人和海豚面面相觑。
奎科的情绪很糟糕,他不停地来回踱步,看得人眼睛发晕。
“别走了,求你,奎科叔,”海豚乞求道,他满脸苦相,悲观地说,“我们就等着被人挖心肝了。”
“别胡扯,胆小鬼。”修人不满地数落他。
“我们要认真考虑一下,”奎科终于停止了踱步,坐了下来,“应该从哪里入手呢?”
“我想,还是要先找那个叫妞牛的男孩,”修人说得不是很肯定,他看着奎科,奎科也看着他,脸上是将信将疑的表情。
“你们说的是婚礼上那个野蛮的男孩吗?”海豚谨慎地说。
“是,而且同时还要找哈布,”修人说,“你们留意到哈布看着妞牛的目光吗?起初我以为他会立刻把他踢出去,可他没有,而是迟疑了一会才踢开他。”
“是吗?我怎么没留意呢?”海豚猛抓自己的头皮。
“那么,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哈布和妞牛,了解他们之间的联系,”奎科冷静地分析,“弄清楚妞牛为什么要冒险打断婚礼?”
“难道他们那些沃兰人就没有想到吗?难道他们笨到了极点?”海豚讽刺说。
“他们也许只知道请巫师傻呵呵地做法,根本就不知道用头脑分析!”修人几乎笑出了声,恐惧暂时被丢在了一边。
他们仿佛看到曙光初现。
樱在梦中翻了个身,发出婴儿似的呓语。修人走上前,替她轻轻地掖紧被角。
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妞牛所谓的家,只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小的洞穴,入口处趴着一只皮包骨头的小狗,里面只容转身,潮湿的地上铺了床脏脏的稻草,就算床榻。旁边放着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漆黑的东西,上面爬满蛆虫,也许这就是妞牛的食物。修人和海豚见到妞牛的时候,他正在低头捉自己头发里的虱子。
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灰黑的小脸上漠无表情,而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一直想念我的父亲,可惜他已经死了。”海豚装作在和修人说话,他的表情很痛苦。
修人点头,“我也是,因为我已经忘记父亲长什么样了,而且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活着……”
妞牛的动作减慢了,但依然不看他们。
“爸爸出车祸那年,我还那么小,根本没有记忆。开始,我以为没有爸爸和别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事实证明很不一样,我被别的小孩欺负,他们骑在我的身上,揪我的头发,把我当马骑;我的姑妈把我的脑袋按在马桶里,说是让我照镜子……”
扑哧,妞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暗暗发笑,他开始偷偷打量他们。
“这么多日子,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我总觉得爸爸到我的梦里来,每当我要伸手抓他的时候,或者想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他就消失了。然后,我就感到揪心地疼痛,你还有爸爸可以回忆,我却连爸爸的影子都想不起来!”修人说。
“这算什么?”妞牛把一只绿色的昆虫放进嘴里,扑的一声,把它的翅膀吐了出来,“你们至少还有爸爸,而我生下来却没有爸爸,好不容易见到爸爸,他却把我踢开!”他沮丧地低下头。
“哈布真是你爸爸吗?”修人追问。
“那还有假?”妞牛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可哈布说你是骗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哈布是你爸爸?”
“不需要证据,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的!”妞牛的眼睛红了。
“你娘……”
“是的,我娘死了……病死的,族人把她的尸体抛到了山崖下,因为她没有男人,却生了我……”妞牛呜咽起来,“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哈布是我的爹,尽管所有的沃兰人都不相信,说我娘疯了。但我知道娘没有疯,很多年前,哈布爱上我娘,可他后来去了外乡,再也没回来。他不知道,娘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娘以为哈布再也不回来了……没想到哈布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新娘,可我娘已经死了!”
“哈布并不知道你娘生下了你?”
“他就是知道也不会承认,那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哈布中了她的邪!”妞牛猛然抬起头,愤愤道。
“哪个女人?”
“新娘!我恨她!”
“可她现在成了老太婆,哈布不会再爱她,”海豚试探他。
“我希望是这样,”妞牛的嘴角滑过一丝得意的笑,他扑地一声,又吐出了一片翅膀。
修人一阵反胃,但他强忍住。
修人和海豚回到茅屋不久,奎科也回来了,他刚刚去见了哈布,此刻脸上掩饰不住沮丧,愁眉苦脸地叹气。
不等别人问,他就急着说起来,“哈布不肯跟我说真话。”
“你怎么跟他说的呢?”修人问。
“我说,新娘变成这样,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着急难过。”
“他怎么说?”
“他只顾闷头抽烟,不理我。”
“然后,我说,我特别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爱过一个姑娘,非常爱,可是,她到死都没有回应过我的爱。我很后悔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地向她表白,努力地爱她……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看我,居然转身走了,”奎科无奈地摊开手,“我无法让他开口和我说话。”
“可是,都是因为哈布替我们求情,族长才答应暂时放了我们的。”修人说。
“可他并不想对我说什么,”奎科说,“仆人把我推了出来……”
樱倚靠着柱子站着,宁静地倾听他们。她很想说什么,但是翕动嘴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驾驭身上的神力,但是焦急毫无用处,她只能默默地等待它们恢复,因为母亲叮嘱她,在第二次使用大地回春术后的三十天内,再度使用任何超能力,哪怕是雕虫小技,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她不敢想象那是什么。
夜幕再度降临,一天过尽,但似乎毫无进展。寒冷、恐惧和腐臭一同弥漫,奎科在黑暗中感叹:“我小的时候,特别害怕死亡。丧钟一旦在达摩敲响,我就会觉得又有新的鬼魂诞生了,女人的哭声特别让人忧伤。我怕出门,怕行走在小巷里会遇上刚刚死去的鬼魂。不过,大人们告诉我,一个善良人的灵魂是往天堂去的,那里鲜花环绕,生活富足。所以,与其在这个混沌冷漠的人间活着,不如到天堂里去。”
“天堂真有那么好吗?”海豚半信半疑。
“不,我不想去天堂,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名字,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修人说。
“我开玩笑呢,”奎科苦笑着说,“其实,我总隐隐觉得哈布是有话对我说的,他也许对我有戒心……”
“妞牛不是认定哈布是他父亲吗?也许我们可以设法让他们两个人见面?”樱若有所思道。
“我也这么想,”修人说,“而且,我看见妞牛的眼睛里有秘密呢!难道他和新娘的变老有关?”
“说到新娘,妞牛的眼睛愤怒得要着火!”海豚接口道。
“海豚,你不是和妞牛聊得很好吗?你去做这件事。”修人冷不丁转向海豚。
“我……”海豚犹豫。
“对不起,”樱满眼歉疚地望着他们,“都怨我,没法帮你们。”
“怎么能这么说呢,孩子,”奎科爱抚地扶住樱的肩,“几乎每次都是因为你的神力,我们才柳暗花明,这次,要看我们的啦!”
“是啊,哪能总是依靠女人?”海豚朝樱挤挤眼。
樱笑了。
“我爹要见我?真的?”妞牛从岩石上蹦起来,着急地跟着海豚要走。
“哎,你可别乱叫,人家可没承认你是他儿子,爹可不能乱喊的!”海豚泼他凉水。
“少罗嗦,走就是,”妞牛扎紧裤带,拖着海豚往外走。
他们踏着碎金般的日光往山的深处走。生活在这个草木枯死、凄清寒冷的世界上,他们无法不喜欢日光,只有当日光穿过云层,他们的生命才可以活泛起来,才能真切地相信这个世界生机尚存。无论是原始部族的孩子,还是来自城市的孩子,在日光下,他们是平等的,日光给与他们的一样多。
像阴霾一样厚重的寂静笼罩着沃兰,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羊肠小道上,一个欣喜,一个忐忑。妞牛像一只野兔一样在小道上欢跳,他熟悉这里的一切,每一棵枯树,每一丛衰草,他几乎从出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和沃兰的草木紧紧相连了。他还从没有见过那些植物活着的样子,他以为衰弱和枯干就是植物的本来面目,和那些红艳泛滥的单调的恶之花相比,他无疑更爱那些干枯的奇花异草,因为它们拥有不同的形状,甚至保留着各种异香。母亲活着的时候告诉他,这些植物曾经拥有过生机勃勃的颜色,会开花,会结果,沃兰人靠植物的变化来辨别四季,他们还可以通过某种第六感来感知风力。可是自从恶之花种从天而降,其他植物莫名其妙地大片枯死,沃兰人原始的本能也随之慢慢消失了。
羊肠小道的旁边,倒伏着各种矮小的植物,它们的枝干屈曲散乱,如老人的乱发。一只小灰鼠蹲在一堆杂草和黑苔上面,慢慢地吃着泥土里的碎屑,听到脚步声,立刻警觉地跳进树丛里去了。
“真好玩,追它!”海豚惊呼一声,顺着小灰鼠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别动,千万别动!”妞牛大声叫住他,但海豚似乎并没有听见,顾自拨开树丛往里跑。
“别碰那些草!”妞牛大叫一声。海豚这才停住脚步。
妞牛跑上前,奋力把海豚拉开。
那是一堆形状奇特的草,小穗排列成覆瓦形状,上面布满芒刺,每一根穗上挂有一个毛茸茸的圆球,长着又密又长的冠毛。
“别碰它!”妞牛拽住海豚的手。
“为什么?”海豚问。
“反正就是不能碰,赶快带我去见我爹!”妞牛不由分说拉着海豚往前跑。
见到哈布,妞牛却迟疑着不肯向前。哈布也不看他,而是转向奎科:“干吗把他带来?”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们在一起说话。”奎科说。
“我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哈布转过身去。
“可是,我有话说,”妞牛扑上去,抱住哈布的腰,“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真的是你的儿子,我娘到死都想念你啊。”
“你娘是谁?”
“艾玛,”妞牛低下头,从破烂的豹皮裙里掏出一只椭圆形的乐器,递到哈布面前,“这是娘临死前留给我的,她说有一天如果你爹回来就交给他……”
这是一只埙,黄陶烧制的,已经被摸得油黑发亮,底部刻着两个字:哈布。
哈布接过,神色凝重地上下打量着它,慢慢地将它放到唇边,嘬起嘴唇,闭上眼睛。于是,有空灵的乐音袅袅起来 ——
好像是晨光熹微时分,雾在山谷里飘荡,星星还没有完全消逝,照着黑绸一样微微颤动的泉水。风从黑色的云片下挣扎出来,顺着古铜色的山谷铺展开去,河汊、湖沼、草坡、披着露水的林子——都笼罩在惊心动魄的朝霞里面。
在乐声中,樱感到正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注入她的身体,她微睁双眼,凝神聆听,在那片乐音中看到了色彩,她把埋在双手里的头抬起来,然后又闭上眼睛,黎明的光彩让她眩目。
樱说:“我看到了艾玛,还有你,哈布……”
哈布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樱。
“每天黎明,你总是在落霞坡上等待艾玛,然后,吹埙给她听。你们一起观看天空的奇异颜色,看水底雪白的鹅卵石映射出粉色的光芒,回忆那些枯萎的草曾经呈现怎样的油油绿光……还一起憧憬未来,……”樱说,“是你的乐音让我看到了这些场景。”
哈布的眼神变得迷离,似乎在回忆。
妞牛的眼里泪光闪烁,他期待地注视着哈布。
“我想起来了,”哈布喃喃不止,“想起来了,艾玛……”
“娘每天都带着我去落霞坡,看日出……”妞牛呜咽不止。
“妞牛!”哈布召唤他。
妞牛扑过去,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可你那天为什么要踢开我?我好伤心,好恨!”
“你娘在哪儿?”
“她死了……”
哈布沉默不语,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告诉我,妞牛,新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过了许久,哈布问。
妞牛仍是一味地哭,不说话。
海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是些什么草,妞牛?”
“不知道,可是有人告诉我,它可以承载诅咒!”妞牛没有停止呜咽。
“诅咒?”哈布推开他。
“爹,我错了!”妞牛哭得更大声,他的眼前晃过可怕的一幕。
他被哈布踢出祠堂后,一边哭,一边慢慢往回走。走到羊肠小道上,他加快了脚步,天黑了下来,传说深山里会有各种鬼怪来撵单独行走的孩子。可是,越是走得快,越是感到身后有阴风追逐。那阴风撵着他的脚跟,在他身后欢跃 。
于是,他试图停住脚步,但是阴风并没有停,而是迅速地集聚起来,变成一个灰色的人形,他戴着黑色的斗篷,看不清他的脸,妞牛只见一只湿淋淋的手从斗篷下颤抖地伸出来,抚摸他的脸颊。一阵寒冷袭击他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脏。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就在它缩回去的那一刻,妞牛的心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悲哀消失了,而代之以咬牙切齿的仇恨,仇恨的怒火灼烧他,舔噬他。
他憎恨哈布身边的新娘,如果没有她,也许哈布早就回到沃兰与娘团聚;如果没有她,娘也许不会相思而死;如果没有她,哈布一定会认他这个儿子……
他看见那个黑色的影子拿起了草丛里的一株形状奇特的草,小穗排列成覆瓦形状,上面布满芒刺,每一根穗上挂有一个毛茸茸的圆球,长着又密又长的冠毛。他将那株草递到他的眼皮底下,“它可以承载你的诅咒,诅咒吧,孩子,报复一切剥夺你的人!”
妞牛接过那株草,神情恍惚起来,他转过身,朝来的方向走回去。之后他究竟做过什么,他却不记得了。第二天,当村寨里一片混乱,传说新娘一夜变老时,妞牛才恍然意识到,新娘的变老也许和自己有关。可是,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教他诅咒的黑影……
“影子,一定是他!”修人脱口而出。
“我不怪你,孩子,”哈布说,抓过妞牛的小手,“离开沃兰的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艾玛,其实她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我总是梦见她,梦见艾玛站在落霞坡上朝我挥手,对我笑。可是,一到白天,我就会忽略这一切,直到遇见我现在的新娘,我完全把艾玛忘了。我万万没想到艾玛会给我留下一个孩子……”哈布把脸转向樱,“刚才我吹埙的时候,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已经遗忘的一切,这太神奇了!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候,我曾经像爱现在的新娘一样,爱过艾玛。新娘变老了,我不会嫌弃她,就像艾玛死了,我不会嫌弃她的孩子一样,况且,我现在相信,妞牛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哈布,”新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哈布身后,她以黑纱蒙脸,眼中却有泪光闪动,“我都听到了。”
“希望你能谅解我,”哈布上前搂住她,握住她苍老的手,“即便你永远都这样老,我依然爱你!”
话音刚落,哈布感到手里发生了异样的变化,低头一看,那只手正由苍老嶙峋变得光洁滋润,他迫不及待地掀开新娘的面纱,仍是一张年轻美丽如初的脸!
“诅咒失灵了!”修人叫道,转身搂住微微颤抖着的妞牛,激动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心里没有恨了,刚才爹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就觉得那冰一样的仇恨都被融化了……”妞牛茫然地说。
沃兰人又围着篝火跳起了奇特的舞蹈,哈布的婚礼再次举行,与上次不同的是,新郎和新娘之间,多了一个盛装的妞牛。
“呜……咳……
隔了九座山,隔了九条河,
今天你就回到家乡
娶回你爱的新娘
火把点亮了
太阳升起了
呜……咳……
……”
族长带头唱起婚庆歌,歌声如水流在沃兰的草坡和峡谷里萦绕激荡。樱、修人、奎科和海豚悄悄地坐上如风。被松绑的如风发出一声长啸,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在他们身后,匍匐在树丛中的黑影浪涛一样一跃而起,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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