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安伟邦先生——《安伟邦文集》序
金 波
安伟邦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个年头了。这二十多年,我们都在忙,忙得忘记了许多事情,忘记了许多朋友,但是,安伟邦先生却常常浮现在我们的记忆中。每当我们翻开一本书的时候,就会想起他来。书本常常促进着人与人的亲密关系。书里的字字句句都有生命,这生命又会联系着另一个生命。我们从安伟邦先生的著译中感受着他的生命,可以凝视,可以谛听,可以和他交谈。
一
上个世记五十年代初,在北京一座古老的四合院里,有安伟邦先生最早工作的一所小学,那是他文学创作起步的地方。在那里,他过着简朴而丰富的生活。他很习惯学校里的铃声、书声和笑声。
当一天结束了,学校复归于宁静,安伟邦就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在今天看来,他的创作选择了幼儿文学,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学起步。我们没有就这一话题交流过,但他从一开始,就以一种专注的精神,在幼儿的心灵世界里寻绎思考。他敏于观察,勤于积累。在那一段教学生涯中,他始终关注着孩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一坚实的准备工作,正是每一个文学创作者不可或缺的。那时候,他常常去低年级班听课,观察和了解这一学龄段孩子的生活。他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像个孩子一样,聚精会神,又充满好奇心。他把他观察到的,思考过的,一一展现在他的作品中。他的作品绝无泛泛空谈,他独擅的艺术魅力就是具体而细微地表现孩子最本质的品格。
他的创作是精雕细刻、精益求精的。一篇二三百字的小故事,每每花去他许多的晨昏和夜晚。一篇初稿完成,他要数次修改,字斟句酌。他那篇发表在《小朋友》上的故事《圈儿圈儿圈儿》,发表后的许多年间,当年的小读者也不曾忘记。二十年后,这篇故事获得了全国第二届少年儿童文艺创作奖。
在六十年代的那段不长的时间里,仅在《小朋友》杂志上,他就陆续发表了《王三虎》《小队光荣簿》《新的头发夹子》等作品。他的作品得到了小朋友的喜爱,受到大读者的赞扬。著名儿童文学家、当时《小朋友》杂志的主编圣野先生,曾这样评述安伟邦的幼儿文学创作,他说:“我以为,《圈儿圈儿圈儿》的发表,是低年级文学告别了它的幼稚阶段,逐渐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安伟邦在六十年代以大成作为他的人物的主角,创作了一系列的小故事,语言朴实无华,情节委婉生动,像一幅幅用白描手法画的钢笔画,于平淡的叙述中透露着一点作家的机智。”这一评述很实在、很中肯。安伟邦的幼儿文学创作,在那一时期的儿童文学创作中,的确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看来,安伟邦的儿童文学创作,属于简约质实的那一种,紧凑坚致,质胜于文。他的创作一直遵守着以实地观察为依据,因此不空泛,不浮华,有质地,耐品读。他的叙事,有主有从,写人鲜明醒目,重视作品的教育作用,却又能做到隐而不彰。他的创作,重客观而不务玄想:不求表面意思的热闹,而是在平淡中具有一种绵长的隐秘力量。语言质朴无华,常以短句子书写,朗朗上口,便于听,便于记。就像山野的小花,不假脂粉而增添颜色。这种笔力所唤起的印象是恒久的美质。直到今天,我读安伟邦的这些故事,仍然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我看见一个儿童文学中的老人,处境安详,对于一切杂沓的声音,不知不识。他像一个乡间的农民,面对着他那一片不算丰腴的土地,也能平静地耕耘。他留下的小花,带给我们的却是春天的感觉。
他是为春天而写作的人。
二
在我的印象中,安伟邦是从上世记八十年代初开始翻译工作的。从那时起,他不时会送给朋友们一些他的译作。大家收到这些装帧设计简朴的小书,无不感到惊喜。因为在他创作幼儿文学作品日见稀少的时候,却看见了他连续不断地译介给我们的这些域外的文学作品。
他曾经翻译过一些安房直子的童活。那时候,大家对这位日本女作家的作品还不那么熟悉,一经阅读,便喜欢上了她和她的作品。大家争先恐后地阅读,就像在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口,看到了窗外的远山,一片蓝色的桔梗花,一片雪后的月光,那些亦真亦幻的奇妙故事,让我们感动。内心仿佛感受到了宁静、抚慰,还有一些挥之不去的忧伤。我常常像坐拥着秋阳,或伴着祛寒的炉火,内心感到温暖。
他还译了大量的日本作家椋鸠十的动物小说。他译得很系统,很平静,一本一本地翻译,一本一本地出版,大家读后仍有许多期望。从安伟邦的译作里,我们又认识了日本这位动物小说开山鼻祖的经典之作。书中一以贯之的是儿童的视角,表现了人与动物的亲密感情,充盈着向善的追求。
我没问过安伟邦为什么选择了安房直子和椋鸠十的作品,但阅读他的这些译作时,我感受到了译者内心世界的状态:他在做了一天的编辑工作以后,守着一盏孤灯,进入了另一种文学的情境,远离了尘世的喧闹,没有龃龉,没有抵牾,他的心里充满了温情。他一直关注着书中人物的命运,感受着安房直子的清愁和感伤,感受着椋鸠十的温暖与和谐,感受着把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的乐趣,感受着让更多读者读到经典的那种喜悦。
他做的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的工作,他一面翻译,一面思考,思考着在世界范围内儿童文学的发展。他在安房直子《谁也看不见的阳台》一书的前面,曾有一段关于童话在日本的演化发展的论述,大体的意思是:五十年代末期,日本学习欧洲,兴起了一种童话——“空想故事”(或叫“空想童话”、“幻想故事”),描写人物、描写现实和空想,以及结构都采用小说的手法。一般地说,这些奇怪的故事,大多是从现代生活中的现实出发的。现实和非现实交混在一起,别具一种风格。从安伟邦的这段简介中,我们读到了一些还比较陌生的概念,如“空想童话”、“幻想故事”,童话创作中的“小说手法”,“现实和非现实”的交织,等等,等等。这些新的提法,无疑让中国的读者和作者耳目一新,多了一种艺术上的借鉴,丰富了年轻一代作家的创作手法,对日后中国“幻想文学”的发展发挥了促进的作用。
安伟邦作为一位翻译家,他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可他从不认为他的翻译是施惠于他人的工作,倒是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受惠者,让他在创作之外,开辟了另一个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空间。
他蕴蓄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就在于他寄希望于孩子。
他从孩子身上发现了纯真与善良。他为孩子创作,为孩子翻译,他一生立身行事都是为了孩子。
我常常这样想,对他,天若假以年,他还可以留下更多的业绩……尽管这样,他为孩子和儿童文学已经做出的一切,仍然蕴涵着精神的高尚,以及为人称善的东西。
三
著名的儿童文学老作家圣野曾回忆,1980年前后,安伟邦曾应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约请,在出版社的阁楼里住了一个多月,他废寝忘食地把少儿社资料室里有关日本的幼儿文学书,全都浏览了一遍,写了一个关于日本幼儿文学当前基本情况的报告,为我们及时了解日本的出版动态提供了具体的信息。而且从那以后,他每年要给《小朋友》译介几篇日本的小童话,作为我们的借鉴。“1986年,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幼儿读物研究会在石家庄开成立大会,安伟邦在会上作了一个有充分准备的发言,介绍了日本的‘画书’,非常具体地谈了绘画和文字的乳水交融相得益彰的亲密关系。”(圣野:《从〈圈儿圈儿圈儿〉谈起——沉痛悼念安伟邦同志》)
著名的幻想文学作家彭懿回忆,1987年4月的一天收到了一个寄自远方的邮件。这是一本安伟邦译的安房直子的《谁也看不见的阳台》。当他读到了其中的《狐狸的窗户》时,“有点透不过气来了”。“这本书竟会改变了我的命运,九个月后我竟会去了日本。”“我隐隐约约地感觉了一种新的文学样式的存在。换句话说,我感觉到了幻想文学对我的召唤。”(彭懿:《我为什么会留学日本》)果然,经过几年的钻研,彭懿在幻想文学领域多有建树,但那源头却是安伟邦一本小小的译作。
再看另一位年轻的儿童文学作家汤素兰的回忆,2006年,她借到一本书。这本书“被磨损得厉害,书脊用不干胶粘着,勒口掉落了,书里面有用铅笔小心画的一个个小圆点,标记着阅读者特别感动的段落。这本书的扉页上有译者安伟邦先生的亲笔题字。”这是一本在作家手中“借来借去”的书,是安房直子的《谁也看不见的阳台》。“书中的十二个故事都像《狐狸的窗户》一样,如梦如幻,美丽至极,很难找到幻想和现实的分界线。读着这些单纯、透明的故事,仿佛自己也能变成远离尘嚣的美丽精灵。”(汤素兰:《借来借去的一本书》)
不必再列举更多,以上事例足以证明:安伟邦的译著给人们多么深远的影响。他一生虽也经历过许多波折,但都被他一一镇静地克服。这内心的力量,源于至诚,出于自然。坚持和追求,给了他韧性和毅力,并把它熔铸在他的作品中。他视孩子为他创作的源泉。也许基于这些经历和感受,他更加理解孩子和尊重孩子,给予他们更多的智慧的关爱。因此,他的创作和翻译有着儿童般的纯真和赤诚,并以这种纯真和赤诚服务于儿童。因此,他耐心隐忍,甘愿孤独,他已习惯于随遇而安;他甘愿吃苦,视工作为生命。
今天,当我们阅读这套厚重的《安伟邦文集》的时候,我们更是深深地怀念安伟邦先生。
2012年冬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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