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都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只见他:春、夏、秋三季不外两截式灰布唐装,冬季里,一袭藏青长袍,终年布鞋白袜,手摇折扇,扮相很是古老中国。
同学似乎并不把老师放在心上,上课吵吵闹闹的,交代背诵的课文,没背;交代要写的功课,迟交。老师一开口,大伙儿就掩着嘴笑:“好奇怪的口音哟!有听没懂。”
老师一口浓浊的乡音成为同学理直气壮不用心听课的理由:反正是听不懂,听了不也是白听吗?
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儿了。十八年前十六岁的我,无论正过来倒过去说,都是非常青涩和幼稚的。
和许多满脑袋奇情幻想的十六岁女孩一样,上课的时候,最是偏爱窗外。又恰巧窗外的景色是那样符合小说中的情境:一排绿杨柳迎风款摆,三两白蝶翩翩穿梭,天天天蓝,教我不想下课也难。教室,一如囚笼,我,笼中的云雀,向往飞翔,飞翔。
也总是不偏不倚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师点起名来抽背书。
轮到我上台背书了,我赶紧起身,往讲台前跑去。抽背书的时候,课堂总算安静下来,我开始大声地背诵:“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我背得那么顺畅,那么流利,老师满意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跟着背诵的节奏打拍子。背完了,老师高兴得“好,好,好!好孩子”赞个不停。才教的新课,不过一夜之隔,这孩子居然全背熟了。
我得意地回座。老师哪里知道,早在小学四年级,父亲已教我背会这篇《桃花源记》了。
从此以后,每逢课堂抽背,老师一定喊我,如果是小时候父亲教我背会的古文,我稍一温习固然就可以背诵如流,那些没有教过的课文,即使偷懒不背,我也照样轻松过关。原因是,老师早已信任我了,只要我一上台,他就双目微闭,满心欢喜地听我朗声吟诵,殊不知,我居然是照着他摊在讲桌上的课文,一字不漏地念一遍!
老师一向只管用心讲课,讲到国恨家仇,便紧握双拳,从右边教室门口一路跳到左边教室窗口;讲到忠贞之士可歌可泣爱国事迹,就慷慨激昂,吟诗长啸;老师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往往一声暴喝,我们以为他生气,教室中喧闹的气氛,立刻安静下来,却原来是融入千古历史,又与乱臣贼子力搏。
我始终弄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会生气,不严加管教我们这堆上课光会说话、传字条、吃零嘴、提早啃便当的顽皮鬼?老师只是尽心卖力地教课,恨不得把肠子掏出心剖出来,而且是那样激动,激动得一堂课下来非得从第一排跳到最后一排来来回回无数趟。
尤其令我们又兴奋又奇怪的,是老师采取的“高分主义”。
语文是我们这所学校的重头课,特别是周记、作文,分量多,要求也较严格。但是,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是,老师虽然仔细批改每篇作文,在分数上却是绝对的石门水库泄洪,即使作文再差,老师也通篇红圈,谆谆诱导,表示嘉许。我是班上的学术股长,作文由我收齐交给老师,免不了有“偷看”的兴趣。
而在那样不知世事的年龄里,分数的高低对我们通常有心理上的影响——一门功课,如果受到老师重视,分数自然会高,分数一高,读书的兴趣和信心也就油然而生,否则,再努力再有兴趣也不过挣来六七十分,久而久之,势必生疏气馁了。
老师的高分主义,看来是有效的,不少原本对语文缺乏信心和兴趣的同学,乍见老师的真心美言,不禁惊喜交集,纷纷加紧脚步向前,而一些一心一意做着记者梦、作家梦的文艺狂热青年如我者,更是受到无以名之的宽容和鼓舞,生出一层感激和奋发,觉得自己真要好好努力,才不致辜负老师的期许,不禁凭着一股傻劲,勤写不辍。
翻开珍藏的十八年前老师批改过的作文簿,上下学年的作文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无题”、“田园将芜胡不归?”“春去也”、“知更鸟的故事”、“天涯未归人”、“春归何处”一类今日看来可笑的题目,回想起来,原来又是老师教学法之一,上作文课,他除了列举四五个题目在黑板上任同学选择,也随我们自由命题,自由发挥。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不但自以为美地“春花秋月”一通,还瞎编了好几篇中年人的爱情小说,奇怪的是,七十多岁的老师,不但表示欣赏,还评为“写得情意缠绵,逸韵奇趣”!
记得那年,林语堂先生在联合报副刊陆续发表他对《红楼梦》的考证和评论,我也班门弄斧地在周记、作文本上发起谬论:“林语堂先生能写他最敬佩的探春,我为什么不能写我最欣赏的史湘云?最喜欢的刘姥姥?”
其实,《红楼梦》原是我小学五六年级时便有兴趣翻看的一本课外读物,加之父亲书架上另有一本《红楼梦人物论》,两相参照,竟也看出些苗头来。
说真的,十六七岁的孩子,又哪里懂什么真假好恶?人说黛玉善感多愁身,我也这般跟着怜惜;人说熙凤阴谋城府深,我也就这么的恨;人又说湘云率真可爱,我看着如痴如醉,巴不得是她化身!
以至当我读到报纸上讨论的红学,自然而然想卖弄一二,于是把各家“参考”来的看法,东抄一点,西抄一点,写了一大篇“很有两下子”似的“综合什锦炒面”。
没想到,老师看了我的“大作”,简直有了发现新彗星的狂喜,不仅立即推荐到校长成舍我先生那儿,还把文章交给校刊发表,更令我受宠若惊的是,作文簿上堂堂批上一百分!
更没想到的是,老师从此益发对我偏爱起来,就在学期结束后,成绩单上的语文成绩,总平均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一百分!
虽然说,分数不能代表一切,何况是这看着简直夸张的语文满分,但是,对当年那样一个对写作充满天真赤诚的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更能代替这一百分所包含的意义呢?
这一百分,代表着直追完美的精神标杆,这一百分,洗刷了我曾经几何零分、三角三十二分的羞耻,这一百分,更赐给我追求成功、激励奋发的勇气!
当然,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旧十分怀疑自己究竟有多少能力,多少能耐,在文学的浩瀚烟海中浮沉,然而,也每在失却信心和信仰的边缘,不忘提醒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圆满的纪录!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位长者赐给我全然的关爱与期望!
我也常在面对写作瓶颈徬徨犹豫的时候,反复回味,十八年前,老师在学期结束后,特别在作文簿上的赠词:“满室芝兰吐异香,一枝独秀冠群芳,品高不与凡葩伍,文采风流叙雅章。”也唯有这帖激励剂,能继续支持我对自己的信心。
世事多巧妙,没想到,多年之后,我也返回母校任教语文。站在老师曾经站过的讲台上,重复老师曾经要我背诵的课文,我不禁一而再,再而三地咀嚼:老师那种只有宽容没有责备,只有鼓励没有压抑的教学法,是多么温暖博大!
只是,我终究不能原谅自己对与老师有关的一切——家世、背景、兴趣、所学,甚至籍贯、年龄、住所——一无所知!
我所知道的,仅仅三个字,老师的姓名——邹子珍,和那早已泛黄纸张上留下几行文雅清灵的手迹,以及,将势必伴随我终身的精神标杆——一百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