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手里挽着一只提篮,从石桥上慢慢走了下来,石桥边弯弯的柳树对着婆哈腰;碧嫩的叶梢垂下了细丝,一只名唤小米的毛毛虫降落在提篮咖啡色的藤把上。
婆瞧见了,眯起眼睛,轻轻一吹,毛毛虫坐电梯似的缓缓降落在草地上。它顺便郊游去了。
“婆!”我和妹妹向前跑,手里挥着三月的杜鹃。
婆蹲下身来拥住我们,她摸摸我们的头,要我们乖乖坐在小石墩上。
提篮里有好多好吃的零嘴儿啊:南枣核桃糕、黑芝麻糖、萨其马、蛋挞,还有我最喜欢的M&M巧克力,它们是一堆漂亮的花钮扣。
婆不说话,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吃完这个吃那个。
“婆,你住在哪儿?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和妹妹?”
婆慈祥地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儿,银白的头发一闪一闪,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也莹莹亮着十字形的光。
婆站起身。她穿着一袭滚边小蓝碎花旗袍,一双紫牡丹绿叶绣花鞋。人还是那么清瘦,两条手臂一折就会断似的。
婆挽起空篮往桥上走去。她向我们摆摆手说再见。
婆,婆,去哪儿?我和妹妹追上了,想拉住她的衣摆。婆腾了云般向前行,我们追不上。婆,婆,外婆——梦醒了,我们知道,婆再也不会回来。她到了另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
那年的冬天是多么寒冷啊!大年初一,妈要我们进房给婆拜年:“笑着和婆说恭喜恭喜!”
我笑不出来。我眨巴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婆。倒是婆先笑了,她抬起手,虚弱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红封袋,那是除夕晚妈为她准备好给我们的压岁钱。婆用眼神说:阿囡,打开瞧瞧。我接过红封袋,从里边倒出两张簇新的十块钱钞票。我想起前年春节,婆是在吃过年夜饭后,从一个镶着漂亮珠珠的小包包里掏出压岁钱来的。婆还给了我一个金指环,戒心镶着一个“寿”字。“这是你妈送给我的六十岁生日礼物,好好留着做纪念。婆年岁大了,这些东西以后也带不走。”
我原不懂婆为什么这么说,可是现在——我望着戴在手指上的戒指,眼泪无声地滴在“寿”字上。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她的喉头打了个洞,上面接着一根绿色的塑胶管,床头后立着一只长形氧气筒。她没法子说话。婆的脸白得像日光灯,可是她用眼睛说:别难过,婆很快就会好……我忍不住伏着床边哭了,柔软的棉布床单,缓缓吸吮着泪水。我感觉婆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走出房门,妈气得当场赏了我两巴掌。我捂着脸不敢出声。“你真是愈大愈活回去了,老人家还不够痛苦吗?”说着妈又举起手来,看护阿珠赶紧把妈给推进厨房,这才传出妈的哭声。妈自己还不是哭了。
全家公认我是婆的心肝宝贝,连妈都打抱不平:“您心里也应该有阿妹、大头、汉明、阿露嘛!”
婆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生的孩子加起来不多不少一共八个。婆真的最疼我了,有一年,妈从香港旅行回来,行李箱里放了一件狐裘,金黄色的狐狸毛顺得可以让一粒圆滚滚的水珠从衣襟滑到衣摆。我把脸贴上去,用手摸了一遍又一遍,紧紧抱住不放。多像一只可爱的毛毛狗。
“婆,我好喜欢哟!”
婆笑了:“你不是已经有一只小浣熊了吗?”
“不管不管不管。”我撒着娇。
好,好,好。婆一迭声地说,抬脚就转进房里找妈。
一会儿,妈不高兴的声音传了出来:“这是朋友托带的衣服,可不是小孩的玩具。您知道它的价值吗?”
“你就想办法再买一件嘛,这件算是我送给阿囡的。”婆固执地说。
妈最孝顺,一向婆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可是妈这回发大火了,她和婆吵了起来。我吓得丢下毛毛衣躲在花盆后面,害怕妈随时会冲出来揍我一顿。
毛毛衣没要到,婆就上街找了一只浅灰色的兔毛小袋送给我:“一样细一样软,也是真的毛毛噢。”我抱着兔毛袋直跳,妈的头起码摇了十分钟。
婆为什么这么偏心?大家都吃酸叽叽啦!
“婆是不是最疼我?”我跑去问婆。
“因为你的心肠最好。”婆说,“在阿妹出生那年,你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能买三罐奶粉,有一天,你妈只不过说了一句:奶奶给妹妹吃好吗?你手里捧着奶瓶摇摇摆摆到小床边,就把奶瓶塞给妹妹。第二天,就自动断奶了。那年你还不到三岁,话都说不全呢。三岁看八十,婆一眼就断定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不争不抢会为人着想,这样的孩子不疼,婆疼谁?”
我乐啦,伸出小手:“婆,给我五毛钱。”
天色银甸甸的,我们围着铁盆,一沓沓的蓝纸钞往里扔。软软橘色透明的火舌头轻轻一卷,就把钞票吃得干干净净了。
“婆,路上好走啊。金银财宝攒紧点,住好穿好用好统统好。”
妈给婆扎了三层楼高的纸房子,里面起码有二十个小套房,光是麻将桌就摆了四间,房里散坐着好多花花绿绿的小纸人。妈说,那是曾六姨、三姑爹、七舅爷和外公,他们正欢欢喜喜地等着和婆见面。阔别三十年,要续的情续不完哪!
我仔仔细细数着这一大栋漂亮的纸洋楼里有些什么,哇,电视机、电冰箱、沙发、酒柜、书柜、钢琴、水晶吊灯、金马桶、银梳妆台,院子里还停着两辆四门红色大轿车……
“嘟!”汽车喇叭声响起来,婆穿上骆驼绒大衣,提起镶珠包包站起身来。婆要去梁公馆啰,婆的哥哥大舅公有钱得要命,他派了司机接婆去打麻将。婆是个和善有福气的老太太,平日不多说话不串门子,总是笑眯眯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武侠小说。可是婆有坏习惯(其实坏不坏谁知道,那是爸说的),婆抽烟、喝酒、打麻将统统都来。
妈常去“老天禄”买卤味,一买就一大包;三更半夜的,和婆你一口我一口地偷喝白兰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偷吃鸭翅膀啃得吱吱响。我和妹妹隔着墙团团转,急什么?急着等妈上厕所,等婆风一样地捎来两只卤凤爪。哼,妈在桌边大啃特啃,我们也在床上大啃特啃。好几次,我还听见妈对婆说:“现在做生意的人怎么这么不老实,东少一点西少一点。”
婆宠我们宠得是不大像话。爸就对妈说了好多回:“你一定要婆别再把糖藏在枕头底下晚上和阿囡、阿妹一起吃。她老人家七老八十装的是假牙没关系,小孩可不能七八岁就满嘴大金牙。”
我笑都笑死了。婆哪里有那么笨,我们每次吃完糖都会偷偷再刷一次牙。
“小孩不吃糖叫小孩吗?吃吃吃。”婆买来各式各样的麦芽糖、花生糖、芝麻糖、冬瓜糖、水果糖、白脱糖,当然还有百吃不厌的棒棒糖、巧克力和白雪公主泡泡糖。
爸不准的妈准,妈不准的婆准。婆还给我们买各式各样的玩具。爸要我们读书读书读书,婆要我们玩玩玩玩玩。干吗把小孩子搞得老三老四的,让她们有个快快乐乐的童年不好吗?
爸火得不得了,私底下对妈生气:“你们家这位老太也真够瞧的。”妈就接着来骂我们不用功读书。
婆病倒以后,我们从天堂掉到人间,想啥没啥,要啥没啥。婆一天天病下来,喉咙里老是发出丝丝的怪声音,让人觉得很害怕。
我永远忘不了婆最后的那一个秋天傍晚。放学回家以后,屋子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声响,妈在院子里发呆,妹妹在门口跳橡皮筋,看护阿珠鼻孔朝天靠着沙发打瞌睡。
我悄悄推开房门想看看婆。
我惊呆了。婆不知哪儿弄来一把剪刀,正使劲发狠地剪着维系生命的氧气管。她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汗水贴住额头往下淌,她的眼睛暴出青光,像夜里瞳孔放大的黑猫,喉咙里依旧发出咝咝蛇吐芯般难听的声音。她张大着嘴,无声地嘶喊,比哭还悲惨的声音似乎来自十八层地狱。
婆毛衣上的纽扣被剪散了滚落床底下,那是婆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妈花了三个月一针一针织成的。婆的毛衣襟露出一个个破洞,显出一种幽幽的鬼气。婆手背的青筋暴涨如决堤的河,只是剪刀在她颤抖的手中起不了一点儿作用。婆是不想活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于是我没命地喊婆——婆停止了动作,木然地望着空气。
婆不认识我了吗?婆不认识我了,婆、婆、婆——我终于大哭起来。
这之后,只要夜里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一对发着莹莹绿光的兽眼,这眼里透着一种特别的恐惧、绝望、忧伤、痛苦和疯狂。
我不敢也不愿再去推开那一扇死亡之门,直到婆合上眼睛,永远地合上眼睛……
风,轻轻地吹着白幔;火,静静的卷动舌尖;泪,默默地汇成小河。我看着婆的黑白遗照,想起很多很多往事。我想起婆教我写方块字,教我用钩针钩小线包,买《儿童乐园》给我看,带我去小店吃烧饼油条,瞒着爸妈给我用不完的零用钱……婆从来没骂过我,也不让任何大人骂我。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像婆那样疼爱我的人,我多么希望再有一个人这么没天没地地爱着我。
可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糟糕透了的孩子。婆病着的时候,我最怕她喉咙里发出的怪声,那声音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躲进厕所呕吐。我讨厌病房里浓烈的气味儿,那是没有一点儿希望的地方,死寂沉闷的一切又一切。我尽可能走避,好像只要不看见婆,就自由了,就轻松了,就可以永远快活了。
爸妈从来没有要求我为婆做点什么,于是我糟糕透顶地什么都不做。我逃了。婆病着的那一段日子里,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甚至一句像样点的话都没有。我不配做她最最疼爱的外孙女儿。
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儿好吗?
有好多次,我梦见婆手里提了一只鸟笼,悠悠忽忽地从雾里走了出来。鸟笼里关着一只漂亮的金丝雀,是真正的金丝雀,羽毛闪着碎金子般的光泽。婆说,这只鸟儿很爱唱歌,从早到晚唱个不停,我是听不厌的。
它唱的是什么歌呢?我把手指头伸进笼里,让小鸟啄一下。
婆微微地笑,偏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歌声是这样的:
四月的春草绿了
天上的云儿飘了
田里的菜花黄了
河里的游鱼醒了
所有的鸟儿都飞了
我也像那歇下的太阳
重新升起了——
婆,你还记得你的阿囡吗?
婆又悠悠地笑了,轻轻摸摸我的头。
我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不记得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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