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个月亮
有时候,很偶然的一件小事就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的命运就是因为与一幅画的相遇而被彻底改变了。那只是印刷在旧杂志上的一张不及巴掌大小的插画,但是,它点亮了我的心灵,将我的双眼带到了最浩瀚无边、最撼人心魄的世界。
我出生在牛首山下的叮咚泉农场里,这是没有几个人听过的偏僻之地。除了一条时断时续的山泉外,这里拥有的只是遍地砾石、杂草丛生和灰头土脸。每个人的面庞上都笼罩着麻木、无奈和哀愁。生活在这贫瘠荒蛮之地,你还能指望他们喜形于色?
我的父母靠种植几公顷小麦为生,说实话这是个风险极大的差事。由于干旱少雨,这里的风沙颇大,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来耀武扬威。有一年,麦地里已经谷饱穗沉,只待收割,但就在收割机到来的前夜,一场狂风不期而至,将麦粒卷得无影无踪。第二天清晨,望着成片空荡荡的麦秆,母亲默默地流着泪,而父亲像座历时弥久的雕像一般轰然倒塌。他无助地跪在麦田里,老花镜摔在一旁,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父亲就那样一直跪到天黑,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但太阳重新升起时,他便像重拾斗志的战士一般扛着又高又大的扫帚,带着母亲和我回到了麦地里。他要将未被风吹走散落在地上的麦粒都收集回来,他要将损失减少到最小,以便能够度过艰难的日子。
天知道这项工作有多么艰辛。我们像小鸟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拣回了残留在地的麦粒。千真万确,每一颗不起眼的麦粒都是用忍受蚊叮虫咬、阳光暴晒、腰酸背痛和无尽煎熬的巨大代价换来的,在我的眼中它犹若珍珠。
或许正是由于生活如此不易,父亲沉稳保守、笃求实际,而母亲也不曾有什么浮华旖旎的幻想。生存本就是一件让人忧心不已的事情了。
不用我再过多描述,你就能够明白叮咚泉农场有多么乏善可陈。在多数人眼里,它可有可无,不值得存在,也不值得留恋。不过,只有我这样长期居住于此并且尚未完全丧失对世界的热忱的人才会知晓,每到夜晚,不起眼的它便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变得焕然一新。是的,它仿佛披了件华贵无比的晚礼服,没有一处不闪动着熠熠光彩。是璀璨的夜空,是千万颗美不胜收的星星让它容光焕发。正是因为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正是因为没有像样的工厂和过多的灯光,这里才成为不可多得的观星胜地。在叮咚泉农场里,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每一颗星星和每一个星座,你还能够亲眼目睹磅礴的银河横贯天空,它像一条遥不可及的宽广大河,又像一种你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的巨大存在。
对我而言,这样的时刻才是我满怀欣喜的时刻。整个天空像一朵不喜张扬的昙花默默绽开,亿万晶亮和光芒扑向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我也终于绽放出笑脸,像追逐灯火的小虫一般飞奔向灿烂星空。没错,那个时候,我的整个身心、整个灵魂都仿若扑向浩瀚星海,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乏闷和忧愁都去无影踪,我在点点星光中获得了新生。
还有月亮,它是最令我着迷的天体了,与千万星辰相比它是如此之近。星如莹水,它却金光四溢,将你的每一根毫毛都镀上金辉。每当我注视着一弯弦月或者一轮满月的时候,它都会给我一种奇异而难以名状的感觉,它是清晰可辨的另一颗星球,它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看着它你才会相信我们的世界真的是一粒尘埃。在无尽时空里有不计其数的另外的世界,它们兴许都同月亮一般金亮照人,兴许更加壮丽辉煌。有时候我想,月亮是夜空中的巨大宝石,可它却被人视若无睹,人们总是习惯于忽略最为神奇、最为珍贵的东西。假如天空中没有月亮,假如它一千年才出现一次,人们一定将它当作最不可思议的奇观。其实,即便月亮只是块死气沉沉的巨大岩石,它也足以令我叹为观止。想想看吧,如此巨大的石头每天夜里都缓缓滑过你的头顶。
同叮咚泉农场中的所有人一样,父亲和母亲对星空和月亮兴味索然。哥哥也是如此,他在农场里唯一的一家汽车修理铺中当学徒,现在已经学到了很多本领,用不了多久就能按月领到一小笔薪水了。
父亲对哥哥学习修理这件事很支持,他看到了新的希望。起码哥哥以后不会受狂风的作弄,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含辛茹苦种出的麦谷顷刻间不翼而飞。
受哥哥的启发,父亲打算叫我也走这条路,也去学习修理汽车。对于父亲的安排我乐于听命,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期望,况且扫拾麦粒的经历也让我记忆犹新。
如果不是因为那张小小的插画偶然间跃入眼帘,我注定将会成为一名学徒,然后随着技艺和年龄的增长成为一名正式的汽车修理工。我会帮叮咚泉农场里的农夫修理拖拉机,也会对偶尔至此但不幸抛锚的汽车大动手术。是的,尽管我热爱星星和月亮,但我从未想过依靠它们为生,终身同它们打交道。那张小画改变了一切。
我是在修理铺的一本破旧不堪的杂志上看到它的。父亲带我去找修理铺的老板,当时一名胡子拉碴的修理工正拿那本杂志当屁股下的坐垫。父亲低声下气地同老板说着什么,显然,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修理工抬起屁股离开后,百无聊赖的我顺手捡起了杂志。满是油污的杂志几乎已经看不清刊名了,但内封里的一幅插画幸运地没有受到污损。我至今都能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到它时的情形。那短短的一瞬间我便喜欢上了它,它猛地在我的头脑中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比月亮、比星空更深邃邈远、更瑰丽迷人的东西。
那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世界,那是我做梦也梦不出的场景。清冷无人的荒原之上,一道巨大无比的光环横贯天空,它远比彩虹壮丽,也远比银河绚烂,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天空。光环似乎是由好几部分组成的,它们有宽有窄,但都如同钻石一般晶莹明亮,最内侧的部分像彩虹一般愈来愈淡,渐渐消融在半明不暗的天空里。
我张着嘴巴,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情形。没错,如果它真实存在的话,一定是全世界最蔚为壮观、最叫人惊叹的景象,让天空都黯然失色,让星辰都黯淡无光的钻石之河、光之臂膀、梦之舞带,它是天堂里才会有的奇迹!从前,听人们谈论天堂时,我也曾无数遍地想象它的模样,但我所想之景远不及这幅画中万分之一美妙。我丝毫不怀疑如果世间真有天堂的话,它一定就是这般景象。
插画下有一行小字:太空美术作品欣赏,《土星世界》,美国,邦艾斯泰。
我恍然大悟,原来插画上的那白练腾空、云垂海立的光环正是土星光环啊!只不过画上描绘的是站在土星的一颗卫星上仰望土星光环的情形,怪不得它会如此烟波浩渺,如此气势磅礴。
我知道迄今为止人类只登上了月球,连火星也尚未涉足,更别说遥远的土星了。我们只能通过望远镜和太空探测器捕捉草帽状的土星和它影影绰绰的光环,从来无法近距离地观看它们究竟是何种模样。但这幅太空画将我们带到了那个无法触及的世界,让我们知晓了身处其中它将是多么的如梦如幻、光彩壮丽。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太空美术,也第一次听说邦艾斯泰这个名字,但是我牢牢地记住了它们。我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问那名修理工,能不能用我兜里仅有的几枚硬币换他的这本杂志,如果不行的话仅换其中的一张封面也可以。修理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便接过硬币,甩了甩手,意思是我可以拥有这本脏兮兮的杂志了。天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欣喜若狂,我将杂志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修理工会反悔,也生怕它会不翼而飞。
关于我当学徒工的事情谈得并不顺利,我猜这是因为有太多的人想以此为生的缘故。父亲阴沉着脸,显得既懊恼又生气。不过,我丝毫不感到沮丧,我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收获——邦艾斯泰先生的土星画,它正像星星一般将我的心照得通透明亮。
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杂志,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令人神往的画。地球上从不曾有也永不会有这样令人窒息的美景,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置身于土星的一颗卫星上。我知道那里都是冰冷荒芜的不毛之地,但假如能亲眼目睹那横贯天穹的光环,我也死而无憾。
担心这幅难得一见的小小的土星画会丢失或损毁,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它裁下来,放进了我仅有的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里。为了能将它一览无余,我将自己的照片也取了出来。我的心中前所未有的满足,望着框中的图画,我似乎拥有了一座气势恢宏的美术馆。
晚上再去仰望繁星淡月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仿佛醍醐灌顶,仿佛我的脑中被塞进了一整个星系。我似乎能用神的眼光来看待那些晶亮如水的星星。它们远非一个光点、一盏明灯那么简单,它们都是一个个瑰丽如梦、绚烂如幻的世界。就像从土星卫星上看到的撼人心魄的光环一样,它们的奇异和曼妙一定远远超出我们的猜测和想象。
我不知道邦艾斯泰是谁,不知道他的年龄、身高以及是否同许多画家一样长着络腮胡,又是否是个大秃头,但突然之间我觉得他很了不起。他这样从事太空美术的画家就像是本领高超的魔术师,能够将那些遥不可及的世界里的奇景带到我们面前,他们让我们看到了流光溢彩的宇宙万花筒,他们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妙不可言的窗户。
想想看吧,上亿公里外的行星,数光年之外的恒星,还有那些更加遥远的星系,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到达那里,无法用相机拍下那些勾魂摄魄的景象,但是邦艾斯泰这样的画家能凭借自己关于天文学的知识,凭借自己超凡脱俗的想象和惟妙惟肖的画笔,叫人们跨越星际,他们简直具有神的力量。
我也开始拼命想象假如我站在月球上会看到什么景象,我在土星的其他卫星上又会看到怎样的光环,还有那些陌生恒星中的世界,它们也曾孕育出生命吗……我的心思完全被这些想法占据,我比以往更加迷恋星空和月夜。一个人,当他目睹了那光洁绚丽的天外奇观后,他就再也无法安于一隅,他的心也被照亮,也被带到那更广博、更浩渺的世界。
在父亲、哥哥的苦苦哀求和一再努力下,修理铺老板总算同意我去当学徒。父亲涌出了泪花,若在从前,我一定也会激动不已,但眼下的我却无动于衷。老天知道,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太空画,我觉得全世界没有比画神奇的异星世界更带劲的职业了。我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但我竟然如天赐神授般地知道了我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
当然,世事维艰,一切都不会轻易如我所愿。我来到了修理铺,穿上了油腻腻的工作服,在修理工的指挥下搬这搬那。
“你的弟弟,他可不像你一样能说会道,他就像块闷石头。”不到一个星期,便有人看出了我和哥哥之间的差异。
“嗨,你得机灵点儿,你得学会讨好他们才能学到技术,别总是呆头呆脑的。”哥哥叮嘱我。
我并非故意无精打采,我只是忧心忡忡。要像邦艾斯泰一样画太空画,需要美术功底,可是我从未接受过任何这方面的培训,我只会在课本上信手涂鸦。如果我打算有朝一日也能画出《土星世界》这样美轮美奂的太空作品来,就该抓紧时间去学习美术技法,而不是整日在拥挤的修理铺里听修理工们讲各种各样的下流笑话。
然而,我知道这一切对我而言有多么难以实现。叮咚泉农场根本没有美术学校,也没有美术教师。况且,即便有的话我也未必能交得起学费。我牢记着我们是如何一粒一粒地从麦田里拾回麦粒的情景。
哥哥或许说得没错,我猜他能够那么快地学习到修理技术,正是因为他同修理工们打得火热。他同他们一起抽烟喝啤酒,一起开粗俗的玩笑,还一起对某个偶尔经过的丰满的女人评头论足。相比之下,沉闷不语的我自然不受欢迎。兴许他们的脾气本就很坏,他们总是对我恶言恶语,我的动作稍慢些就会招致一顿骂,而哥哥对此也见怪不怪。所有这些都叫我越发的心事重重,我并不嫌弃这里的油渍和污秽,也不害怕受苦出力,只是我的心已经被别的事情所占据。那是一种你根本无法摆脱的感觉,不论你躺在修理槽内还是出门仰望天空,都有一条瑰丽雄伟的光环跨越天际。
我曾经壮着胆子问那名修理工他是从何处得到那本杂志的,并且表示会竭尽所能购买更多类似的杂志。可惜修理工也不知它从何而来,八成是前来修车的司机无意间遗落在这里的。
最后,修理工看我就像在看一只可怜虫,又像在打量一个怪物。“小子,别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本杂志了,你应该琢磨的是汽车有几个汽缸,还有拖拉机不动弹的时候你如何让它像头老母牛一般哞哞哞地再度叫出声来。你若想在这儿待下去,最好像你的哥哥一样行事,他可比你实际得多。难道你还想当一个作家?相信我,你不是那块料,叮咚泉农场里从来没有谁是这块料。”
我本来想告诉他我的理想并不是成为作家,而是成为太空美术画家,但又怕遭到嘲笑,只好沉默不语。
我想看到更多的太空画,我想了解邦艾斯泰的生平。他究竟是如何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太空美术家的,他是否也曾遇到生活的困境,是否也曾像我一样如坐愁城,不知该如何走出这座围城。
叮咚泉农场里藏书最多的地方就是小学校里那个只有一间屋子的图书馆。看管图书馆的是个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农场里的孩子们为她取了个外号——“铁娘子”。这多半是因为她总是板着面孔、冰冷如铁的缘故。
我清楚要从铁娘子那里借书犹如从戒备森严的大英博物馆里取出一件珍宝一般,可我无计可施。那个时候,那是我唯一知晓的有图书和杂志的地方。
尽管生来笨嘴拙舌的我鼓足了勇气,但还是如所料一样吃了闭门羹。铁娘子打量浑身油渍的我像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我失望极了,却又不忍离开,那种感觉真是一种折磨。怎么跟你形容呢?就好像暴雨之中的一堆篝火,马上就要被浇灭,却仍心存不甘地挣扎着,袅袅腾腾地冒着青烟。
虽然明知毫无结果,但是稍有空闲,我仍会情不自禁地从修理铺走到那里。隔着窗户,我眼巴巴地望着书架上的那些杂志,想象着书架上的那些杂志,想象着其中的一本有邦艾斯泰的简介和他的太空画。我如同鬼迷心窍一般,那会儿我就是如此,之前我都没有如此迷恋过一样东西。
铁娘子兴许将我当成了一个居心不良的混混,她兴许还担心我会纵火烧掉那些宝贝书籍呢,对我愈加地警惕和防备。我心如死灰,我猜自己一辈子都休想踏进那间屋子了。
不过,世事有时候会出人意料,命运有时候也会峰回路转。有一天下午,我又在图书馆门口徘徊,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铁娘子走出图书馆准备下班回家,她不小心在光溜溜的台阶上滑了一下,摔倒在地。我吃了一惊,铁娘子同样受惊不小。这个时候周围再无他人,见铁娘子一脸痛苦,无法动弹,我飞一般地跑到附近的加油站中喊人来帮忙。呜呜作响的急救车总算来了,铁娘子被抬了上去。
接下来的两个月,小小的图书馆都大门紧闭。听说铁娘子的脚部骨折了,唯一的管理员不在,那座宝库自然不会开放。两个月后,铁娘子总算回来了,兴许是害怕再次跌倒,她的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这一次见到我后,铁娘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冰冷如霜,她重新打量着我,最后猜测般地问道:“你是想看书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
“你想看谁写的书?我可以帮你查找一下。”铁娘子又说道。
我感动极了,我猜铁娘子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泪花。其实,大多数人在皮肤之下都是一样的,铁娘子并非传言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我告诉她自己想看邦艾斯泰的太空画,可是她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我连比带划,费了很大劲才让铁娘子明白我要看的不是大部头的小说和厚厚的古籍,它们只是几幅彩图,最有可能出现在某本杂志上。铁娘子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尽管我无法说出那种杂志的名字,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在屋内的杂志中寻找起来。生怕她有所遗漏,我也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铁娘子几乎翻遍了每一本杂志,连那些过刊,连那些专为女士印刷的生活杂志也没放过。但就是没有让我怦然心动的太空画,更没有邦艾斯泰的名字。
铁娘子看出了我的失望,安慰我道:“或许你说的那种太空画通常刊登在天文类和科学类的杂志上,不过像《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也会刊登那样的插画。你耐心等待,兴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见到它们。”
我点点头,内心却怅然若失。风雨中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我陷入深深的绝望。连铁娘子这里都寻不到刊载太空画的杂志,我能上哪里去寻找?世界很大,但对于我而言它便是叮咚泉农场这方天地。我的力量太小,我所能及的就是这里。
我很少再去铁娘子的袖珍图书馆了,但有一天当我因为别的事情偶尔经过那里时,铁娘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呼唤我。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拐杖,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走进图书馆后,铁娘子递给我一本看上去几乎崭新的杂志。“我的这间图书馆太过寒酸,杂志的种类太少,不过,这个世界上可不止一家图书馆,我帮你从别的图书管理员那里借到了它。”
这是本我未曾见过的文摘类杂志。当我翻开封面时,几张闪亮如水的太空画跃入眼帘,紧接着我瞧见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邦艾斯泰。
我几乎难以置信,我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了,铁娘子却微笑着说:“它一定会使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的,一本好书,一本你中意的书总是会有这样的效果。”
我几乎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语无伦次地感谢铁娘子,又是如何如获至宝一般地回到家中。是的,我像捧着颗星星一般捧着这本光洁如新的杂志,生怕它受到污损。
那是邦艾斯泰《土星世界》组图里的另外几幅,展现了从不同的卫星上观看土星的情形。有的耸立着赤铁一般的高山,地面上投下对比分明的影子,而在它们上方,土星如同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兽耸起身体,突兀而出,那种震撼宛如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在画里,宽广的土星光环恰巧与土星赤道平行,变成了一条晶亮耀眼的细线。有的卫星上遍布厚厚的冰层,它显然距离土星较远,能够看到完整的土星和光环。黑黢黢的太空里,它们像宝珠,像光练,像一组音符、一段舞蹈、一个空灵无比的梦。还有一颗卫星应该离土星更近,绵亘千里的土星光环竟然像旭日一般从地平线上升起,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照得熠熠生辉。谁曾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朝阳啊?它明亮而不炽烈,灿烂而不夺目,就像一条烟波浩渺的天河、一颗举世无双的珍珠、一道纯净剔透的巨虹。
如果说之前看到的那幅画为我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那么这组完整的作品简直就让宇宙的大门为我洞开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几幅色调不一、明暗有致的太空画,拼命地想记住它们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光影。我甚至不舍得将杂志归还,但我清楚这么做既不道德又会让铁娘子伤心、失望。我只好找来纸笔,努力地想将美妙的土星世界临摹下来。那个时候,叮咚泉农场中既没有复印机和照相机,又没有任何能将一幅画复制下来的东西,我只能这么做。可惜的是,毫无绘画基础的我根本没有临摹一幅画的能力,我竭尽全力画出来的东西仍像是幼稚的涂鸦。
我百般不舍地将这本宝贝杂志还给了铁娘子,就像是亲手送出了自己的孩子。铁娘子对我将杂志保存得完好如新非常满意。我视其为珍宝,又怎么舍得折叠、污损它呢?
铁娘子问我还希望看什么书,我尝试着问她有没有能教人学习画画的书。她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出来一本稍显破旧的书,封面上的名字是《素描自学指南》。“这本书可以送给你,它有些年头了,不过或许能帮上你的忙。”铁娘子对我说。
铁娘子说得没错,它的确帮了我的大忙,它就像是一位不会开口说话的美术教师。从书中我了解到素描是美术的基础,对我这样的菜鸟来说它再合适不过了。最重要的是我还了解到美术的确可以自学成才,凡·高、莫奈、塞尚、丘吉尔和亨利·卢梭这样鼎鼎有名的画家都是通过自学而走进艺术殿堂的。书中序言里的一句话也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出自凡·高之口的金玉良言:“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我的心里也有一团火,我要让它熊熊燃烧起来。我没有钱购买专用的素描纸,就用四处找来的尚能着笔的废纸代替;我也买不起画板和画夹,家里的一块旧砧板是最好的选择。我从书上学会了简单的笔法,知道了什么是比例与分割,什么是透视与空间,什么是明暗与调子。我发疯似的练习,按照书上讲述的技巧画自己见到的任何东西,不论是树木、房屋,还是纹丝不动的蔬菜和水杯,我都要将它们画上几十遍才成。也许刚开始有些枯燥,但我清楚它们便是一个个台阶,最终能够组成一条天梯,让我触到那些多姿多彩的星星。
有些破旧的《素描自学指南》,简直就是带给我希望与光芒的《圣经》。在它的启蒙和指引下,我的画功大长。渐渐地,我笔下的事物越来越形象生动,越来越具有灵性了。
就连母亲也看出了我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她一张张仔细地看着我画的素描,像是在端详着什么奇珍异宝。
“你是有这个才能的,我能看出来你是有这方面的才能的。”母亲双手举着我的画说。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哽咽,接下来,她真的变得泪光闪动了,她显得很难过。“如果不是因为你出生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如果不是因为我和你父亲无能为力,或许你会成为一名画家。当一名画家总比当一个满身油渍的汽车修理工要强得多。”
母亲很内疚,但她的鼓励让我心间的火苗愈加的炽热和明亮。是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
尽管我的画技突飞猛进,但我不得不承认,练习素描的确极大地影响了我学习修理汽车。一个人,当你的整颗大脑,当你的全部身心都被一件事情占据的时候,你就很难再得心应手地去应付另外一件事情。
由于我无时无刻地不在琢磨书上的那些技法和原理,我时常出错,正忙得不可开交的修理工叫我递给他一只尺寸适宜的扳手,我却将一把剪线钳放入他的手中。更多的时候,我分不清润滑油和减震油,也不知道截链器和撬胎棒怎么用。我犯的最大的错误是,我将旧砧板带到了修理铺。闲暇的时候我不想听那些无聊的笑话,我只希望自己能尽快掌握美术技巧,早日实现自己小小的梦想。
哥哥曾经好言相劝,但我一意孤行,我觉得自己只是正确地利用了空闲时间。最终,我低头作画的情形还是被修理铺老板看到了,他可不会称赞我将汽车零件画得惟妙惟肖,他满脸怒容,仿佛看到了最不愿碰见的事情。
我猜喜欢讲下流笑话的修理工早就将我的“木讷”和“迟钝”告诉了修理铺老板,所以他才会感到忍无可忍。
“我猜你来错了地方,这里是汽车修理铺,不是美术教室。无论你画的是蒙娜丽莎还是裸体美女,这儿的顾客都不会感兴趣,因为他们唯一需要的就是他们的汽车能够重新动起来。还有,涂鸦画画并不能给这间修理铺带来利润,只有有了利润你才能指望从这儿领到一笔薪水!这些你都懂吗?比起你的哥哥,你呆得就像是个笨瓜!”修理铺老板大动肝火。
我决心从此以后再不在修理铺里练习素描了,我格外痛苦。但是我的“醒悟”还是迟了一些,修理铺老板坚持要辞退我,任凭父亲和哥哥一再苦苦相求也无济于事。
我收拾家当,默默离开了。我知道修理铺老板需要的不是我这样既木讷沉默又爱幻想的人,他需要的是像哥哥那样既机敏灵巧又擅长同人打交道的年轻人。这种年轻人并不难找,连我也能肯定只要修理铺老板点头,明天一早就会有一打等他挑选。
哥哥唉声叹气,替我惋惜。父亲紧跟在我的身后,他比我还要垂头丧气。
回到家后,我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沉默不语,默默地捡起工具就到麦地里劳作了。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更装作我不存在。这种沉默和忽视叫我更加难过,我知道自己让他和母亲失望,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我百般不安地远远跟在父亲身后,田野上刮起了风,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那一瞬间我格外心酸,我几乎心焉如割,因为我突然觉得父亲就像是被裹挟在狂风之中的一颗麦粒,他深晓世事的艰难和自己的责任,用尽一生的时光苦苦挣扎、搏斗……
我主动干起了农活,不用谁提醒,我也明白自己的人生将是什么,我要同麦田打交道,同害虫打交道,同狂风暴雨和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打交道。
很多天来,父亲一直少言寡语,同我鲜有交流。他不再视我不存在,但也从未责备我。怒气和埋怨早就从他的脸庞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的忧悒和愁苦。
这些日子里,我没有再练习素描,我害怕这么做会叫父亲伤心。不过半夜里我仍旧会情不自禁地翻开那本《素描自学指南》,仍旧会情不自禁地仰望着窗外的点点繁星。
麦田里的麦子越长越高,我汗流浃背地在其间劳作,一方面我确实想帮父亲的忙,另一方面我觉得唯有如此才能够减轻自己的愧疚。
在这苦闷而艰难的日子里,只有母亲一如从前地安慰我,她缓缓地对我说:“离开修理铺兴许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起码你不用从早到晚都穿着沾满油渍的衣服。另外,我们整天都可以在一起,不是吗?对于一家人来说,这是件很难得的事情呢。”
母亲的话像是黑暗里的圣光,令我释然不少。另外,我还注意到一件事情,我藏匿于床底下的旧砧板和一厚沓素描画被母亲拿了出来。母亲将砧板擦拭得干干净净,并且将素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柜子上。在心底里母亲还是看重这些画的。
大约六月份的时候,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铁娘子在城里的女儿要接她去度几天假,她热情地邀我一同前往。铁娘子指指手中的拐杖对我说:“你瞧,我的腿脚不是很灵便,假如你肯花几天时间陪着我的话,我就不会再次跌倒。”其实我明白铁娘子只是想感谢我。
父亲和母亲对这件事并没有反对,母亲替我高兴,毕竟这是次难得的机会,我可以去城里开开眼界。父亲没有发表意见,但是在我和铁娘子登上乡村巴士的那一刻,我看到他冲我挥了挥手,祝福我一路顺风。车辆驶动,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变成了一颗麦粒……
同铁娘子的城市之行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经历,它就像是一场色彩斑斓的梦,一切都充满新奇、欢乐和甜蜜。铁娘子带我去了城里的图书馆,初见到它的那一刻,我简直目瞪口呆。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大的一座建筑用于存放书籍,而里面的图书多得就像天上的繁星。好心的铁娘子帮我借到了三本画报,上面都有邦艾斯泰的太空美术作品,最关键的是其中的一本上竟然有邦艾斯泰的简介。我终于知道了邦艾斯泰的生平。他出生于1888年,是位美国人。他是世界上赫赫有名的太空美术画家,就连火箭之父冯·卜劳恩也称赞他的画对遥远的天体进行了最准确的描绘。他的成名作正是我看到的那组《土星世界》。
虽然画报里并没有邦艾斯泰的照片,我仍旧不知道他的模样,但这段介绍让我觉得自己同他贴近了许多,我仿佛跨越过烟波浩渺的星群,终于看到了他散发出的光芒。
同从前一样,我要将这几幅作品临摹下来。因为有了些素描的基础,这一次那些行星和恒星要有模有样得多。
铁娘子还带我去了动物园,我同样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大的一个地方用来饲养动物。我见到了河马、长颈鹿和白犀牛,还见到了豚鼠,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啮齿类动物。当然,最令我啧啧称奇的是所罗门群岛的折衷鹦鹉,雄鸟是一只浑身翠绿的鹦鹉,而雌鸟却是一只红色的鸟儿。若不是有名牌上的介绍,真无法相信它们竟然是同一种属的鸟类。
让我大开眼界的不止这些,动物园对面有一座天文馆,看上去颇有些年头。我们到那里时天文馆已经闭馆,不过门前有一个中年人站在一架天文望远镜前招揽生意,只要交一元钱就可以观看月亮上的环形山。
铁娘子看出了我的渴望,替我交了一元硬币。的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天文望远镜,它乳白色的烤漆和轻巧的金属支架闪闪发亮,仿佛是来自于未来的产品。当我激动难抑地把眼睛对准目镜时,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离不开那些天体,再也离不开那些遥远而神奇的世界了。我清楚地看见了月面上的环形山,它们像一个个被铅笔戳出的小坑,在月球边缘部分,我甚至能看到它们的凸起。我真切地知道了月球是一个极其辽阔、博大、神奇的世界,它同样高山耸立,平原纵横;同样星垂旷野,昼夜交替。我对月球有了一个直观的、全新的认识,那真是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月面上的光辉全都涌进了我的脑中,我的脑容量被瞬间扩大了无数倍,目光也被带进了无限遥远的深空。
我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贪婪地注视着月球上的奇异山峰和盆地,我甚至希望能在上面看到城市,看到更加美妙的东西。若不是中年人不耐烦地一再催促,我真的能够一动不动地看到天明。
将眼睛从目镜上挪开后,我仍旧恋恋不舍。这时我注意到旁边有一家尚未打烊的小店,里面似乎摆放着好几架天文望远镜。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没错,这是一家专门经营天文器材的商店,有些天文望远镜甚至比我刚才使用的还要高大气派。对我而言,这简直是一间宝库,可惜的是,只瞥了几眼价格牌后,我便变得心灰意冷了。镜筒最短小的那架天文望远镜也要一千元,不要说对于我,就是对铁娘子而言,这也是一笔天文数字。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家商店的,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月亮不是悬于天上,而是存在于那架天文望远镜中。
我万分感激铁娘子,是她让我的生命中有了这段五彩斑斓的记忆,让我了解了邦艾斯泰,并且接触到了那么多新奇和未知。
归家的路上,环形山反射出的光辉,还有那些曼妙和美好仍在我的头脑中萦绕。我一直置身于天堂,却丝毫没有料到一场空前的风暴已经刮过了叮咚泉农场。
这一次,被带走的是父亲,他真的像麦粒一样随风而去了。
父亲是被侧翻的拖拉机压死的。那天,他在麦地里劳作到天黑,他驾驶着拖拉机回家,在路过一道不算深的沟渠时,拖拉机打滑翻倒在地,恰巧将他压在了下面。父亲或许受了伤,但他的意识一直清醒,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不停地高声呼救。虽然麦田远离叮咚泉农场的聚居区,但他的求救声并非没有被人听到,有两名同样忙碌到夜里的农夫就亲耳听见了他声嘶力竭的叫喊。
假如他们当机立断,循声而去及时相助的话,父亲一定会化险为夷,可惜的是这两个生性怯懦的家伙被远远传来的一声紧过一声的呼叫声吓破了胆。他们竟然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出来游荡的鬼魂在嚎叫,他们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落荒而逃,任凭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弱小……
父亲是第二天天明才被人发现的,他仍剩下一口气,被送至医院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所剩的气力只够说几句话。他叮嘱母亲的最后一件事是不要将这个坏消息告诉我,不要打断我的旅行,因为我不会总有这样的机会。
当双眼红肿的母亲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不是真的。父亲已经死去这件事不真实,突然间变得空荡荡的屋子不真实,整个世界都不真实。我的头脑仿佛被一团墨汁污染了,变得浑浑噩噩、迟钝不堪。
我就这样呆呆地听着母亲的讲述,没有眼泪也没有哀嚎。然而当夜色渐渐将我吞噬却始终没有再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时,我像座历时弥久的雕像一般轰然倒塌。我无助地跪在地上,心间像是有一把刀在割,是的,白天时那层麻木的茧此时终于被剖开了,尖利如刃的疼痛和无边无际的凄苦奔涌而出。我想叫喊,却顷刻被淹没,喉咙间只能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旁人一定分辨不清它究竟是哭声还是笑声。
这一夜我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已经睡去,父亲的音容笑貌像千万片雪花缓缓萦绕、飘落在我的周围,每一片都是同他有关的一段记忆。最终,那些雪花融合成一个画面,父亲冲坐在巴士上的我挥着手。我想大声对父亲说些什么,可突然间一阵狂风吹来,风中还夹杂着无数麦粒,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同那些麦粒一道被裹挟而去……
足足过了十多天,我心间的伤痛才渐渐淡去。这个时候,母亲拿出一样东西给我,我认出那是父亲的老花镜。
“这是你父亲临终前叮嘱我的另一件事,他说你或许可以用它制作一个简易的望远镜。他知道你想画天上的那些星星,他说你要是想把它们画得更像一些的话,起码先得将它们看得更清楚些。”母亲缓缓地对我说,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有能力的话,你父亲肯定会为你买一个货真价实的天文望远镜的,你知道,去年的那场大风,我们不得不向人借钱。”
母亲的话音未落,我便泪如雨下。亲爱的父亲,我同他血脉相连,我同他心有灵犀,他是如何知道我正念慕一架天文望远镜的啊?他是如何感应到我的欢欣、失落和渴盼的啊?
在父亲的墓前,我再一次坍塌,椎心泣血的痛苦叫我几乎无法重新站立起来。
父亲只是一名农夫,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知晓老花镜的镜片可以制作望远镜的,在他身上一定有很多我所不知的长处和经历,可惜我再也无法向他探询。
我小心翼翼地拆下了老花镜的两个镜片,又用硬纸壳做成一个外筒。我不断变换镜片之间的距离,调整它们的焦距,终于通过这个简陋的望远镜再一次看到了月面上的环形山。为了避免影像的抖动,我又用木棍自制了一个三脚架,并且用铁丝圈将纸质镜筒固定在上面。这下,我可以不受催促地观看月面了,我可以看整个通宵。从前,父亲就是用这两个镜片打量世界的,如今我用它们看到了更遥远的世界。父亲并非只看到了烟,他同样看到了我心里的火和光亮。
哥哥已经正式成为修理铺的一员了,他每月可以从那里领到一小笔薪水,这让母亲和我都很欣慰。不过,从这以后他经常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不屑地回答道:“我得同他们打成一片,我得让他们喜欢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修理铺一直待下去。小子,这些你都不懂,你不应该整晚上看星星,你应该同我学几个笑话,好叫周围的人喜欢你。”
没有了父亲后,麦田里的活都落在了我和母亲身上。我每天都汗流浃背,希望这样能让母亲轻松一些。这些日子里,每一个白天都是煎熬,炽热的阳光,成群的蚊虫,仿佛永无尽头的田地和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我最期盼的就是太阳早点儿落山,唯有此时,叮咚泉农场才会变得像一个星光熠熠的天堂,我也才会如鱼得水般恢复活力,守在纸筒望远镜前仔细辨认月面上的第谷环形山、哥白尼环形山,还有危海、丰富海、风暴洋和澄海。它们当中最容易辨认的就是第谷环形山和风暴洋。第谷环形山周围有一百多条辐射条纹,而风暴洋是月面上最大的盆地。这些知识都是我从铁娘子那里借来的杂志上读到的。每当发现有太空美术作品和天文学方面的文章,铁娘子就会将刊载它们的杂志为我挑出来。
认认真真地观察月面上的那些奇观后,我便会回到屋里取出砧板和画笔,努力将它们画下来。我努力想象那些环形山有多么巍峨壮观,那些平原和盆地又有多么辽阔无边,还有那些月谷,它们之中是否藏有晶莹剔透的冰块或者光芒闪烁的橄榄陨石。
我将自己猜想的这些情形画在纸上,遗憾的是我的素描功底仍欠缺火候,另外,用黑色的铅笔是很难表现出行星世界上的光影反差和遥远天体的灿烂华美的。要想像邦艾斯泰一样将太空里的种种神奇表现得气势恢宏、引人入胜,我必须得学习色彩,掌握更多的技巧。
我请铁娘子帮我留意这方面的书籍和杂志。有一天,她拿出一本杂志给我,并且翻至其中的一页。那是一则广告,城里的一所美术学校愿意招收毫无基础但热爱绘画的人,对他们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当然,培训并不是免费的。
“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你可以系统地学习到各种基础和技法,毕竟那里的老师都很专业,你应该接受些专业的训练。”铁娘子对我说道,“我的女儿可以帮你一点儿小忙,她可以帮你找一个免费的住处,这样你就不用为住宿的问题担忧了。”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我也相信自己如果能够接受到正规的培训,画技一定会突飞猛进。可是我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实际的问题——美术学校的学费。即便住宿不用花钱,五百元的学费也令我望而生畏。
我清楚母亲负担不起这笔钱,我一时踌躇不定。铁娘子看出了我的难处,她将杂志借给我,叫我回家后慢慢考虑。
在家中,我像是患上了某种强迫症似的将杂志翻开又合住,翻开又合住……最终我下狠心将它放入了箱子里,用力地盖上了箱盖。我决定等几天后便把它还给铁娘子,同时要感谢她的好心。尽管我极其渴望有这样的机会接受美术训练,但我不能不切实际。
接下来的几天,麦田里异常闷热。回到家后我无力再观赏环形山,也无力再练习素描,早早便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
麦田里的灌溉总算告一段落,我打开箱子,打算取出杂志将它还给铁娘子。奇怪的是,杂志竟然不翼而飞,我正满头大汗地翻找时,母亲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本杂志,杂志上还有一沓钞票。
“你应该接受专业的培训,这样你才会画得更好。”母亲的话同铁娘子的话如出一辙。她一定偶然间看到了这本杂志,并且看到了其中一页上的广告,那一页被翻得有些皱折了。
“可是……”
我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母亲打断了,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这也是你父亲临终前叮嘱我的事情之一,他说你或许真的能成为一名画家,你画的那些画,你画的那些星星他都看过。”
“可是那需要很多……”
母亲再次打断我。“我知道这需要很多钱,但是梦想比任何东西都珍贵,这同样是你父亲最后的话。年轻的时候他对各种各样的昆虫感兴趣,曾经打算做一名昆虫学家,他还用简易的材料亲手制作过几台显微镜。可惜的是,考虑到现实的生存问题,他还是选择当了名农夫。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又想起了它,这一定是他一生中深感遗憾的事情之一。他一定意识到了生存固然重要,但倘若没有梦想支撑,终归会抱憾终身。他不想叫你有一天也抱憾终身。”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会知道用老花镜的镜片能制作望远镜。我的头脑中又出现了他冲我挥手的情景。
为了叫我安心,母亲接着说:“不用为钱的事情担忧,我将麦田抵押给了以前的农场主……”
“那可是我们生活的来源啊!”这一次是我打断了母亲。
“这未必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再刮大风的时候我们就不用那么忧心忡忡了,也不用再到地里捡拾剩下的麦粒了。”母亲努力笑了一下,虽然并不太成功。她接着说,“即便暂时没了麦田,我们还是能想办法生活的。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
我还想反驳什么,但母亲将钱和杂志放到我手上,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出发之前,我将那架用父亲的老花镜制成的望远镜也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行李箱,有它在身边就仿佛父亲陪伴着我。
母亲,哥哥,还有铁娘子都来送我,望着他们渐渐变小的身影,我又想起了父亲。我再一次泪如雨下。
铁娘子的女儿为我找了一间免费的地下室,虽然有些狭窄和阴暗,但离美术学校很近,我已经相当心满意足。
走进美术学校大门的那一刻,我忐忑不安,仿佛即将跨入心驰神往的天堂的大门。三个月里的每一天我都有这种感觉。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总担心这只是个梦,担心梦醒后所有的欣喜与振奋都会消失殆尽。
铁娘子和母亲说得没错,这里的专业教师将我引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以前我只能算是在黑暗中摸索蜗行,而现在我在一条能看得见的道路上阔步前进。
我重新学习了素描,还掌握了水粉和水彩的技巧,最重要的是我接触到了油画,它将真正令我展翅高飞。
邦艾斯泰先生的那些动人心魄的太空画都是油画,只有油画才是光和色的艺术,只有它才能表现出强烈的质感和空间感。可以说太空美术最理想的表现手法就是油画。油彩和不同技法的运用既能够栩栩如生地渲染出天体上的光影反差,又能够大气磅礴地展示出宇宙空间的浩瀚无边。
从调松节油开始,我学会了勾勒草稿,确定色调,直至涂抹油彩,营造气氛和立体感。在那些真正的画家的教授下,我还学会了厚涂法、薄贴法、点彩法、渲染法等不同的技巧,知道了如何用相应的手法来创造真实细腻的情形或者粗犷斑斓的色调。
我像是离水许久的鱼儿重新回到了海里,我生怕浪费了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掌握更多的技巧和画法,唯有如此我才能够离自己小小的梦想更近一些,才能够有朝一日画出像样的太空美术作品。
一天的课业结束之后,我会从地下室里将那台简陋的天文望远镜搬出来。夜晚时分,美术学校里有好些个角落都人际寥寥。我独自观察着月面上的那些环形高山和广阔平原。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想起铁娘子,最终又会想起父亲。我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想: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吗?他们的灵魂会不会就在金光闪闪的月球上?尽管我清楚任何天文望远镜也不可能捕捉到月面上只有一个人大小的目标,但我竟然异想天开地希望看到父亲在月亮上行走的身影。
练习油画时,我尝试着将自己在镜筒中看到的月球画了下来,当然其中也掺杂了一些我的想象。在风暴洋里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群,全部由金字塔式的巨石建筑组成,可以抵御太空中的强烈辐射和月球上的极度温差。
由于我的油画功底还很弱,我的第一幅太空美术作品其实乏善可陈,既缺乏明暗的变化又显得呆板幼稚,不过“老男人”——学校里一位四十多岁的美术教师似乎对它情有独钟。他站在画架前一言不发地打量了好几分钟。老男人秃顶得很厉害,或许这个绰号的得来与此有关,秃顶总是让一个人显得很苍老。
我从不知道老男人的真名实姓,其他学员也一样,因为从未有人喊过他的真名。
那天傍晚我架起望远镜准备再次观看月亮上的高山大川时,背后有人走了过来。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老男人。他是如何知道我每晚在孤零零的角落里观察天体的,这一直是一个谜。
“你喜欢月亮?”老男人问。
我点了点头,猜不准他只是偶尔撞见了我还是有备而来。
“这是你自己制作的望远镜?”老男人打量了一下支撑纸镜筒的三根木棍,问道。
我又点了点头。
老男人将脑袋搭在目镜前看了一小会儿,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没想到这样的一架望远镜真的能够看见环形山。”
接下来老男人又抬头望了望月亮和星辰寥落的夜空,自言自语般说道:“在你的家乡,除了月亮之外,你一定能够看到很多星星。”
老男人简直料事如神,他似乎知晓我所有的想法和经历。
老男人的目光在天空中停留了很久,仿佛真的看到了叮咚泉农场的璀璨星空似的。
终于,他将脸转向我,开始言归正传:“三个月过得很快,不是吗?我猜你一定还想继续学习画画,继续同颜料、画笔、刮刀、大白粉和松节油这些东西打交道。”
我没有说话,我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除了在这里任职以外,我还有自己的工作室,主要是教小孩子们画画,替一些客户绘制广告、肖像、商标等各种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才刚刚入门,你的画技还差得很远,不过你画的这些简单粗糙的月亮和星星小孩子们或许会喜欢,他们喜欢金字塔,喜欢外星人,喜欢不太一样的世界。如果将你画的月球制成明信片和贺卡,兴许在小孩子中会有一定的市场。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在我的工作室里画贺卡,当然为了销量考虑,你没有署名的资格,所有的署名和签名都将用我的名字,唔,也许我的绰号——老男人更好。毕竟你是个新手,欠缺画功、籍籍无名,你能够得到的好处是可以继续同油画打交道,还可以拥有我提供的免费食宿。当然,除了画贺卡之外,你还得打杂,比如说照看学画的孩童,为客户送样稿等。”
老男人是专门来找我的,他这种能一眼看穿别人经历和心思的人,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
“一个星期内给我答复,我知道你得同你的家人商量,三个月的培训结束了,你正好要回到家中,假如你同意的话,就在一个星期内来找我。有些机会不是经常有的,有些机会一生中只有一次,但它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老男人最后说道。
当天晚上,我彻夜难眠,老男人的话一遍遍在我的头脑中回放。对我这样一心想学画画的小人物来说,这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但是我放心不下母亲,麦田被抵押出去后,她靠替人采摘刺莓为生,如果有我在身边的话,她会少许多艰辛与劳苦。
回到久违的叮咚泉农场后,巨大的银河臂膀和晶亮如水的星空再一次让我心醉神迷。不过,叫我万分心悸的却是母亲的双手,该死的刺莓树上的钩刺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无数个细小的伤口,看上去叫人触目惊心。
夜里,我静静躺在床上,内心却汹涌着无尽的愧疚、自责和伤痛,泪水一遍又一遍地从我的脸颊上滑落,直至把枕头打湿。很长时间以来,我的心间都有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我的头脑里充满了追逐梦想的冲动、固执和坚韧。但我第一次有了退缩的念头,我想放弃,我想从这沉醉的迷梦中醒来。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任性和怯懦,我追求梦想的背后是母亲和父亲付出巨大的代价。母亲用辛劳与伤痛换来了我在美术学校里学习的机会。如今,我还要为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继续让她含辛茹苦吗?
正在我心焉如割的时候,母亲缓缓走了进来。我匆忙擦去脸上的泪水,但显然无法掩藏泪痕。
同父亲一样,母亲同样能够感知我的欢喜与忧伤,她一定知晓我此时正陷于苦楚之中。
“采摘刺莓并不像多数人想象得那样辛苦,实际上它比种植小麦要轻松得多,那些细小的刺根本不是问题,它们不会扎痛人。”母亲对我说,她知道我在为什么而痛苦。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母亲用她那伤痕累累却温暖如故的手握住我的手。她安慰我道:“不用为我担心,在你出生之前,比眼下艰难得多的日子我和你父亲都挨了过来。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对父母而言,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子女能够生活得幸福了。我知道,画月亮,画那些星星才是最令你感到开心的事情,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我都相信你会成为一名画家,这也是你父亲最后的愿望。千万不要半途而废,这才是让我还有你的父亲真正难过的事情。”
黑暗的深渊里有圣光,欢乐的顶峰中有泪泉。在我最脆弱、最动摇、最无助的时刻,总是母亲为我燃起希望的光芒,让我重拾信心和勇气。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回到城里,来到了老男人的工作室。那是一间很宽敞但有些凌乱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七八个画架。不知道是老男人新近购置的,还是它原本就立在那里,我居然还看见了一架明光锃亮的天文望远镜。
“以后你可以用这台天文望远镜看月亮,它甚至能让你看到土星。你要想将它们画得更逼真的话,起码先要将它们看得更清楚。”老男人不经意地说道。他的话叫我心头一震,因为竟然跟父亲说的话如出一辙。
老男人不苟言笑,从不说一句没用的话,不过言而有信。他为我提供了一间小小的住所,那不是地下室,而是一个阁楼,虽然在里面得猫着腰,但我还是对它钟爱有加。它有一扇开在坡顶上的窗户,我可以仰望星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能整夜看到月亮和星星更美妙的事情了,我激动得想要从窗户飞出去。
为了报答老男人,我也得兑现诺言。我开始在阁楼里一边用纸筒望远镜观察月亮,一边一丝不苟地将它上面的高山盆地画在纸上。有一次我还画了一名穿着宇航服的人,他站在高大险峻的第谷环形山前,挥动着一只手臂。在我的心中他便是父亲,我希望他,希望所有敦厚善良的人的灵魂都能以金光闪闪的月球为家。还有一次,我画了一辆登月车在一望无际的月面上驰骋的情形,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见过登月车,想象不出它的模样,也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惦记着父亲,月球车看上去就像是叮咚泉农场里常见的拖拉机。
邦艾斯泰先生的《土星世界》留给我的印象太深,我将自己画的这几幅拙劣的太空油画命名为《月球世界》,将它交给了老男人。
老男人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相反他见到我边用纸筒望远镜观察月亮边手忙脚乱地作画的情形后,对我说:“你可以将工作室里的那架天文望远镜搬到这里来,这样方便你画画。另外,孩子们都喜欢新奇,你可以更大胆一些。”
当那架崭新气派的天文望远镜立在阁楼中后,我简直有些手足无措,这是我生命中拥有的第一架真正的天文望远镜。它的口径、焦距和放大倍数都要比我自制的纸筒望远镜大得多,通过它,我的确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月面上的世界。那些环形山,那些山脉和盆地仿佛真的触手可及,很难想象我们之间居然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
我用更长的时间观察月面,那个奇异的世界也更加真实,更具吸引力。我时常会相信自己站在第谷环形山前,站在风暴洋的广袤大地中,站在那些不知名的低谷和沟壑中。老男人要我更大胆一些,于是我真的开始大胆地想象起来。我画了一幅画,在幽深的月堑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它们像刺莓一样结着鲜红的果实。尽管我知道月球上没有大气,也没有任何生命,但它寄寓了我的感情。在另一幅画上,我描绘了月球隧道中的生物。它们是月球上的智慧种群,为了抵御射线和严寒,它们全身上下长满绒毛,就像是一个个毛球。几个毛球正齐心协力地修理一辆密封的车辆,凭借它,他们可以走出隧道,在月面上探险勘察,并且还可以通过透明的顶窗仰望星空。它们一定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
太空美术的独特魅力在于它能够生动逼真地展现人类无法到达的那些奇异世界的瑰丽和壮美,但我想如果能够以科学为依据加入一些幻想的元素,它会更加浪漫旖旎、引人入胜。另外,我懵懵懂懂地认为太空美术并非只追求真实、精确和壮丽,倘若融入自己的情感、愿望,融入经历与生命,它会更加灿烂如诗、撼人心魄。
大约三个月后,我见到了自己所绘制的这套贺卡,它的名字叫作《月球世界》,当然署名是老男人。不过,对此我毫不在乎,我仍旧欣喜若狂,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变成印刷品,第一次被别人看到。我一遍遍地翻看着这些贺卡,有些担心自己只是在梦中,又有些难以名状的陌生感,我不敢相信卡片上的这些太空画真是自己画的。夜里,我的胸口上仍放着这些贺卡,泪水无声无息地划过我的脸庞,我的心中有万千感动和欣慰、万千希望和温暖在汹涌。虽然这并不是正规的杂志,虽然它只是用于销售的贺卡,但我离真正的太空美术画家又近了一步,我触到了第一块里程碑,也看到了同土星光环一般明亮的光芒。
当我将这套贺卡拿到母亲眼前时,她同样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她一遍遍地翻看着这些贺卡,指着其中的一张对我说:“这位宇航员开的车很像你父亲生前开的拖拉机呢。”她又抽出另外一张。“说不定月亮上真的也有刺莓呢,它们兴许能叫人长生不老呢。”
最后,母亲颇为欣慰又颇为肯定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瞧,你画的画被印在了贺卡上!叮咚泉农场里还从未有谁的画被印在贺卡上呢!”
母亲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贺卡都装在一个大的相框中,生怕它们受到污损。晚上,望着这些排列整齐的贺卡,再望着小小相框中那幅邦艾斯泰的土星画,我在半梦半醒间真的见到了宇宙深空的浩瀚繁星,我甚至梦见了从未谋面的邦艾斯泰先生,他戴着一副眼镜,同父亲一样慈祥和淳朴。
老男人说得没错,在这里最大的好处是我可以继续接触油画。在我闲暇的时候,我会同那些孩童一起听老男人讲授各种技法,有时候他还会为我点拨一番,说实话,这段时间里我进步神速。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要想将太空画画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还得掌握丰富的天文学知识,唯有如此才能把握细节,让人信服。我来到了铁娘子曾经带我去过的图书馆,查阅月球还有其他天体的资料。我还找到了关于邦艾斯泰先生更多的介绍,得知小行星带的第3129号小行星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我同样看到了邦艾斯泰的其他太空美术作品。它们全都气势恢宏。
唯一叫我感到懊恼和奇怪的是,我从未在任何一本杂志、任何一本书上看到邦艾斯泰的照片。他的模样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从书籍中了解到月球上的诸多特征后,我幻想出一种状如放大了一千倍的水银滴的生物,它们通体闪烁着金属光泽,可以有效地反射宇宙射线和阳光,不会被白昼时月表的炽热所杀死。它们蠕动前行,在月面上寻找富含金属的陨石,从中吸取自己所需的元素。水银滴生物必须在天黑前回到自己栖身的隧道,不然它们就会被夜间的极低温度冻裂身亡。在我的画中,几只水银滴生物围在一台完全由金属打造的机器前,它们显得欢欣鼓舞,那台机器就是人类首次登月的阿波罗11号留下的登月舱。在我的另一幅油画中,几只酷似石头的生物好奇地打量着阿姆斯特朗留下的脚印。这些外表同陨石极其相似的生物其实是水银滴生物的天敌,它们守株待兔,等水银滴生物到跟前后将其一口咬住。
我还大胆想象月面上有一艘巨大无比的飞船,它因为未知的原因而滞留在了月球。几千万年来,月尘已经将它完全覆盖,只能依稀辨出大致的轮廓。这艘巨型飞船其实是拯救地球恐龙的诺亚方舟。白垩纪晚期,当小行星撞击地球,恐龙濒临灭绝时,某颗星球上的智慧生物派出方舟,将所有种属的恐龙都各携带几只上船。如今,如果从残破处进入方舟,可以看到齐整排列的无数个透明的长方体和正方体,像琥珀中的昆虫一样被封存在其间的正是大大小小的恐龙。外星人先进的保鲜技术让这些恐龙至今都有生命活性。
我的这些太空画同样被印成了贺卡,油画技法的进步加上想象的不拘一格,我猜它们比第一套卡片更受小孩子欢迎。它们同样取名为《月球世界》。
当《月球世界》的贺卡出到第四套时,我决心将其中的几幅投给杂志社。我希望自己的太空美术作品也能像邦艾斯泰先生的一样被刊登在杂志上。
然而,叫我灰心丧气的是,这几幅画都石沉大海。后来我下决心又精心画了几幅投过去,结果依旧如前。
老男人不知道如何知晓了这件事情,他的脸上有些沧桑,也有些忧悒。他认真地对我说:“我告诉过你,你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没有人会注意到你,没有人会欣赏你。一举成名或者一帆风顺都是故事里才有的事情,这一行的残酷和黑暗是你所不了解的。相信我,我是第一个也非常有可能是唯一一个看到你长处的人。”
老男人的这番话显得语重心长,可惜那时的我将信将疑,但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历的积累,我相信了他说的一切。老男人一定历经过种种磨难和百般打击才有此领悟。
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我都没能发表一幅太空美术作品,尽管我已经对油画的各种技法炉火纯青。
我一次次地陷入自我怀疑的黑暗中,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绘画的天分,怀疑自己是否选择了错误的人生道路,但每当我回到家中看到母亲用一个个相框精心镶起来的那些《月球世界》的贺卡时,我又不忍退却。母亲将它们挂在墙上,布置在屋里的各个角落,乍一进去的话,真会以为那是一个小型的太空画展览呢。实际上,叮咚泉农场中有许多人都欣赏过这些太空画,特别是孩子们,他们久久地驻足在画前不愿离去。母亲有时候会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讲解,她以我为荣,而在农场里的孩童和居民眼中,我早已是不折不扣的画家了。另外,伯恩·琼斯——我后来了解到的一位著名的油画家的话也让我坚定了初衷。他说:“我在我的作品中创造一个美丽而浪漫的梦境,它不曾存在,将来也不会存在。那光线比任何现实中的光线都要美,那片大陆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形式庄严而美丽,你能想象吗?”
每位画家都在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梦境,而我的梦境,我心目中的伊甸园和邦艾斯泰先生的一样,都是那奇妙无比的异星世界,那瑰丽夺目的茫茫太空。我们所想象出的那些异星生物和天文奇观或许并不存在,但那些世界里的光环、彗尾、闪电、射线流和极光都远比地球上所能见到的光线要美丽得多。
在心底我最崇拜的仍旧是邦艾斯泰先生。一个人,将自己短短一生的旅程投入到广袤无限的太空中,虽然孤寂清苦,但那是多么美妙、孤傲,又难以忘怀的旅程啊!
除了继续画《月球世界》,我还画了《土星世界》和《木星世界》的系列卡片。老男人的望远镜的确让我看到了土星和它草帽状的光环。在那个遥远的淡黄色星球上,环绕着两条深色的带子,看上去就像一颗熠熠发光的宝石。通过天文馆口径更大、更为专业的天文望远镜,我甚至能分辨出土星的色彩。
当然,我永远不可能将土星和它的卫星画得同邦艾斯泰笔下的《土星世界》一样摄人心魄。我完全是在模仿,完全是在向他致敬。唯一不同的是,我想象了土星和木星上的生物。我想象在这些气态的巨型行星的大气层中生活着一群热气球一样的生物。它们体内充满了温暖的氢气,在浓密的大气层中优哉游哉地漂浮,吸收各种元素和营养物质。在它们的身旁,那些云层之中不时还有闪电划过。我还想象木卫二厚厚的冰层下有一大片广阔无边的海洋,里面生存着各种海洋生物。每当冰层由于木星巨大的潮汐力而错裂断开产生缝隙的时候,其中的一种外形像鱼的半智慧生物便会浮出海面,用两只前鳍扒在冰沿上,痴痴地观望着头顶上的巨大木星和深空里的点点繁星。它一定也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世界原来比自己所能认知的要广阔得多。
我的努力多少换回了些回报。有许多孩童都对我画得这些地外世界和神奇生物感兴趣,他们也想学画这样的太空画。老男人于是安排我做他们的教师。老男人并不是一个锱铢必较或冷酷无情的人。相反,他开诚布公,处处遵守规则。他每月给我一小笔薪水,我终于勉强能在城市里安身立命了。
母亲抵押出去的麦田终于收了回来,不过她也因此而更加忙碌。我努力地画贺卡,不辞辛苦地教更多的孩童画画,希望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并且更为宽敞的房屋,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将母亲接到城里,叫她不必再整日辛劳。但渐渐地我明白了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天文数字一般的房价是我永远也无法负担得起的。另外,母亲也离不开叮咚泉农场,她习惯于那里的简单、宁静和自由,她也离不开父亲。
让我最为开心的一件事是,我将母亲带到了那个曾经让我啧啧称叹的动物园,一红一绿的所罗门折衷鹦鹉不知何故没了踪影,也许它们被带至别的地方供人参观,也许它们已经寿终正寝。不过,母亲见到了其他动物,最令她惊讶的是河马,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竟然能够轻轻松松地浮在水面上。
时光像是一条无声无息的河,欢喜和悲伤、青春和彷徨最终都会被它缓缓带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年过三旬。这些年里我画了更多的贺卡和明信片,它们真的能够办一个太空美术展览了,但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能在杂志上正式地发表一幅画。有些事并非你不努力,而是有一种宿命般的力量叫你无法如愿以偿。好在这些年里我变得成熟,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轻言放弃。比起那些年湮世远的天体,人的一生只是短短的一瞬,仿佛在漆黑的空间里电光石火般地闪耀了一下,但随即就会熄灭。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生里,我要像邦艾斯泰一样,追逐遥远空间里的那些光与亮,并且用自己的灵与智,将那些光亮带至世人面前。
后来的几年里,我的生活实际上变得愈发艰辛,原因是老男人攒够了一笔钱,要到更大的城市里定居。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丢弃了初握画笔时的激情与梦想。是的,我看透了这一行的龌龊与残酷,我对它早已经失望透顶。我丢弃了心中的那些星星,转而追求世俗的幸福和价值,但实际上我一无所有。你所心念的仍是夜空中的繁星,我清楚再如何努力伸手你也不可触及它们,但假若你溯光而去以其为指引,你终可追随那星火抵达命局。”
老男人的话显得意味深长,但我知道这是他一生枯荣换回的珠玑之言,也是他对我,对这个世界所说的深铭肺腑的话。
是啊,我的命局是什么呢?其实不是从我见到邦艾斯泰的那幅土星画起,而是从我诞生于叮咚泉农场的那一刻起,它便被决定了。那煊烂无朋的银河,那流光溢彩的星空,它们比我在世俗中能见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博大和绚丽,它们像是一扇高旷瑰奇的窗户,每天夜里准时打开,让我窥见到了天堂的所在和生命的意义。我的灵魂其实早已经被那移山竭海般的引力所吸引,上升、飞翔、游弋于灿烂炳焕的星海。
没有了老男人,自然也就没有了能望见夜空的免费阁楼。为了能继续有收入谋生,我不得不四处求职,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管几家美术学校的负责人对我的画功很满意,可他们并不像外表冷漠的老男人那般仁慈,相比起来,他们才是真正追逐金钱的世俗之人。他们开出的条件无比苛刻,要么要求我贡献画作但终生不得署名,要么要求我像画漫画一样大批量地创作那些庸俗艳丽的油画。我曾经尝试着自己办一个小小的地下室学校或者阁楼学校,教孩子们画太空画,可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人来报名。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意识到世界已经变了,时代同样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如今的孩子们再不像当年的孩子那般眼界狭窄,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从电视上、书本上和电脑上获得各个天体的知识和图片,他们也可以毫不费力地从电影中看到各种外星人。太空美术画已经很难引起他们强烈的兴趣了。
这样始料未及的情形让我备感失落,但我想,尽管科学在进步,时代在改变,艺术形式在发展,那些传统的名画仍然被公认为具有无可取代的价值,因为它们融入了画家对美的赞叹与崇敬,对自由和光亮的向往与追逐,对苦痛和奴役的呐喊与抗争。那些画作里有他们的欢笑、血泪与灵魂,它们便是他们的一生。
或许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但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与世界的理解。尽管现在的航天器已经能够降落月球,掠过火星甚至土星,但相比起浩瀚无边的宇宙,它实际上只是在家门口蜗行。我们仍旧无法得知深空中那不计其数的天体的模样,以及在它们的世界中一切究竟有多么壮美和不可思议。现在的电影特技或许也能想象并模拟那些异星世界上的情形,但它们最大的缺点便是缺乏感情,它们永远无法像油画一样酣畅淋漓地融进一个人的灵魂、一个人的一生。凡·高说:“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那些令我着迷而崇敬的太空美术作品,比如邦艾斯泰先生的油画,一定就有他一生的欢喜与悲伤。那瑰丽幽夐的土星卫星,那蔚为壮观的土星光环,便是他内心的光芒在绽放闪耀。
为了谋生,我甚至不得不做许多同绘画毫无关系的工作,我同时也留意不能让心为形役,占用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个时候我已经能够栩栩如生地临摹出邦艾斯泰的太空美术作品了。我仔细研究了无数遍他的构图和技法,之后我还做了一些自己的创新和改进,在尊重古典主义风格的基础上,我更加讲求细节,讲求笔法的细腻,这样一来,那些天体和光环不仅气势恢宏,而且更加生动逼真。
这段时间里我经常听一首歌,起初我是偶尔听到它从屋外飘来,后来我便找到了它,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播放它。它是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片大海,
才能在沙丘安眠?
炮弹还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才能被永远禁止?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它在风中飘荡。
一座山要伫立多少年,
才能被冲刷入海?
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
才能被容许自由?
一个人要多少次回转过头去,
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它在风中飘荡。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才能看见天空?
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能听见人们的哭喊?
要牺牲多少条生命,
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经死去?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它在风中飘荡。
是啊,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风雨沧桑,才能看到梦想的光亮。
在地下室里独自听着伤感的曲子,我的心里涌起些许苦涩,过去和未来都像是这斗室里潮湿又结实的墙。我无法再回到逝去的时光里,也冲不破即将到来的迷惘岁月。不过,我不喜欢像哥哥一样酗酒,一时的麻痹或许能暂时忘掉愁苦,但它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随着鲍勃·迪伦轻唱这首歌,我也相信我未来的答案,我一生的答案就在风中飘荡。
当然,那个时候我忘记了过去的那些麦粒,它们就曾在风中飘荡,最后不知所踪。
叮咚泉农场里的一切,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最终都会像无所依持的麦粒一样消失在风中。
之前是父亲,现在轮到了母亲。
长期的辛苦和煎熬最终还是让她沉疴难起,细菌和真菌侵入了她的肺部,并且像幽灵一样迅速弥漫。
母亲病重的时候,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希望能将她从病魇的深渊中拉出来,也希望能将自己身上的力量传递给她。母亲的手依旧是那么粗糙,甚至有些扎手的感觉,其实它更深地扎在我的心里。这些粗皮、厚茧和伤疤本应该长在我的手上,那些繁重而艰辛的农活本该由我来完成。是我的自私、固执与天真毁掉了母亲的健康,原本笑语盈盈的她如今变得目光呆滞,她面庞上经常笼罩着的柔和的光芒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病痛折磨后的晦暗无华。
从母亲采摘刺莓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陪伴在她身边,我早该明白她的艰辛、孤独与煎熬。我用尽半生追逐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忽视了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亲情。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祈祷上苍能够宽恕我的罪孽,祈祷时光能够倒流。假如能回到从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愿意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母亲身旁。可如今,我只能努力想象母亲在刺莓地里、在麦田里挥汗如雨的情形。在那些最可贵的时间里我没有同她在一起,那些最美好的记忆我从来不曾拥有。
母亲的病情已经令她无力再开口说话了,但她一定看出了我的愧疚和难过,有时候她会竭尽全力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我的手。她是在安慰我,她不想看我如此自责。
母亲的宽容和慈爱令我更加痛苦。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再次感到父亲去世后的那种疼痛。刺心裂肝的悔恨和伤悲让我坍塌、碎裂,永远无法再重新拼凑完整。
我知道上苍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再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不懂珍惜的人必将在余生里日复一日地遭受良心的谴责和悔恨的折磨,而这是我该得的惩罚。
母亲临走之际并没有出现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她仍旧气息奄奄,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但在最后的关头,她平静地看了看我,又将目光转向屋内墙壁上的那些太空画贺卡。母亲至死都很看重我画的那些画。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我坚持下去,不要因为她的离世而放弃。
母亲同父亲安葬在了一处。站在空荡荡的墓碑前,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灵,感到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生是如此的虚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最亲近的人都离去了,从此我将只身孑影,像个孤儿一般独自活在世间。
哥哥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继续同修理厂里的修理工评论身材丰满的女人,讲下流笑话,喝啤酒。而我陷入悲痛中无法自拔,我开始像哥哥一样用啤酒把自己灌得神志不清,唯有如此,那叩心泣血的疼痛才会变得钝一些,才不会刺得我痛不欲生。
命运有时候像个喜欢捉弄人的恶棍。就在母亲去世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家杂志社寄来的一本样刊。上面竟然破天荒地刊登了我的一幅太空画,他们选中的正是月堑里的月球刺莓那张,太空画下还印着我的名字。
捧着这本杂志,我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它究竟是笑声还是哭声。我同样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感谢命运还是诅咒命运。我多么希望杂志是在母亲生前寄来的啊,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够亲眼看到它,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眼中的泪花和开心的笑容。可是,眼下无人再同我分享喜悦。
尽管如此,我还是将杂志带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墓前,我仔仔细细地向他们介绍杂志的模样,还有我的那幅小小的油画在什么位置。再一次,我泪如雨下,一直到天色渐黑也不忍离去。银河的臂膀无声无息地挽过天空,它将我和父亲母亲也挽在怀中,像是在抚慰我。望着满天繁星,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我们一同在麦地里捡拾麦粒,一同在叮咚泉农场里安静生活,星星为我们搭起亮晶晶的虹霓。
创巨痛仍,回到城里后,我重拾画笔,尽管我终于推开了杂志的大门,但这一次我并非是为了继续发表油画而创作。失去母亲后,它对我而言已经意义甚轻。正如同凡·高所言:“我想画出激动人心的素描,我想通过人物或风景表达的不是伤感的忧郁,而是真挚的悲伤。”我要将母亲和父亲画在我的太空画中,我要让他们在我的画作中继续活着,而且,我要学会继续生活,并将心中那难以言表的伤痛转化为殊深如海的怀念而诉诸笔端。是的,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只要我的心中还闪耀着光芒,他们就会一直在那些瑰丽的天体上散发光芒。
世间的许多事情都难以捉摸,从前的十多年里我梦寐以求发表太空画而不得,但自从第一幅油画刊登于杂志之后,我的作品接二连三地被不同杂志的编辑选中。十几年的苦心灌溉,我终于看到了花开,父亲和母亲如果能知晓这件事一定会十分高兴。
望着一本本杂志上自己的作品,我时常唏嘘不已,一座山要伫立多少年,才能被冲刷入海。当年的那个被画上的土星光环映亮双眸的少年能够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的画也能像邦艾斯泰先生的作品一样被刊登在杂志上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一切都恍如隔世。这看上去只是一小步,但于我而言,其间的距离邈若河山。这一步之间是不堪回首的岁月和难以言表的沧桑,这一步也耗去了我大半生时光。
这一年春天,我从杂志上看到一则消息,国际天文美术家协会要举办一次太空美术作品大赛,世界各地的画家都可以参加,而且参赛作品既可以是建立在科学事实基础上的太空科学美术,又可以是以科学幻想为主的具有预测性和前瞻性的太空科幻美术。大赛的评委都是当今世界赫赫有名的天文学家和太空美术画家,其中就有我最为崇敬的邦艾斯泰先生。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如果我的作品能在大赛中胜出的话,一定会引起国际天文美术家协会那些主流画家的关注。
我开始认真地构思起来。参赛作品只能有一幅,我创意出许多题材但都被自己一一否定,最终我选定的天体不是神秘莫测的黑洞,也不是惊心动魄的超新星,而是清辉四溢的月亮。
是那台用父亲的老花镜制作的纸筒天文望远镜给了我灵感和信心。尽管这个时代关于太空中其他天体的资料比之从前已经丰富得多,但最令我感到亲近和熟悉的仍是月亮,每每看着它我便会想起小时候好奇地张望它的情形,还有自己饱含深情地画出一套套《月球世界》卡片的经历。最关键的是,在我的心中它仍旧是天堂的所在。尽管宇宙间有数以万计的恒星、行星和卫星,但它们都太过遥远,如果世上真的有天堂的话,它一定就在金光闪闪的月球上。
为了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我没有像创作《月球世界》一样描绘头顶之上那轮月亮上的种种神奇。我想象了一颗类木行星,它同土星和木星一样拥有几十颗卫星。我所创作的就是站在类木行星上仰望它的三十二颗卫星的情形。
通常情况下,由于自转和公转周期的差异,三十二颗卫星不会同时出现在夜空,但我猜每隔数百载总有机缘目睹这样的奇观。那是整整三十二个月亮啊,它们仿佛是三十二个巨大的灯盏,将夜空装扮成了富丽堂皇的厅堂。那些月亮由于大小、距离和表面覆盖物的不同,也呈现出了迥然各异的色彩和光亮。它们有的皎洁温暖,有的清冷幽寂,有的金黄如卵,有的翠绿如珠。另外,它们有的如轮如盘,圆满无缺;有的却如钩如织,欲遮还掩;有的突兀如日,光华耀眼;有的邈远如星,影影绰绰。
如果真有这样的世界,那真是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任何语言和任何描述在这里都将失去作用,只有上帝本人才能够找出准确赞美它的辞藻。事实上,若非上帝亲手精心打造,宇宙间绝对不会出现如此妙不可言的奇观。三十二个色彩缤纷的月亮像是悄悄绽放于夜空里的花朵,像是永不谢幕的焰火,像是举手可摘的星辰,又像是圆润晶亮的音符。透过缕缕云霞,它们缓缓运行移动,相互珠辉玉映,个个却又夭矫不群。它们仿佛在跳轻盈曼妙的舞蹈,又仿佛在上帝的指挥下齐奏天籁般动听的宇宙交响乐。
我竭尽所能,将自己所掌握的最精湛的笔法、最不羁的想象和最真挚的情感都投入到这幅画中,足足花费了两个月时间才将它完成。远远望去,这幅被三十二个或皎洁或熹微的月亮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油画真像是凡·高笔下的《星月夜》。月光热烈地舞动、辉映,整个天空也变成了激情的汪洋,走近时又会发现它们其实宁静而充满希望,就像是一场梦境,一场你永远也想不到、做不出的美梦。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名为《三十二个月亮》的油画寄给了国际天文美术家协会。大赛的征稿期限长达一年,也就是说一年之后我才能得知比赛的结果。如此长的时间我不必满怀期盼,我一如往常地谋生,然后挤出所有的时间用来绘画。
就在这一年间,我的生命中发生了另一件重大的事情,它同样如晴天霹雳,叫人猝不及防。哥哥同修理铺的工人们躺在墙根下痛饮啤酒消暑,午休时间过后,其他人站起身准备去车间继续干活,他们喊哥哥一同前往,但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哥哥执意再多躺几分钟。就在这个时候,那堵矗立了十几年都稳如磐石的砖墙居然破天荒地倒塌了,哥哥被埋在下面。等惊魂未定的修理工七手八脚地将哥哥从砖块中挖出来时,他已经没了气息。他没有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
在见到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哥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他的那些喜欢讲下流笑话的同事的恶作剧,但一切赫然在目。
所有的人都为哥哥的死感到惋惜和困惑,那堵墙倒塌得太过蹊跷,它就像是为了要哥哥的命才专门这么做似的。
安葬完哥哥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孤苦无依的日子。我的心里一片空旷,整个世界也变得空空荡荡。哥哥是我最后一位家人,从此以后我在世间再无至亲。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形只影单。我尽可能地避免同人打交道,只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往昔的美好时光,咀嚼心间的苦涩伤痛。对于我这样一个伤痕累累又年至四旬的老男人来说,我真的感到了彻骨入髓的疲惫,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也不再奢求什么,只愿一切都顺其自然。
日子就这样在近乎麻木的状态中继续向前,我几乎连自己参加了太空美术大赛这回事都彻底遗忘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接到了国际天文美术家协会打来的一个电话。他们说我的参赛作品《三十二个月亮》获得了铜奖,我将受邀前往美国领奖。
这个喜讯竟然令我有些愕然,千真万确,我像是被谁用一记棍子打昏了头脑一般判断不出它的意义,也分辨不清它是喜是忧。我仍旧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获奖的是别人,同我毫无关系。
直到临行前我到墓地告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这个消息时,我才像突然醒过来一般淌下了泪水。我并不是因为激动和欣喜而流泪,我只是愈发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无情和世界的残酷。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消失,无论它们有多么美好。花朵、虹霓、雨点还有亲人,他们笑语盈盈,却终将化作尘土,无影无踪。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上帝有意安排还是连他也无能为力,我不得不质疑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它并非完美无缺,相反它支离破碎,并终有一天会叫你痛心伤臆。我的亲人们,他们再也无法分享我的喜悦和荣光了,我所做的一切和所取得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飞机飞行到海面上的时候,金色的夕阳让大海波光粼粼宛如圣境。海天交接之处呈现圆弧的形状,我仿佛看见了天之尽头。
世界变得如此之小,连时间也倏忽如箭,但我清楚这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我伸着脖子努力向舷窗外望去,身后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望不见陆地,更望不见自己的过去。飞机上并没有播放音乐,但我的脑海间再度响起了鲍勃·迪伦的那首歌。“一个人要多少次回转过头去,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如烟如尘的往事再度回溯而来,涌入我的胸间,像波涛在拍打着礁岸。它们是如此得不堪回首,却又叫我如此痛不堪言。我努力忘记许多往事,但努力记住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情不自禁地我又忆起他们,我觉得他们正同我在一起,他们在海面上的每一缕粼光里,在舷窗外的每一束金光里,他们伴我而行,为我祝福。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我想念他们,此时此刻我唯一想念的就是他们。我不想叫他们看见我的难过,我努力想止住泪水,可这一切只是徒劳。
颁奖典礼将在美国的加州举行,我看到了横跨在金门海峡上的气势磅礴的金门大桥。邦艾斯泰先生就曾参与过它的设计,在从事太空美术之前他曾经是一名建筑设计师。
邦艾斯泰先生一定也走过了烟波浩渺的人生,算来他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据说他很少参加公开性的活动,现在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更是深居简出。我此行肯定无法见到邦艾斯泰先生,想到这里我有些失落和遗憾,但不管怎么说我已经离他如此之近,相比起那些彼此之间雾暗云深的天体,我们已经称得上是近在咫尺了。
国际天文美术家协会是个规模不大的组织,人数很少,但会员个个都是太空美术方面的精英。《三十二个月亮》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这是对我一生努力最大的肯定。
颁奖现场并不富丽堂皇,也没有什么衣着华美的名流。它仅在一所大学的礼堂里举行,不过能够看出,同我一样,前来颁奖的太空美术画家们都将这里视为最神圣的殿堂,他们个个忐忑不安。
在这里我见到了麦考尔,见到了米德、库克和岩崎一彰。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太空美术画家,作品和名字经常见诸杂志。如我所料,我最为崇敬的邦艾斯泰先生虽然是评委但并未出现在颁奖典礼上。不过,此刻我已经足够幸福了,除了临摹邦艾斯泰的画作,我同样无数次地临摹学习过麦考尔、米德、库克和岩崎一彰这些大师们的作品。他们在我的心中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人。面对他们,我仿佛置身于诸神之殿,亲眼见到了敬慕已久的神灵。
手捧奖杯的那一刻,我的意识有些恍惚,我再次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我并非站在加州的大学礼堂里,而是站在叮咚泉农场的麦田里。头顶上的灯仿佛是夜空里的千万星斗。我又变成了那个对世界一无所知但已经懵懵懂懂地感受到它的美妙的男孩。我的一生对亘古不变的星河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瞬,它们各有轨迹,它们是否也早就知晓我的人生轨迹,知晓我有一天会置身在这里呢?
在加州的行程很紧凑,第二天我们就要各自回国。吃过晚饭后,我独自回到房间,望着窗外的楼群和霓虹出神。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是酒店的服务生打来的,他说有人邀请我到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
我很意外,我在整个加州都举目无亲,在这里我不认识任何人。我猜一定是某位前来颁奖的同行听说过我的名字,想同我小叙一番。
按照服务生提供的信息,我来到了位于顶楼的一间咖啡厅,它不算很大,但也绝对称得上宽敞。奇怪的是,里面空空荡荡而且灯光幽暗。等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后,我才发现靠近玻璃幕墙的位置有一个人,他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轮椅上。
他头发花白,似乎上了年纪,仅凭轮廓我也知道自己从未见过他。我满腹疑惑地走近他,并且出于礼貌自我介绍了一下。老者点点头,示意我坐下,这个时候借着窗外霓虹的光亮,我才看清了他的容貌。他比我想象得要老,有七八十岁,额顶的头发几乎掉光,脸上满是皱纹。不过,像这个岁数的很多人一样,他显得很安详,如同一棵生长了几千年的安详的红杉。
正待我开口询问他的尊姓大名时,他已经对我说道:“你的作品,那幅《三十二个月亮》很出色。”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眸子很亮,比多数与他同龄的老人都要明亮。这样眼清目明的老男人通常都是聪慧睿智,对生活并没有丧失热情的人。
“它很粗陋,而且在内容上过于夸张。”坐在对面的俨然是位资深的前辈,我谦逊地应答。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颁奖典礼上见到过他。
“不,比起我的《土星世界》来它的笔法要细腻得多,而且它未必有多么夸张。”老人用那种舒缓且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
起初,我愣了足足有几秒钟,但马上我的头脑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一般清醒过来。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您是,您是……”
“邦艾斯泰。”他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有些木然地伸出自己的手,仍然无法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就是在我心中燃起火光并且导引了我一生方向的邦艾斯泰先生吗?在我的心中,他一直都是众神之神,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他的容貌。
我想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倾其所有买下修理工手中的旧杂志,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土星画保存在相框中;我想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费尽周折只为能看到他更多的作品;我想告诉他自己又是如何艰难地自学素描直至掌握了太空美术的全部技巧;我还想告诉他麦粒被狂风卷走后父亲的悲怆与无奈,一家人的汗流浃背,以及母亲去世之际用目光给予我的叮咛和鼓励。我想告诉他太多太多,我想让他看到我的历程和一生,然而我竟凝噎无语。
我感到滑下脸颊的泪水,千言万语拥堵在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过了许久,我才动情地说:“您一直都是我的偶像。”
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感,像他这样的名人不知拥有多少崇拜者。
真实的邦艾斯泰先生同我想象的万千个邦艾斯泰都不一样,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他的沉静和安详,或许到他这个年龄的人都已经看穿世事,宠辱不惊。
也许是我心理上的错觉,我觉得邦艾斯泰的面庞和身上真的氤氲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光芒,幽暗之中它竟能被捕捉到。
邦艾斯泰先生自然不会知晓我见到他所越过的距离和跨过的山峰,但他能知晓我的姓名和存在,能单独约见我,这让我愈发觉得往事沧桑,愈发觉得一切犹若梦幻。
我猜邦艾斯泰见我是有原因的,果然,他望着依旧激动不已的我开口道:“其他评委,他们并不看好你的画,他们认为你的技法似乎缺乏正规训练。”
“我是自学画画的,后来跟随一位画家学习了油画的技巧。”我如实回答。
邦艾斯泰先生点点头。“你的画被置之一边,与奖项无缘。幸运的是我看到了它,它令我深感震撼。”
能得到最崇敬的偶像如此之高的评价,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淌了。所有的辛酸伤痛终于有所回报,所有的黑暗恐惧去无影踪,这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我紧握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咖啡厅里传来一阵缥缈如梦的乐声。仿佛是受到了它的触动,邦艾斯泰先生轻吟起一首诗来。
皓月闪烁在树林
枝干上,树叶下
发出一种声音
啊,心上的人
池塘像深邃的明镜
倒映着黑色的柳影
风在柳梢啜泣嘤嘤
梦幻吧,是时候了
辽阔,温馨的宁静
似乎走下
星光闪烁的苍穹
这正是美满的时刻
邦艾斯泰读得很有感情,显然他对它钟爱有加。他介绍道:“这是法国的诗人魏尔伦所写的一首诗,名字叫《皓月》。它叫我想起我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我喜欢仰望星空,也喜欢看天上的月亮。金亮却又耀眼的月光真的让我感受到了辽阔又温馨的宁静,那真是美满的时刻,除了继续仰视它们,被它们沐浴身心之外你真的别无所求。”
这番话叫我想起了自己的儿时时光,那个时候我也在叮咚泉农场的夜空下感受到了无以言表的欢欣、自由和宁静。看起来正是因为共同的感触和喜好,我们才先后成为了用手中的画笔描绘星空与天体的太空美术画家。
铮铮淙淙的音乐又换了一首,邦艾斯泰先生似乎诗兴大发,他又饱含深情吟诵了起来。
你就要离开我了吗?
适才你与我如此亲近!
浓云遮暗了你的身影,
如今你已完全消隐。
你该感到我是多么忧伤,
探头望我,像颗小星!
向我表明还有爱我者,
纵使远在天边,我的心上人。
升起吧,明亮而又皎洁!
循着你的轨道,射放光辉!
我的心儿痛苦地狂跳,
这夜啊,令人幸福陶醉。
“这首诗是歌德的《给升起的满月》。”邦艾斯泰仍旧为我介绍,“这首诗很忧伤,比上一首要忧伤得多。我之所以喜爱它是因为离开故乡后,我的确孤单而忧悒,它带给我很多慰藉。”
我点点头,我也喜欢月亮,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都守在用父亲的老花镜制成的望远镜前注视着它。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天堂,也是我心中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灵魂的归宿。
“我能够看出,你在太空美术上花费了很多心血。你掌握了很丰富的天文学知识,你并非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而且,你将自己的经历和灵魂融进了自己的画中,我几乎能在里面看见你的苦难、创痛和忧伤。”邦艾斯泰继续说。
此刻,我愈发相信邦艾斯泰先生毫无疑问是值得我一生崇敬的人。我在画里画出了自己的滔滔的一生,而他轻而易举地就看了出来。
“是啊,我的作品就是我的肉体和灵魂,为了它,我感冒失去生命和理智的危险。”邦艾斯泰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语。接下来,他顿了一小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最终,他还是盯着我问道:“可是你如何想到要画三十二个月亮呢?为什么不是三十三个或三十一个?为什么不是更多或更少?你一定多少会受土星和木星的启发,而它们的卫星数目分别是六十二颗和六十七颗。”
我如实地回答:“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画三十二颗卫星,从一开始跃入我大脑中的念头就是三十二颗。这似乎是一种直觉,又是一种愿望,我想当然地认为三十二个月亮最和谐,最理想,也最美妙和最摄人心魄。”
“最和谐,最理想,最美妙,最摄人心魄……”邦艾斯泰先生重复着我的话,若有所思。
接下来,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一些湿润。
他接着对我说:“这不会是巧合的,恐怕这一切无法用巧合来解释。也许某种神秘的力量和某个遥远的声音恰巧击中了你的心扉。它们来自于遥不可及的深空,但是能够穿透一切。它们通过你的画笔让我再次看到了久违的故乡。”
一开始我并未能完全理解邦艾斯泰的话,但当我明白过来什么的时候,我的身体猛地一震。我只能认为自己听错了,满腹疑惑地盯着邦艾斯泰先生。
邦艾斯泰先生并没有介意我的诧异,相反他的眼角变得愈发潮湿了。他望着我,缓缓地说:“是的,你没有听错,我的故乡就有三十二个月亮,它们不多不少,恰好同你画在画上的数目一样,而且它们有大有小,有远有近,有明有暗。当它们千载难逢地同时出现在夜空中的时候,那幅如梦如幻的情形很像你画在油画上的模样。”
我经历过那么多的沧桑、无助和伤痛,它们都从未像此刻一样叫我头脑昏聩、不知所措。从神情上看,邦艾斯泰先生显然神志清醒,并未受到智力衰退症、阿尔茨海默症和其他疾病的影响,可是他所说的这些话完全有悖常理。
“邦艾斯泰先生……”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我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便被他的话打断了。
“我的故乡,那也是一颗体积庞大的类木行星,我们的寄主在厚重而浓密的大气层中滑翔,当它们飞行到大气层上方时,便能够清晰地看见环绕行星旋转的那些卫星……”
“寄主?”这次是瞠目结舌的我打断了他。
邦艾斯泰的语气很平和。“生命是宇宙中无所不在的现象,寄生同样是随处可见的情形,我敢断言在你的体内恐怕就有成百上千个寄生物种,只不过它们都很低等。真正高等的寄生生物不仅将寄主当作房屋和食品仓库,而且它将它们当作工具,借助它们的眼、耳、鼻、肢体还有大脑来完成自己的目标。”
我开始感到不安,我从未想到能同自己的偶像会面,但也绝不该是这番情景。
“你该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些,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疯疯癫癫,你要么将我当作精神错乱的病人,要么将我当作真伪难辨的异形,但是请尝试着听完。这个世界上有七十亿人,只有你一个人有幸聆听这番话;这个世界也已存在了四十六亿年,但这样的谈话只会发生一次。”
邦艾斯泰的话有一种镇静剂般的魔力,尽管仍然满腹困惑,但我真的不那么惶惶不安了。幽暗之中,我静静地听他讲述。
受自转率、公转率、轨道夹角等因素的影响,三十二颗卫星很少能够同时出现在一个夜空中,但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那简直是全宇宙最绚丽夺目的日子。当三十二个月亮袅袅婷婷地依次升起时,它们占据了整个夜空。它们个个洁清不洿,个个卓尔不群,像是齐心协力在布置天空,又像是满心虔诚地在举办什么神圣的仪式。是的,那样的情形仿佛是造物主有意为之,造物主用三十二个月亮的献礼包裹天空、辉映大地。那流泻着的金光,那迷蒙着的银辉,那荧荧煌煌的暗红和碧绿,还有亘古不灭的幽兰和酱紫,它们能让你的身体解脱,能将你的灵魂消融。它们像是三十二位奇异瑰丽的神使,用湿润、仁慈的目光看着你,关注着你的命运,让你离苦得乐,让你获得前所未有的安详、欢愉和希望。在那样的时刻你会情不自禁地同过去、将来和整个宇宙说话,你会难以抑制地飞奔向它们的怀抱。
我们真的飞奔向它们了。不论是谁,当他亲眼目睹了三十二个月亮同悬空中的撼人心魄的景象后,他生命中的某种东西一定会被唤醒,他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光亮一定会被点起。这团光亮将会驱使他思考存在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三十二个月亮像是神谕,像是造物主的象形文字,将我们的心智从混沌中带出,带我们思索终极并找到了终极的意义。
我们不能只为存在而存在,我们不能只为生存而生存。我们是大地的眼睛,我们要秉承造物主的旨意去感受美景,探访寻找世间更多的奇妙。宇宙如此之大,又如此不可思议,倘若那些造物主精心营造出难得一见的美景无人观赏,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我们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也就有了目标和方向。我们借助寄主的躯体和肢干制造出了星际飞船,依次登上了三十二颗卫星,由于没有浓密大气的遮蔽,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更为灿烂的星空,更为浩瀚的宇宙。我们知道在那些深空之中一定会有更多的月亮、更美的行星、更辉煌的恒星和更绚烂的星云。于是,我们竭尽全力,向更遥远的世界出发。
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我们终于制造出了能达到亚光速的恒星级飞船,这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造物主对我们的恩宠。我们是寄生物种,个头和体重都微乎其微,而体积和质量恰是星际航行的大忌。一个物体的速度越快,质量就会变得越大,所需的推力就会越多,这在物体达到亚光速甚至接近光速时尤为明显。要实现星际穿越,最重要的指标就是尽可能地减轻飞行器的质量。像我们的寄主那样的大块头是无法实现载人恒星际飞行的,他们所需的燃料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我们只需要质量很小的非常袖珍的飞船。袖珍飞船里的维持生命系统使我们能够暂时摆脱对寄主的依赖,同时飞船里的电子感官也能够让我们同往常一样拥有视力、听力和各种感知能力。
“我们分多个批次奔向茫茫宇宙的各个方向,我们的星际航行能力不过在十光年以内,这在宇宙尺度上只是一箭之步,但就在这十光年的空间里我们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更多的殊境奇景。它们无不美好、神秘,无不雄蔚壮观、摄人心魄。我到达的正是太阳系,这里距离我们大约有九光年。这是一个叫人激动的世界,同样有巨大的类木行星,同样有固态的类地行星。土星和木星这两颗类木行星上虽然没有生命,但它们同样有诸多的卫星,甚至还有擎天撼地的光环,那真是叫人看过一眼就终生难忘的景象啊。还有火星上的超级风暴,水星上的水银湖泊,金星上的浓密闪电,当然最激动人心的就是地球。这里的生物种类超乎想象,每一个不起眼的山隘和角落里都有动心怵目的美景。”
我听到的故事像一场壮丽的远征,又像是一首宏伟的史诗,可是坐在我面前的的确是一位饱经世事、一脸慈祥的老人。
“我刚刚告诉过你,我只是一种寄生物种,你看到的的确是一位地球老人,他的名字也的确叫作邦艾斯泰。你无法看到我,只是因为我在他的躯体内,我在他的大脑中。”邦艾斯泰看出了我的疑惑。
听到这番话,我变得紧张起来。我直勾勾地盯着邦艾斯泰,仿佛要看到藏在他体内的邪恶异形似的。在我的心中,寄生虫都是些狰狞卑鄙、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家伙。
我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邦艾斯泰的眼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寄生虫并非全都是侵害的,寄生物种也并非全都是冷酷无情的吸血鬼。寄生有时是一种互惠甚至有益的行为,寄生生物和寄主也可以形成互惠的关系。在我们的母星上,我们并非只是单方面地攫取寄主体内的营养物质,相反,作为回报,我们指导他们及时躲避危险,猎捕食物,甚至提升他们的心智。即便在地球上,我也从不曾像低等的绦虫一样只知榨取和利用。”
邦艾斯泰又轻嘘了一口气,开始回忆往事。我们的飞行器是单程的,它无法携带返程的燃料。我们这些义无反顾地扑入深空的先驱注定无法再回到故乡。我们的任务便是把沿途所遇到的那些勾魂摄魄的美景全都发回母星,让同胞们大开眼界。燃料耗尽之后,我们将降落在最近的行星上独自死去,因为维持生命的系统是有寿命的。不过,我猜我比其他人都要幸运,因为地球上有无数生物,我可以在他们的体内以寄生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毫无疑问,我的首选物种便是人类,作为地球上的统治生物,他们不易受到伤害,安全系数更高。
我并非随随便便地选择一位地球人当作寄主,实际上作为谨慎而富有良知的生物,唔,拥有跨越星际能力的物种一定都是谨慎而富有良知的,我不会轻易地影响谁,我要将自己对地球生命,对地球造成的影响降至最小。
“我之所以选择邦艾斯泰是因为他那会儿刚刚服药自杀。他本该是一个死人,我选择一个将死之人作为寄主就不会对这里的秩序造成太多的影响。”
我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浑圆。
“是的,”他肯定地说,“邦艾斯泰那会儿还是位出道不久的建筑师,他干得不错,曾经参与过金门大桥的设计。但随后经济低迷,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工程需要他这样的建筑师设计。他自感才华无处施展,在失望和苦闷中选择了了却此生。我恰好撞见了已经气息奄奄的他,一番审时度势后我决定将他作为自己在地球上的寄主。我离开飞行器进入他的体内,通过刺激他的脑叶让他吐出了安眠药物,令他死里逃生。即便如此,我也并没有过多地操控和影响他的正常生活,我只是通过分泌一些物质改变他的一小部分个性,让他不那么容易悲观失望,走向极端。此外,我发现了他的绘图才华,我对他略加了些影响,令他喜欢上了太空美术。我将在地球上了此残生,借助他的双手和绘画技能将我在太空中见到的那些瑰丽景象画下来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这会令我忆起那些美景,也会让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有价值的。”
“这么说,《土星世界》,那些景象……”我猜到了什么。
邦艾斯泰点点头。“是的,那些壮丽的光环,那些从土星卫星上看到的奇景都是真实的,它们都是我亲眼所见,并且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印象的画面,它们真的美得无以复加。还有《探测火星》《探测月球》,那些太空画全都是我亲眼目睹的画面。”
我一定仍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而邦艾斯泰在说到这里时爽朗地笑了一下。“这下你相信我刚才说的话了吧?寄生生物并非只会给寄主带来麻烦,有时它会救寄主的命,并且让他成为首屈一指的太空美术画家。他的这些画能够激励人心,能够开阔人们的眼界,激发人们寻找美的决心。任何一个种群,只有当他能够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探寻美景的时候,他才不会衰败消亡,才不会活得像庸庸碌碌的蛆虫。唔,一个人,如果他连月亮,连星空,连宇宙中的那些壮美景象都懒得看一眼的话,那他才像是条寄生在地球上的寄生虫。太空灿烂如诗,太空画能让包括你在内的许多人找到存在的意义,也能让人类找到存在的意义,就像我们当年寻找到存在的终极目的一样。”
邦艾斯泰先生的这番话振聋发聩,他让我的心中又亮起了旧时的光芒,我仿佛又看到了叮咚泉农场里的璀璨夜空。这番话也让他重新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位神。我仍旧难以置信地问道:“邦艾斯泰先生,您真的是位天外来客?”
“这世界上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这世界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奇迹,不是吗?”邦艾斯泰没有回答我,而是像考验我的信心似的反问我。
我沉吟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邦艾斯泰又说道:我本以为自己要在地球上终了一生了,但没想到的是,我接到了母星上发来的信息。母星上的航天技术飞速发展,在我们出发后不久,能够携带返程燃料的飞船便被制造了出来,他们将派新式的飞船接我回去。实际上,飞船这会儿就快到达太阳系了。
生命不仅复杂,有时候还非常矛盾,我们向往广袤深空中的未知和新奇,义无反顾地冲入其间,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思念阔别已久的故乡,恨不能立即回到它的怀中。既有梦想,又有感情,或许这正是生命之所以尊贵,之所以不同凡响的原因吧。
“你的画作并没有被其他评委看上,但当我看到《三十二个月亮》时,我的心猛地一震,我几乎老泪纵横。它一瞬间便将我带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它同我在母星上看到的景象如此相似。我穿越了九光年的漫漫空间,我深知这个世界的博大,也由此相信宇宙之间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或许正是这种力量让同处地球的你感应到了我的思乡之情,也正是这种力量让我提前看到了故乡,让我知道我即将同它重逢。”
邦艾斯泰说到这里已老泪纵横。他颇为动情地对我说:“正是因为如此,我必须要感谢你,感谢你就是感谢宇宙间这种令人敬畏的神秘力量。造物主自有旨意,一切都在他的安排和意料之中。年轻人,你应该获这个奖,你能接收到伟大力量的旨意,你同其他人都不同。除此之外,我还想在我离开之前为你做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要拒绝,我刚刚说过了,这是造物主的旨意。我希望你能慎重选择你的心愿,当然你不必担心它难以实现,许多对你们而言难如登天的事情对我们这样能登上其他星星的种群来说易如反掌。”
邦艾斯泰是认真的,他一脸殷切地望着我。
尽管头脑仍有些昏聩,但我不想叫他失望,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执行阿波罗16号登月任务的宇航员查理·杜克曾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全家福照片留在了月面上的笛卡尔高地。在我的心中月亮仍是最美好的天堂,而我也随身携带着一张全家福。我问邦艾斯泰先生能否帮忙将这张照片也放到月球上,我选择的地点是第谷环形山前,当年我曾画了一幅父亲在山前挥手的太空画。
“这是件很容易办到的事情,我一定会叫你的愿望实现的。”邦艾斯泰接过照片,郑重其事地说。
我也诚心地道谢,但我不知道该感谢地球人邦艾斯泰还是寄居在他脑中的那个外星球的袖珍邦艾斯泰。说实话,我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不知道一切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一直在现实中。
这个时候,鬼使神差地,咖啡厅里响起一首乐曲,它竟然是曾经被我聆听过无数遍的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排山倒海般的沧桑和辛酸又涌入我的心间,让我想起我的全部经历和整个过去。
而这个时候,我和邦艾斯泰先生这场匪夷所思的谈话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邦艾斯泰向我伸出一只手,用那双明亮且闪动着泪光的眼睛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你,还有你的画,不要放弃太空美术,不要丢掉你的梦想,你的梦想是来自于你内心的声音,而那些声音我相信是源自于万千星轮间的那些神秘的力量。”
他同我握手道别,我昏昏沉沉,不舍地望着他。在令人伤感的乐曲声中,他又独自朗诵起了一首诗,仍是同月亮有关的诗。他真的想家了,他想念那里的三十二个月亮。
你又将迷蒙的春晖,
洒满这幽谷丛林。
你终于将我的灵魂,
完全地解脱消融。
你将抚慰的目光,
照临我的园庭。
……
回到房间,我辗转反侧,一遍遍地回忆着邦艾斯泰的面孔和他所讲的一切。他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一只来自于九光年外的寄生生物吗?我的获奖真的是拜他所赐并且仅仅是因为我歪打正着地画出了他故乡的情形吗?我满腹疑窦,但他所说的关于生存的意义,关于梦想和宇宙间那种神秘力量的话又让我深信不疑。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男人;一个男人要走过多么遥远的星际空间,才能够知晓存在的意义、梦想的价值,并且洞悉那不为人知的伟大力量。
终于,恍恍惚惚间我进入了梦乡,我竟然梦到了父亲、母亲和哥哥,他们站在金光四溢的月面上,就在巍峨挺拔的第谷环形山前向我挥手微笑,像是在欢迎我。他们丝毫也没有变老,还同从前一样笑语盈盈。
这个梦令我醒来后泪湿双眼,即便回到家中,每每忆起它时我仍会落泪沾襟。
这段时间里我发疯般地查阅寄生生物的资料,我想了解世间是否真的有可能存在发展出高等智慧的寄生生物。我崇敬一生的邦艾斯泰先生,我仍旧不知道他究竟是如假包换的地球人,同我一样经历了无数艰难和伤痛才最终成为一名技艺精湛的太空美术画家,还是仅仅是一个被外星寄生生物种控制的傀儡,他头脑中的那些叫人惊叹的太空美景其实都来自于外星寄生生物的所闻所见。
我如同走火入魔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获知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大约一个月后,我查找资料的行动停止了,我获悉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邦艾斯泰先生在美国去世了,国际天文美术家协会在杂志上刊登了讣告,并且刊发了他的代表作《土星世界》。杂志上还有一小段文字对他的生平和成就做了简要的介绍,但仍旧没有配上他的照片,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生前的遗愿。
我愈加地困惑了,邦艾斯泰究竟是自己寿终正寝,还是因为外星寄生虫离去后他失去了维系健康和心智的那种力量?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陷入茫然之中,我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幽暗的梦里,始终走不出来。有时候,我又会想我的那张全家福照片,它现在位于何处呢?究竟是真的被放在了月球上还是不知被弃于何处?
大约两个星期后,就在我仍然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电脑收到了一封邮件,奇怪的是它没有发件人地址。打开邮件后,我瞬间泪如雨下,那是几张清晰的照片,主角都是我的那张全家福。它被放在一个精致的金属相框内,正立在月面之上,而它的背景恰是高大的第谷环形山。
我明白了一切,也相信了一切,不仅邦艾斯泰先生所言都是真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所说的生存的意义、梦想的价值和宇宙间的神秘力量也都是真的。或许我在加州酒店里所做的关于父亲、母亲和哥哥在月球上笑容可掬的梦就来自于那种力量。
我日渐衰老,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是我遇到了父亲、母亲、哥哥,还有铁娘子和老男人这样的好心人。另外,经过一生的挣扎和努力,我实现了自己的小小梦想并且最终知晓了它的价值。一个人,不论他多么清贫、困顿和低微,都不能没有梦想,母亲说过梦想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对全人类而言也是如此。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尽头,我也如此,但我相信我死后,来自穹顶之上的那种神秘的力量一定会将我也带至月球,我将同父亲、母亲和哥哥在那里重逢。我们的光,还有第谷环形山和其他山脉平原反射出的光亮,连同苍穹中的那些星光将继续辉映在叮咚泉农场的上空,在那片干旱的土地上,在那些成熟的麦粒上,或许还会有不期而至的狂风,但一定也还会有某个孤单的孩子的眸子被映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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