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豆茎
引子
尽管有五百名神机营官军相助,杨家堡还是沦陷了。那些威力十足的三眼铳和五排铳未能阻挡有备而来的鞑靼人。这一次,他们没有将柴草堆在城门前,放火烧门;也没有推着大车笨手笨脚地撞击城墙。在鞑靼孛来的亲自指挥下,他们身披牛皮战衣,一边朝堡台上齐射弓箭,一边用抛石机抛射巨石进行压制。弹药渐尽加之一门二将军铳爆膛,鞑靼人终于趁乱蹬墙入堡。
用不了多久,鞑靼孛来就会大肆屠城,李子俊清楚自己也该考虑最后的事情了。堡楼下有一个隐蔽极深的地窖,专门用来存放官兵的遗物,等战事结束,鞑靼人撤走,后来者可以寻到这些物品,分别送到每位将士的妻儿父母手中,留给他们一些念想。
李子俊取下腰间的锦袋,捏了捏里面的稻谷。初见到用这种稻谷做成的米饭时他便吃了一惊,从小生活在鱼米飘香的江南之地,他从未见过如此硕大饱满的米粒。顾不上吃饭他便急匆匆地找到了专事烧饭的杂役,令他大喜过望的是,稻米尚存几石。近日战事吃紧,人人食不甘味,没有谁还有心思在乎稻米的大小优劣,李子俊却在几石稻米中仔细翻找起来。他身为把总,杂役虽然好奇却不敢多言。耗费了几个时辰后,他终于在那些稻米中挑出了一把颖壳和皮层都完好无缺的稻谷。稻米收获后虽然要经几番清理和砻谷,但总会有这样的漏网之鱼。
将这把难得的稻谷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望着荒烟蔓草的堡外,他长舒了一口气。天下汹汹,他只求战事早日平息,眼下,握着这如粲如糈、宛如天赐的稻谷,这一愿望更加强烈了。
可惜的是,天步维艰,野心勃勃的鞑靼孛来、阿罗山和毛里孩轮番叩关。这一次,善于汲取教训的鞑靼孛来终于如愿以偿。
砍杀声已渐近,李子俊将锦袋交给那名耄耋老兵,叮嘱他关好窖门,勿漏痕迹,然后拔出腰刀冲了出去。老兵垂泪顿首,精心布置一番,确信地窖无人可察后,也捡起藤牌和铁撅奔向堡台。
一
“从前,有一个穷女人,她的家里有一头奶牛。有一天,奶牛不再产奶,她便让儿子杰克去集市上将奶牛卖掉。杰克没有卖上钱,路边的一个人将奶牛牵走却只给了他六粒蚕豆……”
很早的时候,爸爸便每天给我讲故事听,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杰克与豆茎》的故事,简直百听不厌。我为那能生长到天上的豆秧、大个头的巨人和会下金蛋的母鸡而着迷,我幻想自己也能有一粒神奇的蚕豆。
爸爸是名作家,可妈妈一直叫他“穷文人”和“孔乙己”,经常对他冷嘲热讽,有时候还会没头没脑地冲他大嚷一番。
妈妈的刻薄并非毫无来由,别人家都住上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复式,开上了私家车,可我们仍然栖居在六十平方米的筒子楼里,妈妈每天上下班仍然得去挤公交车。
听妈妈说,爸爸从前有正式的工作,可他一心想写作,于是硬从单位辞了职,回到家里成了一名毫无保障的自由撰稿人。
爸爸十分勤奋,每天从早写到晚,可他始终没有成名成家,也没有赚到什么钱。从妈妈的唠叨中我听明白,这都是因为爸爸不肯迎合市场写那些低浅又能博人一笑的文章。
爸爸的固执和家庭的清贫一次次地成为家中爆发战争的导火索。有一次妈妈差点儿和他离婚。那是前年的春节,姥爷突发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脑血管动脉瘤,需要尽快安装进口的弹簧圈,整个手术下来得花费十几万元。姥爷命悬一线,可爸爸将所有的稿费单搜出来才凑了几千元钱。若不是妈妈以前的一位同事慷慨相助,姥爷一定凶多吉少。那位曾经在毛纺厂共事的同事现在是家餐厅的老板,她念及妈妈当年每天都给她带早餐,借给了妈妈十万元钱。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丢掉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鱼。”“自称好,烂稻草。”这些都是妈妈经常挂在嘴边指责爸爸的话。多数情况下,自知理亏的爸爸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可有一次他突然火冒三丈,和妈妈大吵了起来。原来爸爸有一把纸扇子,那是当年爷爷留给他的古扇。妈妈在一档鉴宝类的电视节目上看到许多人将传家宝拿出来卖了个好价钱,便也自作主张地报名参加了这个节目。几位考古专家对妈妈带来的扇子进行了现场鉴定,结果令她喜出望外,虽然他们也从未见过这种与众不同的古扇,不能确切地说出它的来历和用途,但基本可以肯定这把扇子是明朝的文物,因为扇面顶端有景泰八年的字样,而景泰是明代的年号。此外,扇面上还有蓟州二字。这种古扇因为风格特殊,专家估计它的市价在十万元左右。
十万元,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可是笔巨款,有了它就可以凑钱支付首付,买一套大房子。
满面春风的妈妈急匆匆地回到家告诉爸爸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她没想到爸爸极为光火,不仅埋怨她未经商量便取走古扇,而且坚决不同意将扇子卖掉。
“你瞧瞧你,都快喝西北风了,就这么一把破扇子,你还舍不得卖!”妈妈火冒三丈。
“那不是破扇子,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他就留下了这么一把扇子,好歹也是个念物。”爸爸铁青着脸说。
“不管是破扇子还是金扇子,现在有人愿意出十万买它,咱们就该卖掉它。你怀念你的父亲这可以理解,但你完全可以在心里怀念,干吗非得守着这把扇子不放?”
“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这把扇子的故事,所以我才迷上了那些忠勇豪杰、那些传奇志怪,才梦想有一天要当个作家。”
“你还好意思提这个,放着又体面又稳定的工作不干,异想天开地当什么作家。现在你如愿以偿了,可是我们娘俩却跟着你受苦受罪。你愿意当丢掉金碗要饭吃的现世宝,不能把我们也搭进去,那把扇子必须卖!”
“坚决不能卖!死都不能卖!”
几番争吵之后,扇子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爸爸愈加小心地将它锁在柜子里。
那把古扇我见过,淡黄色的扇面上既没有漂亮的山水花鸟,又没有遒劲的文人墨宝,相反它画满了似字非字、奇形怪状的符号,就像是小孩子留下的一个个涂鸦。
古扇的事情让妈妈对爸爸的不满有增无减,爸爸受到的奚落和埋怨也日甚一日。不过,相比起妈妈,我对爸爸的爱丝毫未变。爸爸是学识丰富的作家,他能为我讲成百上千个绝不雷同的故事,它们让我的心间充满了色彩与光亮。有时候我问爸爸:“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爸爸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它们是口口相传到今天的。”“那么《杰克与豆茎》这样的故事也是真的吗?”爸爸想了想:“只要你心里有梦想,这样的童话故事有朝一日也会成真的。”
二
看着屏幕上那位手持古扇的中年妇女,他怔在了原地。剧烈跳动的心脏将全身的血液猛地提到大脑中,这使他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电视上的几位专家开始鉴定古扇,画面也变成了扇面的特写。他像匹绝境逢生的灰狼一般颤抖着叫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三
家里的气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美苏冷战的情形在爸爸和妈妈的身上重演,一连好几天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引发危机的依旧是那把扇子,前几天东郊的一个楼盘推出了几套特价房,购房心切的妈妈趁爸爸去文联开座谈会的机会,喊来开锁匠打开柜子,取出了那把古扇,并且委托鉴宝栏目组进行交易。扇子很顺利地被一位不知名的买家买走,除去栏目组收取的费用,妈妈仍有九万元到手。
扇子顺利卖了出去,妈妈乐不可支。可爸爸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生过那么大的气。
“那把扇子承载着我的很多记忆,它是我的精神寄托,你知道吗?”爸爸冲妈妈喊道。
“你一辈子就只知道生活在精神里,生活在理想里,可是你看看你迄今为止究竟有什么成就,家里除了退稿信,简直家徒四壁。”妈妈毫不相让。
“那是因为还不到时候,只要我坚持下去,就肯定能实现理想。”
“你还要坚持多久?从上大学你就开始写,上了班你还写,后来又嫌上班没时间,辞了职在家写,你已经写到四十一岁了,还不是一事无成,越写越穷。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是啊,正因为如此那把扇子才不能卖,这些年我困难重重,人人都对我冷嘲热讽,那把扇子是我唯一的精神安慰,看到它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才会重新鼓起勇气继续写下去。”
“扇子已经卖了,你说破天也没用。”
“我去找栏目组,让他们帮忙联系那个买主,把钱退给他,把扇子要回来。”
“你简直疯了,扇子好不容易才卖掉,我打算周末就去交首付款呢!我不能再憋屈在这个鸽子笼里了!”
“以后我会有钱买大房子的。”
“我已经不指望了,你也别再做这个黄粱美梦了!”
……
爸爸和妈妈最终并没有到鉴宝栏目组退款索扇,原因是那名神秘的买家,他竟然主动找到了我们家。
那天中午,一名西装革履、身材高大的人来敲门。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袁博,是古扇的买主,也是名研究历史的学者,他是从鉴宝栏目组那里打听到我们的住址的。
“您是要反悔这项交易吗?”妈妈紧张兮兮地问。
“不,不,您误会了。恰恰相反,我是来再送你们一份礼物的。”袁博笑嘻嘻地说道,接着从提包里拿出一部崭新的苹果手机,“只要你们能告诉我扇子上一个符号的含义,这部iphone6就归你们了。”
爸爸上下打量了袁博一番,诚恳地对他说:“先生,我妻子出售这把古扇的时候我并不知情。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所以能不能把钱退给你,把扇子拿回来?”
妈妈狠狠瞪了爸爸一眼,而袁博警惕地盯着爸爸。他想了想说:“生意场上无戏言,卖出去的东西怎么还能赎回去。我是正儿八经的文物买家,不是典当行的老板。”
爸爸的表情非常痛苦,他不甘心地再次恳求:“这把扇子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也非常喜欢这把扇子,所以无论如何不会将它让出去,请你见谅。不过,既然我们都对这把扇子感兴趣,有些地方还望你能不吝赐教、指点迷津。文物专家说了,这是货真价实的明代古扇,我这次来就是想向你请教扇面上的一个符号和它下面的那几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我也是名历史学者,对文物所能记载和指代的特定历史事件、特定文化内涵都非常感兴趣。”
“你想了解哪个符号的含义?”爸爸再次打量这位名叫袁博的学者,突然问道。
袁博眼前一亮,急匆匆地从提包里掏出一个木匣,取出里边的古扇,指着扇面上一个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符号说:“就是这个。”
“别的符号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吗?”爸爸不经意地问道。
袁博愣了一下:“哦,不,不,我都还不甚了解。”
“那您为什么偏偏只对这个符号感兴趣?”
袁博有些慌张:“我也就是顺手一指,它看着顺眼点儿。这样吧,等你讲完这个符号,我再学习其他的。”
爸爸嗯了一声,冷不丁地又问道:“对了,你知道正统是明代哪个皇帝的年号吗?”
“这个……”袁博张口结舌。
爸爸沉默了一下,然后像下决心似的说:“对不起,其实我也不知道扇子上那些符号的意思,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古人的信手涂鸦而已。”
“这,这怎么可能?”袁博有些尴尬,似乎还有些恼怒,但他马上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不过,这部手机仍要送给你们。我们都是热爱文物、热爱历史的文化人,能够认识也是个缘分,我以后还要多向你讨教学习呢!”
爸爸一再谢绝,可袁博还是坚持留下了手机便匆匆告辞了。妈妈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凑到爸爸跟前问道:“这把扇子我们是不是卖便宜了啊?扇子上这些七扭八拐的符号是什么,是名人的笔迹吗?不然的话,那个买家为什么又主动找上门来打探?他肯定是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要真是名人的真迹,我们可就吃亏了。”
“又是花大价钱买,又是来送手机,他肯定有什么目的。”爸爸若有所思地说。
四
学校刚刚放暑假,爸爸要带我去江西,这个消息令我欣喜若狂。爸爸对妈妈说,他受当地一家杂志社邀请,到井冈山采风,正好可以带我去感受一下革命老区。
妈妈忙于新房子的事,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叮嘱爸爸路上照看好我,还破天荒地给了爸爸几千块钱做路费。袁博赠送的那部手机妈妈也交给了我,她说可以方便我们查地图和公交路线。
一番准备,我们终于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路上爸爸突然对我说:“其实我们这次不是去井冈山,而是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我张大了嘴巴。
爸爸点点头:“是的,我们要去上饶,也就是古时候所称的信州。”
“为什么要去那里啊?”我不解地问道。
“你记得那个名叫袁博的学者吗?”
我点点头。
“我看他根本不是什么研究历史的学者。”爸爸说。
“啊?”我张大了嘴巴。
“正统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年号,正统十四年发生了有名的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瓦剌部族生擒。如果袁博真的是历史学者,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那他是……是个骗子吗?”我不禁问道。
“现在还不好说,我这次就是想赶在他还不明所以之前去实地查看一下。”
“那个假学者也会去上饶吗?”我想了想又问道。
“除非我告诉他,不然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爸爸肯定地说。
“爸爸,我们是要去寻宝吗?假学者一个劲儿地问你扇子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那个符号代表着藏宝的地点啊?”我突然想起电影上的情节。
爸爸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我们就是要赶在假学者之前发现宝藏,将它们报告文物部门,我猜假学者是个专门盗挖、倒卖文物的贩子。”
我吸了口气。
“不过我们这次去没有风险,假学者连地点都没掌握。”
我点了点头。我和爸爸的这趟远行原来真的是一次寻宝之旅,这该是多么刺激又难忘的经历。妈妈总说爸爸是孔乙己,是百无一用的穷书生,可是在我的心目中,爸爸就像个高人,对,他就是那种文武双全、深藏不露的侠客。
一路上我都想象着爸爸如何像《国家宝藏》里的男主角本·富兰克林·盖茨一样,破茧抽丝,一步步取得线索和密钥,最后发现宝藏。几番转车,到达上饶下属县里的一个乡镇后,爸爸不停地向那些上了年龄的老人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余姓的大户人家。
整整打问了一天,黄昏时分爸爸终于在一个名叫燕子墩村的村子里寻到了一位余姓的老阿婆。老阿婆说这里的余姓人家屈指可数,不过都源于同一个祖先,祖先都是明朝时从北方迁来的。在村尾有一座破旧的余氏宗祠,它便是明朝时那位先人修建的。在南方,不论贫富,家家户户都有修建祠堂的习俗。祠堂里供奉先祖的牌位或塑像,祈求祖辈护佑。老阿婆还说,余氏家族在这里从未发达过,明朝时,祖先是来此垦荒种田的,此后历代人也多以种地为生,直至今天仍是如此,她的两个儿子这会儿就正在地里施穗肥呢。老阿婆最后伤感地说,那座宗祠已经有很多年没修葺清扫了,儿孙们只顾着生计,把祖先都忘了。
听老阿婆说完这些,爸爸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既激动又失落的奇怪神情,不过他还是带着我急匆匆赶到村尾。
老阿婆说得没错,一路上我们见到了一些年代久远的祠堂,其中的一些颇具规模,而我们最终找到的余氏祠堂显然出自一般人家。祠堂只有一间屋子大小,里里外外残破不堪。
“爸爸,我们要找的宝藏是不是就在祠堂里啊?”我好奇地问道。
爸爸摇摇头:“祠堂只是纪念祖先的地方,它向所有同姓的族人开放,平时没有人看护,甚至连门也不上锁,所以从来不会有人将值钱的东西放在祠堂中。这也正是这些祠堂历经几百年还能完好保存下来的原因。如果它们像古墓一样藏有珍宝,早就被洗劫一空了。”
我还是不大明白:“那我们为什么还来这里?”
“我也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可是现在看来我的猜测不太准确。他为什么要一个劲儿地打问呢?”爸爸锁着眉头,像是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走进了残旧的祠堂,里边蒙尘已久,屋顶还有几处漏进光亮来。祠堂里只有一尊大约一米五高的古代人物的塑像和一块立着的石碑,看上去颇有年头。
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繁体字,爸爸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妈妈如果在场的话,肯定不会再数落爸爸百无一用了。爸爸没费多少工夫便读懂了石碑上的文字。他说:“石碑记述了余姓的一对夫妇于明景泰年间南迁至此、安居务农的过程。老阿婆说得没错,他们连小家族都算不上。石碑后的这个塑像是余姓的一个名人,名叫余靖,曾官至工部尚书,因为敢于直言进谏,在宋仁宗天圣年间,与欧阳修、王泰和蔡襄并称为‘四谏’。石碑的后半部分就是对他们这个有名的祖先的介绍。”
接下来,爸爸又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道:“与石碑上记载的时间吻合,可这对余氏夫妇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啊。难道说事情另有隐情?”
像是不甘心,爸爸又在祠堂内认真地打量。受他的影响,我也开始东张西望。我希望能像电影里那样,找到一个通往神秘地下室的通道。我的身材小,很容易就钻到了石碑和塑像狭小的空隙之间。突然,我有了一个发现,石碑的背面刻着几行字,但它们似乎和正面的字不太一样。它们笔画繁多,比雕刻在正面的那些繁体字还要繁杂许多倍。我激动难抑地唤来爸爸,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后也愣住了。
五
“这是什么字啊?是甲骨文吗?”我疑惑地问道。
“不,甲骨文没有这么复杂,”爸爸摇摇头,“而且它和正面碑文并不对应,它总共只有二十个字。它记载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要使用这种难以辨认的字体呢?”
爸爸冥思苦想,突然他兴冲冲地问我:“李叔叔!就是社科院专门研究古代文字的那位副教授,他一定认识这些字。我有他的手机号码,你能用手机将这些字拍下来然后发到他的手机上吗?”
我点点头:“这再简单不过了,传送个彩信图片就可以了。”
爸爸打电话和李叔叔沟通了一番,随后我发去了图片。
没多久李叔叔便回了电话。爸爸接听后对我说:“李教授说这是契丹文字,是一种失传很久的文字,它是辽国当年参照汉字创造的,它的笔画众多,不易辨认。另外,李教授还告诉我了一个和契丹碑文有关的事情。他说这座雕像的真人,也就是工部尚书余靖,当年曾三次出使辽国,对契丹语颇为熟悉,他曾因即兴用契丹语作诗而为奸佞小人陷害,被朝廷弹劾。修建祠堂的这对余姓夫妇,既然他们能以契丹文字写碑文,说不定他们就是余靖的直系后人。李教授的一位同事的研究方向就是契丹文,他马上就会把翻译过来的文字发给我。”
果然,没多久爸爸便收到了短信,那些契丹文字竟然是一首古诗:“深山藏宝像,浅草戏花间。春台情须有,秋月岂无物。”
这位名叫余靖的尚书曾用契丹语作诗,或许这首诗就是他最为满意的一首。他的后人将诗刻在石碑上,以示对他文经武略的敬慕。
爸爸捧着手机,反复琢磨那首诗。突然,他像是捡着了宝贝的孩子,兴冲冲地说:“这是首藏尾诗。”
我困惑地凑过脑袋。
“刚读这首诗,我就觉得它不太符合平仄规律。又仔细读了几遍,我发现它其实是首藏尾诗!你把每句诗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读读看。”爸爸有些顽皮地看着我。
“像间有物。”我按要求读出这四个字,随即我的头脑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豁然开朗。我难以置信地问爸爸:“难道说这首诗其实是在提醒我们,塑像内藏着什么东西?”
爸爸激动地说:“一定是这样。用鲜有人懂的契丹文字来写诗,诗又使用了隐蔽的藏字的方式,这足以说明余氏夫妇当年的良苦用心。他们显然不想让人轻易知晓这个秘密,余靖的塑像内一定藏着宝贝。如此看来,我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余氏夫妇当初虽是外来的小户,但一定因为祖上官高爵显而慷慨济难。”接下来,爸爸又摇着头感慨道:“真是应验了那句话啊,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祠堂是个无人之地,人人可以自由进出,谁能想到这里会藏有宝贝呢?若不是李教授的同事破解契丹诗文,我们也决计无法知晓啊!”
初次和爸爸出来探宝,就真的有这么大的收获,我同样欣喜难抑,不停地询问爸爸塑像肚子里究竟会有什么宝贝。“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爸爸回答道。
接下来,我和爸爸围着漆色斑驳的塑像左瞧右看,却始终不知该如何下手。它就像是个密无缝隙的存钱罐,看起来只有将它打碎才能取出腹内的东西。
“虽然只是尊普通的泥塑像,可是从明代矗立至今,它也算是件文物了,我们不能破坏文物。我们还是拿着破译出来的古诗去找文物部门吧。”爸爸说。
我点点头,但还是不甘心地用手指在塑像身上戳了戳。当碰到塑像头部的时候,它似乎动了一下。为了验证不是自己的幻觉,我更用力地推了推像首,千真万确,它竟然向相反的方向转动了一些。
估计几百年来,从没有人做过我这样大不敬的举动,不过为了尽快找到宝贝,我顾不了那么多礼仪禁忌了。“塑像的头和塑像的身子并不是连在一起的,头似乎可以拧下来。”我激动万分地叫道。
果真不假,这座泥塑像设计得很巧妙,头部和身体的接口处有两圈螺纹。我们齐心协力将塑像的头取了下来。
我的心怦怦乱跳,等待着塑像肚中的金银财宝重见天日、大放华彩,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借着手机的光亮,我们只在里面看到了一本薄薄的古书。
眼前的情形显然也在爸爸的意料之外。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古书交给我,不甘心地在塑像肚子里又摸索了一遍,但里面确实再无他物。
“也许宝贝不在这儿,古书上绘有藏宝图,我们需要按图索骥,继续寻找藏宝的地点。”我想起了电影上的情节。
爸爸点点头。他认认真真地查看古书的封面后说:“这是上好的生宣纸,怪不得能保存这么长时间。生宣纸防虫防蛀,经久不烂。”
接着,爸爸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洗净双手,轻轻翻开书页。我的自以为是的推测遭到了否定,书中并没有什么地图,只有一排排齐整的契丹文字。我能看出来,这些字并不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毛笔誊写的。
这本薄薄的宣纸册子实际上只有七八张,每页都写满了“初看字字可识,细看一字不识”的契丹文字。册子被如此煞费苦心地藏在泥塑像中,它记载的一定就是宝藏的所在地。
不管怎样,先得将契丹文字翻译过来,李叔叔的那位同事又有得忙了。我取出手机,将古书一页一页清晰地拍了下来,然后发送到李叔叔的手机上。
这一次李叔叔的同事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将这些契丹文翻译出来。李叔叔将它们发给我,并且还和爸爸聊了一会儿。
“是藏宝地点的说明吗?”我满怀期冀地问道。
爸爸摇摇头。他的表情颇为困惑:“李教授说这些契丹文字记载了一个荒诞的神怪故事。”
“神怪故事?”我来了精神。
“是的,李教授已经把粗略翻译出来的内容发给我们了。”
六
这的确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它听上去就像《山海经》中那些赤鱬、窥窳、巢鱼的传说一样荒诞无稽。凭心而言,他真希望这不过是个呓语般的故事。然而,冷静分析,谁会殚心竭虑地像藏宝一样去藏匿一个瞎编乱造的故事呢?他焦躁不安。最后他想,事已至此,除此之外别无良策,只能瞎猫碰死耗子了。他拿起电话,布置新的任务。
七
这个故事太出人意料了,故事其实是余姓夫妇自述的一段离奇的经历。
明景泰八年,蒙古鞑靼诸部越过河套地区轮番侵袭明王朝的北部防线,由于刚刚经历了土木堡之变,鞑靼人心高气盛、攻势凛冽,宣府镇、延绥镇、固原镇等地的城堡相继沦陷,北线边防一度告急。为阻挡鞑靼继续南下,危及京城,明王朝紧急调拨十万兵马增援九边。
兵马骤增,粮草旋即告急。不得已,明王朝增收税赋,尤其加重了浙西、芜湖、龙江、鄱阳湖等盛产米粮之地的田赋。以往夏税秋粮皆按什一税率缴纳,至多也不过收成的三成。可此番,每亩稻地要缴米两石。
即便是鱼乡米仓,每亩稻田也至多产米三石。如此重赋,人何以堪。但危若缀旒的朝廷眼下只能急征重敛。为保军粮无虞,朝廷还新出重典,凡缴不足田赋者,一律按欺隐定罪,除了没收其田产,还会徒流折杖。
余贵宗携妻从北方迁至此不过两年有余。听人说他的祖上曾经官高禄厚,他自幼随父亲学文识字,但毕竟富不过三代,家族日渐衰败,到他这一辈已经沦落到躬耕于野的地步了。
余贵宗原本在陕西临洮种植小麦,无奈西北之地旱灾频繁。更叫人头疼的是,多数情况下,大旱之年蝗灾必起。铺天盖地的蝗虫能在一夜之间将庄稼吃个精光。每日早出晚归,辛苦劳作,最终换来的仍是啼饥号寒。几年之后,他不得不告别这饥馑荐臻之地,同其他乡民一起迁徙别郡。
都听说南方水丰物美。余贵宗辗转来到长江南岸,鄱阳湖畔。这里正如人们所言,水秀山明,天宝物化。余贵宗最为满意的便是那浩渺无际、烟波万顷的鄱阳湖水。守在这样一个宽广如海的大湖旁,再也不必为旱灾而心忧如焚了。
稻菽有别。余贵宗从头学习种植水稻的技艺,好在勤能补拙,第二年他的稻田里便也是禾状穗长、蛙声一片了。
一介布衣,能衣丰食足已知足。余贵宗打算在此生根落户,传子延孙。然而天命弄人,朝廷的一道增赋令让他的美梦尽失全无。其他村民由于世代居住于此,除却佃种的官田,还有自己的私田。私田只需负担差徭,田赋极轻,完全可以用私田所产之米来抵缴朝廷针对官田增收的赋税。他们不必担心会徒流折杖,而余贵宗束手无策。
杖笞一百是小事,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倘若被流放到三千里外的铁岭、开源或崖州,必定有去无回。那些极寒极炽之地向来都是犯下重罪的钦犯的葬身之地。
《大明律》一贯执行苛严。芒种时节,本该满心欢喜,播谷撒黍,可余贵宗如坐愁城,长吁短叹。
芜湖、鄱阳湖一带多有圩田,村民在湖畔浅水之处筑堤圈地,抽掉堤内的湖水后便可将其改造成灌溉便利的稻田。无奈之中,妻子出主意也在湖滨筑造圩田。余贵宗连连摇头,一则地势低洼、易于改为圩田的地方已经被悉数抢占,另则筑堤修建圩田的费用颇高,久居于此的村民也需要集资合股,以整个家族的实力来完成,对于他这样新迁于此、举目无亲的外乡人来说,筑造圩田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言者无心,走投无路的余贵宗却因妻子的这个主意受到启发。既然在湖滨筑造圩田无望,不如到湖中央的荒岛上开垦荒地,种植水稻。如果能像其他村民一样拥有几亩私田,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鄱阳湖水波接天,其间散乱分布着些大大小小的州渚。这些州渚多已为人所占,但有一个却因为风急浪高、难以靠近而一直荒芜。它便位于鄱阳湖人所周知的老爷庙水域。
这一水域自古波谲诡异、危险重重,看似风平浪静,转眼间便风雨晦暝、浪涛如山。有时狂风突至,风壅顿生,整个湖面像是碗里的水,东倾西斜。倘若遇到此种情况,即便是再有经验的船工也无计可施。老爷庙水域从古至今不知倾覆了多少船只,吞没了多少冤魂。当年汉王陈友谅就是在此处兵败于明太祖朱元璋,抱憾而终的,正因如此,众人皆传说老爷庙水域有鬼怪作乱。鄱阳湖一带的乡民,无论是农夫、船工还是渔民,个个都对老爷庙水域避之不及,即便是不得已从近旁经过,也诚惶诚恐、烧纸焚香。
妻子劝余贵宗切勿莽撞行事,但无粮交赋同样性命难保。横竖是一死,余贵宗决意一试。
经过半月的准备,余贵宗将稻种、农具、火镰、干粮等物品置于一艘经过加固的木船上,驶往老爷庙水域的那座荒岛。
余贵宗本打算独自涉险,无奈妻子情深义重,宁死也要与他同行。两人忐忑不安地飘荡在莽莽苍苍的湖面上,小小的木船就像是一片孤苦无助的秋叶。
一个时辰之后,陆地已无影踪,水天相连的湖水仿佛是浩瀚无边的大海,叫人难辨东西。凭借着若隐若现的日头,余贵宗和妻子勉强继续向南飘荡。
愈往前走,愈是雾锁烟迷,老爷庙凶险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又驶了半个时辰,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狂风大作,浊浪翻滚,木舟被来回抛掷,几欲倾覆。
余贵宗和妻子死死抓住船橹才免于落水。眼见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两人惊恐失色,自知在劫难逃。
许是造化弄人,许是两人命不该绝。大浪吞噬了木船却未将它卷入湖心,而是径直将它推向了荒岛。余贵宗和妻子惊魂未定间,发现自己已卧在了岛滩之上。
死里逃生,两人喜极而泣。顾不得浑身湿淋,他们匆匆从船中捡回稻种。幸有油布包裹,它才没有被水浸透。
那些火镰、农具都已不见踪影,不过捡回命来已是大幸。拧干衣物,系好木舟后,夫妇二人决定在岛上打探一番。荒岛之大远超他们所料,放眼望去,草木莽莽,芦荡浩浩,少说也有上百顷。
两人忘记了方才的惊险,满心欢喜地探寻。然而未走多远,他们再一次惊心丧魄。两个白色的肉团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它们两尺见方,无口无目,身上长满细密的疣足,还兀自抖动个不停。
大骇之下,余贵宗拉起妻子转身便逃。他们顾不得泽深草密,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下来,所幸的是肉团并未跟来。
荒岛罕有人至,荒草蔽野,加之周围水波浩渺,在此生出什么妖邪异物,想来也是必然之事。都说老爷庙如同鬼门关,看来除了急风大浪外,还有魑魅魍魉。
余贵宗和妻子挑选一处地势稍高的台子,撸些杂草铺在身下权当休憩之地。他们目不交睫、夜不敢寐,唯恐怪物追踪而来。
直至天明,怪物并未现身,看来它们不像豺狼虎豹,一旦发现猎物就绝不放手。
夫妻二人略感宽慰,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所带干粮尽失,好在六月天气,岛上的蒲草、茅莓和插田泡都可勉强充饥。两人轮流值更,以防怪物偷袭,不觉间又过得一夜。
怪物既然两日都未曾出现,说不定它们虽外貌狰狞,但并不食人。想来沼泽所生之物多以鱼虾为食吧。余贵宗和妻子胆量渐长,决定到前日登岛处寻回藏匿于杉树上的稻种,乘木船打道回府,此地毕竟蛮荒。
一番摸索后,夫妻二人终于回到最初的上岸处,那艘木船仍旧停泊在水边,两人长出一口气。不过,那几袋藏在树上的稻种却杳无踪影。鄱阳湖多有禽类,“飞时遮尽云和日,落时不见湖边草”,稻种许是被飞禽所食。不过让两人疑窦丛生的是,树下没有一粒散落的稻谷,层层油布也寸缕未留,难道是飞禽将几袋稻种全部掠回巢中?可是什么样的鸟有如此大的力气?若真有此番能耐,那它们必定是鹰鹫之类的猛禽,又怎会觊觎稻谷呢?看来稻种定是被兽类所获,若它是獐鹿麋麂之类的食草之兽倒也无妨,但若是山猪熊罴之类的杂食之兽可就大为不妙了。夫妻二人再次变得忧心忡忡,只求及早离开此处。
不知是天时不济还是鄱阳湖本就凶险,余贵宗和妻子去意已决之时,湖面上却浓雾渐起,茫茫苍苍。两人只得耐下性子等待天晴。在惴惴不安中又度过一日,两人早已疲惫不堪。这天夜里轮得余贵宗值更,但人困马乏的他竟坐在地上昏然入睡。清早时分,天空突然放晴,睁眼醒来,望着波澜不兴的湖面,余贵宗和妻子精神大震。就在他们准备登船返家之际,船上满载的一堆东西让他们目瞪舌僵。那竟然是刚打下来的稻谷。两人登上船才发现稻谷个个色纯粒满、宛如玉珰,即便是最上等的粲米也无法与之媲美。另外,荑稗已除,颇为干净,只需脱粒便可归仓入廪,整船稻谷少说有七八石。
究竟是何人将这些稻谷置于船上?难道说岛上还有他人,并早已在此垦荒种植?他们以为这是艘无主船才打算借用吗?余贵宗和妻子惊疑不定,四下张望。视野所及之处并无人影,他们打算在船上等待稻谷的主人,一则可以告知他船已有主,二则可以打问一下岛上是否还有可垦之地。
夫妻二人引领翘首,却始终不见来人。无奈之下,余贵宗决定让妻子继续在船中等候,自己返回岛上高声唤人。余贵宗刚迈出一条腿,妻子便大叫起来。他抬起头不禁也汗毛倒竖。那两个初上岛时遇到的肉团正在岸边。它们没有眼睛,却仿佛在紧紧盯着他和妻子。这一次,肉团显得颇为恐怖,它们身上无数条疣足剧烈地舞动着,身体也竭力往前倾,仿佛猛兽发怒一般。
余贵宗大惊失色,他踉踉跄跄地爬回船里,不待多想便解开绳索,奋力摇动桨橹,仓皇而逃。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老爷庙水域始终风平浪静,余贵宗和妻子安然返回家中。
此番经历太过离奇,在家歇了几日,惧意渐消后,余贵宗曾打算重回岛上,打听稻谷是何人所种,但一想到那变幻莫测的浪涛和怪诞狰狞的肉团,又觉毛骨悚然,只得作罢。
不明不白地载回人家一船上等的稻谷总归是件心虚的事情,余贵宗和妻子将稻谷暂且置于自家粮仓中,未取一粒一毫,只等有人上门索要。然而直至寒露,仍不见谁来讨取,眼见官田中种植的稻谷也已成熟,州府开始征收田赋,为避杖责流放之灾,余贵宗只得先将几石稻谷缴纳上去。
余贵宗原曾想留些稻谷为种,但妻子说若种此佳禾于田中,恐怕会惹人注目,打听来由,反而引起祸端。余贵宗便将它们悉数上缴。
田赋缴足,躲过一劫。余贵宗和妻子却始终不知将稻谷置于船上的恩人是谁。兴许是祖上德厚,上苍降恩吧!不过那两个形貌骇人的肉团又是什么呢?余贵宗向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者打听。他们听闻后说色白似肉、有疣无目、光明洞彻的肉团像是传说中的肉芝,不过肉芝皆如石如珊,纹丝不动,从未听说它们会舞爪张牙、骇破人胆。
好在第二年,鞑靼诸部内乱纵生,明军趁势发起奇袭。在车轮铳、偏箱车等新式火器的帮助下,鞑靼人兵馈马散,纳贡乞和。朝廷终于不必再为北方边关而头疼,江南的田赋也恢复至什一税率。
余贵宗和妻子始终无从得知那船稻谷的来历,也再未见过那样粒大如珠、莹白如玉的稻谷。因为老爷庙水城接连发生几次沉船事故,他们也不敢再冒险去荒岛。眼见年事已高,他们想将这番奇遇告诉更多的人。无奈朝廷为防内乱,对民众所思所言钳制日紧,如此奇谈怪论恐会被当作妖言惑众,惹来牢狱之灾。而这等经历如若被带于墓中,永沉史海,又非两人所愿。权衡之下,余贵宗用自幼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生僻的契丹文字将岛上的经历记于纸上,置于先祖的塑像肚中,并精心设置了谜题,既保证册子万无一失,又能让它有朝一日为后人所见,解此谜团。
八
根本不用掘地三尺,甚至连搜寻都是多余的,岛上自古就荒无人烟,至今也没有常住的居民。前两年,有人想在这里投资开发旅游业,可一次翻船事故让投资商赔得血本无归,只留下几座破亭子和一座烂尾的别墅。这里的风浪实在难以琢磨,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船毁人亡。
在这座荒岛上寻找稻田简直是痴人说梦,袁博停下来抹去额头上的汗,喝了口水后,嘴里咕哝着继续探寻剩下的半个岛。
这里的芦苇越发的高大茂密,金黄色的荻杆和雪白的荻花晃得人眼花缭乱。脚下的土地也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沼,它们浅则没踝,深则过膝。袁博一边用割荻用的长刀拨开芦苇丛,一边怒气冲冲地咒骂。
愈往深处,阳光愈显得斑驳,最后干脆被遮挡得昏暗阴沉。袁博打算掉转方向走出这片蔽日遮天的芦苇迷宫,就在这时他被眼前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直径超过一米的草编的圆球,它一动不动地挂在几丛茂盛的芦苇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超大号的纺织鸟的巢。袁博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鸟,它们把草叶、草茎以及从树上撕下来的纤维用自己的尖嘴筑成巢。它们筑巢的原理同人类织布一样,先搭框架,再用嫩草左右穿梭。纺织鸟织出的巢精巧耐用,但它们只有二十厘米大小,眼前的这个同样颇为别致的巢大得离谱,它究竟是什么鸟的巢呢?
袁博好奇地走过去。鸟巢被巧妙地绑在十多根粗壮的苇秆上,即便是狂风袭过,也不会掉下来。它是用苇叶、苇秆以及各种相对细致的草叶编成的,不仅疏密有致,而且颇为牢固。袁博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没有发现让鸟进出的洞口,他疑惑地取出瑞士军刀,用其中的锯刀将鸟巢割开一条缝隙。里边隐隐约约露出发黄的东西,莫不是鸟已经死在了里边?袁博用双手用力扯开鸟巢,他不禁吃了一惊,巢里边根本没有什么鸟,而是一个皱皱巴巴的黄褐色的肉团。肉团直径不足一尺,总体呈半透明状,它似乎失水已久,萎缩得非常厉害,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它身上生有许多细小的疣足,只是现在这些疣足已经干枯。
袁博从未见过这种怪异的生物,他打算将鸟巢再割开些仔细查看。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袁博转过身,不禁大惊失色,一个一尺有余的白色肉团正悬在对面的芦苇上盯着他。它可是个活物,千百条疣足发疯般地舞动着,仿佛马上就要扑将过来。
若是个人站在那里,袁博定会瞬间恢复镇静,可眼前这个怪诞无比的肉团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他惊慌失措地往回跑,生怕肉团追上来。
九
船工们说老爷庙水域的确有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岛,不过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去那座岛。他们说老爷庙一带天气变化无常,加之湖面浪多水急,特别容易出事。他们还说那里从古至今已经沉没过几千艘船,就连日本人的两千吨级的神户五丸号也是在那里沉没的。
爸爸好说歹说,并且将租金提高到两千元后,总算有一个船工动了心。他驾着那艘载重五吨的机动船将我们送到了那里。一路上我们的确遇到了好几波急浪,整条船被荡得东摇西晃,我和爸爸吓得脸色煞白,但经验丰富的船工顺利转舵,化险为夷。
按照协议,船工要在岸边等待我们,将我们送回去。船工泊稳船后,我和爸爸跳上岸抓紧时间探险。
我曾怀疑宣纸上记载的事情不过是跟《搜神记》和《聊斋志异》一样的神话故事而已,但爸爸说,名叫余贵宗的明朝人一定非常在意这件事情,否则不会花那么多心思。他执意要到老爷庙水域的那座荒岛上一探究竟。
我和爸爸准备了一些装备,还带上了些驱蛇避蚊的药。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刚踏上岸,就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草丛中跑过来。他全身挂满泥水,显得异常狼狈。
待他到跟前,我和爸爸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就是购买古扇的假学者袁博。
“怪物,那里有个怪物!”袁博满脸惊慌地对我们说。
“什么怪物?”我抢先问道。
“肉团,身上长满爪子!”袁博上气不接下气。
“肉团?”我和爸爸都大吃一惊,难道说宣纸册子上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座荒岛上真的有恐怖的怪物肉团?
“在哪里?在什么地方?”我急不可待地问道。
未等袁博回答,爸爸突然问他:“你怎么会到这座岛上?”
“那还不容易,你们手里不是有一部苹果手机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和爸爸转过身,说话的人竟然是一名身高体壮的外国人。再往远处看,一艘崭新的乳白色快艇停在船工的机动船旁,快艇上还有一人在随时待命。
看着一脸困惑的我们,外国人走近几步,有些揶揄地说:“你们一定还不知道苹果手机的icloud功能和GPS功能吧。icloud云服务能够自动将你拍摄的任何照片、发送的任何信息同步传送到云端的照片流和信息流中,然后再传送给我。我只需要提前在你的这部手机上设置一下就可以了。另外,手机上的GPS能够精确地显示你每时每刻的方位。”
我惊讶地掏出那部手机,因为没有对它仔细研究而感到惭愧。
“你是谁?”爸爸警惕地问道。
外国人显然是个中国通,汉语说得非常流利。他笑了笑回答爸爸:“他会告诉你们的。”
这时候满身泥水的袁博来到外国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板。”
“你们是一伙的,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爸爸变得紧张起来,将我拉到身边。
老外还是一副扬扬自得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纸扇来,那正是爸爸珍藏多年的古扇。
“你们是专门盗墓寻宝的文物贩子吗?”爸爸紧握我的一只手。我能感觉到他在尽量保持镇定。
“哦,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寻宝呢?”老外装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爸爸望了袁博一眼:“既然你让你的手下千方百计地得到这把扇子,那么你肯定知道它的用途,你大可不必再装下去。”
老外哈哈笑了一下:“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没错,我的得力部下袁博告诉我,它叫军粮秘符扇。”
我第一次听说这把古扇还有名字。爸爸点点头:没错,看来你打探得比较清楚。明代时期,北方边境战事频繁,军粮所需极大,它们全部要靠征收田赋的方式从民间征缴。无论是普通农户还是地方州县,都感到压力重重。为了完成缴纳军粮的任务,一些农户甚至县吏开始在粮食中掺假,凑够分量蒙混过关。当然,粮食掺杂砂石、草稗的事情,很快就被边境守军反映给了朝廷。朝廷大为恼火,为了杜绝此种现象,朝廷特地任命了一批专事验粮征粮的官员,也就是军粮经纪。军粮经纪直接听命于朝廷,不受地方官员约束。每年夏秋粮食成熟之际,他们亲自坐镇,验收军粮。军粮经纪手中有全县农户的花名册,每收一家粮食,他都要用福炭在这家袋粮的口袋上戳一个与众不同的符号。这个符号就代表这家农户的姓名。同时军粮经纪在自己所持的一把纸扇上也画上相同的符号。粮食被送到边关后,倘若发现掺假,守军可将装掺假粮食口袋上的符号报告给军粮经纪。军粮经纪对照扇上的符号后就能知道是何人掺假,便可通知当地县吏捕人定罪。之所以不直接记下姓名而使用密符,是为了避免冤枉无辜。古时候,中国人的姓名多有雷同,即便是同县同乡,重名的现象也很普遍。军粮经纪取汉字笔画,将其变形、夸张、重新组合,创造了一套独有的密码符号。这些密符,外人看上去如同天书,只有军粮经纪知道哪个密符代表张三,哪个密符代表李四。即便是住在同一地方的五十岁的张三和二十岁的张三、体形较胖的李四和体型偏瘦的李四,也因为有独特的密符而能够轻而易举地区分开来。
“军粮经纪创造的这套密符就好像是现代商品上的条形码,每件商品都有各不相同的条形码,只要一扫描,便能知道具体的生产厂家。军粮密符扇是明朝的一个创举,要知道世界上最早的条形码出现于20世纪20年代。当时明朝在北方边境共设了辽东镇、宣府镇、蓟州镇、大同镇、太原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九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每名军粮经纪负责为一个重镇验收粮食,当然每个重镇也都有由朝廷划分好的相对应的供粮区域。军粮经纪每年到指定的州县验收军粮,军粮密符扇也是每年更换一把。倘若军粮无虞,这一年度的密符扇便要毁掉,以防落入外人手中,泄露机密。军粮密符和军粮密符扇的出现有效地杜绝了在军粮中掺假的现象,保证了边境守军的供给。不过,由于军粮经纪本来就人数稀少,军粮密符扇年年又要被销毁,能保存下来的密符扇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就连许多文物专家、历史学者和考古学家也未能一睹它的真容,即便是见到了,也遇之不识、难叙其详。我的这把密符扇是我的一位先人流传下来的,他当年恰好就是一位军粮经纪,负责为蓟州镇验收军粮。这把古扇被我的历代祖辈视若珍宝,悉心保管,才得以留存至今。”
袁博点了点头:“我也是四处奔波、多方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位研究明史的老学者那里听说了军粮密符扇的事情。他只知道军粮密符扇上画有许多奇怪难懂的符号,但他也从未见过实物。”
外国人也凑了过来:“是的,军粮密符扇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发明,它太有智慧了,怪不得明朝时候的中国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强国。”
“你们买下军粮密符扇,又跑到我的家中打听上面某个符号的含义,看来你们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发现了明朝的装粮口袋,而口袋上戳着的就是你们想了解的那个符号。”
老外和袁博没有说话,爸爸接着说:“我猜你们发现的戳有密符的装粮口袋不止一个。你们注意到了那些密符,并且打听到了军粮密符扇的事情,你们由此断定,那些粮食都是由同一户人家缴纳的,能缴这么多粮食,他一定是个田多地广的大户。既然是大户人家,死后必定会厚葬重殓。你们作为地下文物贩子,当然想找到他的墓,发笔横财。不过,你们虽然知晓了军粮密符扇的用途,甚至得到了扇子,却始终无法得知那个密符到底指代何地之何人,因此你们才让袁博假冒学者到我家中套取密符内容。你们的判断是对的,那些密符只有军粮经纪的后人才会知晓,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如何辨认那些符号,可惜你们派来的学者太假,让我心生怀疑。”
袁博有些尴尬,而外国人却突然间大笑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爸爸说:“我很佩服你的推理能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的确想找到那个密符所指代的人家,不过我们并不是想挖他的墓,盗取墓里的文物,我们要寻的宝不是文物,而是他的稻种。”
十
我和爸爸都愣住了,外国人盯着我们继续往下说:两年前,我和我太太到密云县的一个名叫杨家堡的景点旅游。那个地方很偏僻,坐落在山谷里,若不是导游竭力推荐,我们一定不会走那么远。
杨家堡是个像长城烽火台一样的古堡,从上到下都用结实的砖石砌成。导游说杨家堡是个货真价实的明代屯兵戍边的古堡,当时明朝军队就守在里边同蒙古人作战。杨家堡的博物馆展出着许多明朝时的文物。它们当中有书信,有头发,有银锭,还有各种各样穿的用的东西。据导游讲,它们都是从古堡底下的一个密窑中发掘出来的。开发杨家堡时,当地的考古部门和旅游部门在清理地基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那个密室。根据残存的书信上的文字,他们断定这些文物是在明朝景泰八年,也就是公元1457年埋入地窖的。
“那些文物中最吸引我的便是一个不大的锦袋,为了便于展出,锦袋口被打开,露出里边装着的稻谷。据说那些稻谷也是明朝时期的。第一眼见到那些稻谷,我全身的血液就沸腾了。即便是见到库里南钻石和爱克塞西奥钻石,我也不会如此激动。”
老外的双眼此刻闪着光亮。我和爸爸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老外显然看出了我们的困惑。他接着往下说:“那些稻谷经过几百年的光阴早已变得干枯朽败,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它们非同寻常。它们谷型粒长、个头惊人。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稻谷。稻谷并未脱粒,看来当初将它们装进锦袋又藏匿于密窖中的明朝人一定想留谷做种。不知什么原因,那袋稻谷一直没有被取出,也许堡中的士兵都战死了,后人不知晓密窖的存在。”
老外说到这里,啧啧地摇着头:“历史总是有许多遗憾,这袋稻谷没有被发现就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假如当初它被人取出,当作稻种播种于农田,那么整个明朝的历史一定会被改写。这样踏破铁鞋也难寻的稻种,毫无疑问产量惊人。如果明朝时的田地都种上这种水稻,全国的粮食产量至少会翻一番。四海之内不知饥馑,稻香秫熟,阡陌纵横,诗人写的‘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情形都会变成现实。有如此充沛的粮食,百姓自然乐业安居,国家自然兵强马壮,明朝的皇帝也不会再为那些时常侵扰边界的游牧民族而苦恼了。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和爸爸似乎都明白了。爸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发现了一袋明朝时个大粒饱的稻谷,可惜它们已经枯朽。难道说,你千方百计寻找的宝贝就是这种稻谷?”
老外哈哈大笑起来:“作家就是聪明。既然那种稻谷曾经存在于世间,那么说不定它还在某个地方继续被种植或者自然生长着。不管它是家稻还是野生稻,如果能找到它的活种加以培育,一个前所未有的超级稻种就会诞生。它没能在明朝时改变历史,但必将在这个时代改变历史,改变世界。”
“你不是文物贩子,而是……”爸爸猜出了什么。
“那些偷鸡摸狗的文物贩子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角色,他们那点儿行径同我所从事的事业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作家先生,你整天待在城里或许不太了解,但我相信,凡是以耕种为生的农民都听说过陶氏公司——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种子集团。没错,我就是陶氏集团的副总裁迈克尔·弗里德曼。”
我和爸爸终于明白了一切。爸爸颇为感慨地说:“我猜测你们是盗墓的文物贩子,但是我一直很困惑,密符所指代的名叫余贵宗的明朝人并不是富翁,他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埋于墓中。余贵宗记载在宣纸册子上的故事也证明了这一点。为了解开谜题,我才决定到岛上来看看,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你们并不像我猜想的那样,发现了很多戳有同一符号的装粮口袋,你只是细心地发现了那个装稻谷的锦袋上的密符。”
“是的,善于发现是我的一个长处,我经常游走于世界各地的乡间地头,凡是有可能被我的公司开发利用的植株、种子,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弗里德曼笑着说,“看到那些稻谷,我欣喜若狂,我清楚它们所能带来的无可估量的价值,我恨不得当场拥抱那个苦口婆心劝我们到杨家堡观光的导游。若不是她,我可能就永远与那些天赐神授般的稻谷擦身而过了。但是,我也知道,那些稻谷早已经枯朽,我必须找到尚有活性、能够生根发芽的这种稻谷才行。世界之大,到哪里去寻找这种稻谷呢?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顺藤摸瓜,我只要查出明朝的这袋稻谷来自于哪里,就能够知道这种稻谷的产地。或许在产地,这种水稻仍被栽种或者默默无闻地生长在山间野外。”
弗里德曼又摇了摇头:“事情比我想象得要困难得多。中国的很多瓷器上都标明了产地,人们看底部就能知道它出自于哪个官窑。很多青铜器上也都铸造着主人的名字。可是这个快要烂掉的装稻谷的锦袋上除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符号外,什么都没有。看来,要想弄清稻谷的产地,只能从那个奇怪的符号入手。我拍了许多张照片,请我的助理袁博先生帮忙调查这件事情。”
袁博挺了挺肚子,算是回应。
“我的助手向来都很能干,袁博也不例外,他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拿着相片到各个大学、研究历史的院所里讨教,最后终于有一位老学者认出它是一种密符,这种密符指代居住在某地的某户人家。老学者曾在野史中看到过只言片语,说这种密符用于军粮验收,多涂画在装粮口袋上,与其配套使用的还有一把军粮密符扇,只要有扇子就能破解密符。”
弗里德曼说到这儿,吐了一口气:“这个消息让我颇为振奋,为此我还重奖了袁博。只要找到一把密符扇,就能够知道密符所指,知道那袋珍贵的稻谷来自于何地。一切看起来易如反掌,然而,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困难。这样的密符扇根本无从寻找,即便是重金求购也难觅其踪。我派出的几十个人走遍了中国所有的文博院所和文物市场,都一无所获,无数个历史学家和文物专家甚至未曾听说过它。渐渐地,我怀疑所谓的军粮密符扇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传说,要么就是袁博为应付差事编造出来的故事。”
弗里德曼带些歉意地看了袁博一眼。弗里德曼的眼中又开始亮出光彩:“我懊恼不已,烦躁不堪,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找到军粮密符扇,永远无法知晓稀有的稻谷产自何方。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看到了鉴宝栏目上的古扇,它正如老学者所言,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怪符号。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古扇上有一行题字,它正是‘荆州,明景泰八年’。袁博帮我考察过了,杨家堡古时候就属于荆州镇管辖。毫无疑问,只要购得这把古扇,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欣喜若狂,上帝对我真是仁慈,他对我如此恩宠,他让我无意间见到了罕见的稻谷,又让我恰如其分地看到了那期鉴定古扇的电视节目。如果当时我没有在家看电视或者是正在观看别的频道,那么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是上帝在帮我,上帝要让我发财。只要找到这种稻谷,将它培育成新的稻种,那么现在所有流行的稻种都会甘拜下风,它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清出市场。哪个农民、哪个农场主不希望看到自己种植的水稻粒粒如珠,产量倍增呢?超级稻种将会横扫千军、独占鳌头。根据我的经验,这种超级水稻的千粒重远超现有的杂交水稻,它的亩产至少在一千公斤。”
陶醉的表情浮现在弗里德曼的脸庞上:“你知道吗?现在的种子市场是块肥肉,谁垄断了种子市场谁就能随意制定种子的价格,哪怕它比黄金还贵,也不愁卖不出去。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有粮无患,无粮则乱’。而生产粮食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播种。另外,垄断种子市场后还可以从育种、推广、销售等各个环节大赚特赚,甚至能操控一个国家的粮食价格,影响一个国家的粮食安全。陶氏公司一直在世界种子市场上开疆拓土,不过这几年我们也受到了孟山都、先正达、杜邦、拜耳等种子公司的巨大冲击。他们培育的转基因稻种耐病高产,很有优势。我们要打败这些竞争对手,就要以己所长,攻其所短,转基因作物这些年在安全性上一直受到质疑。我所发现的这种硕大的稻谷来自于五百年前的明朝,那个时候可没有什么转基因育种技术,甚至连普通的杂交技术都没有。它天生丽质,它是绝对安全的。这种既安全又高产的超级稻种一旦面世,陶氏公司将毫无悬念地称霸种子世界,公司的股价会像火箭一般飞涨。”
弗里德曼像个春风得意的狂人,不过他总算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T恤,赶去上面的几只蠓虫。“电视节目上的几位专家为军粮密符扇估价十万元,对我来说,简直便宜得要命。我在第一时间就叫人买下了这把扇子。一番对比后,真的在扇面上发现了一个同锦袋上一模一样的符号。老学者说,只要有古扇,就能破解符号。我以为扇面上的符号旁会有详细的记录,某个符号代表何地之何人一清二楚,然而古扇上根本没有任何记录和提示。你的妻子在电视上说这把扇子是祖传的,不得已,抱着最后的希望,我派袁博扮作学者向你打探密符的含义。当然,你并没有上当。”
爸爸没有说话,但他的身上显然有一种力量。弗里德曼轻蔑地笑了一下:“或许我应该早让袁博告诉你发现明朝稻谷的事情,并且欺骗你说要将培育出的超级稻谷免费赠送给中国的农民,赠送给非洲和因粮食短缺而苦恼的国家。这样的话,说不定会获得你的信任。唔,你这样的作家都是刚直不阿、不图私利的。只怪我当时过于谨慎,不希望这件事过早地被人知道。不过,现在我还是如愿以偿了,我从来都会准备B计划,赠送给你的苹果手机便是我这一次的B计划。”
“不,你并没有如愿以偿,你并没有在这里找到那种稻谷。”知晓了这一切后,爸爸显然很愤怒,他冷冷地说道。
“是的,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弗里德曼干笑了几声,眼神突然变得犀利,“那个名叫余贵宗的明朝人是在这座荒岛上得到个头奇大的稻谷的,这就说明当时肯定有人在岛上种植过这种水稻。说不定至今仍有个自给自足、默默无闻的农民在此继续种植这种水稻,因为水深浪险、交通不便,这种稻谷一直没有被岛外的人接触到。退一万步讲,这里人迹罕至,物种很少受到侵扰,即便是这几百年间没有人在此种稻,当年稻田中的那些稻秧也可能有一部分留存了下来。只要仔细搜寻,我一定会找到它。”
“可是,老板,我已经查看过了,岛上没有稻田,也没见着野生的水稻。不过,明朝人记载的那两个怪物真的在岛上,它们当中的一个还活着!”袁博开口说道。
“这就更说明稻谷千真万确产自这个岛上!”弗里德曼丝毫没有在意。
“怪物真的是活的,长满爪子,实在太可怕了,我险些被它攻击。”袁博惧意犹存。
“那我们就先干掉那个怪物,再接着寻找稻种。”弗里德曼恶狠狠地说,接着从腰间拔出一只手枪来。
十一
宣纸册子上所记载的面目可憎的肉团真的存在于岛上,那就说明余贵宗当年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究竟是什么怪物能够活这么长时间呢?或许它们和龟类一样天生就是长寿的物种。
弗里德曼强迫我和爸爸一同去寻找怪物。他回头望了望泊在岸边的机动船说:“在超级稻谷没有找到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泄露这个消息。”
望着黑洞洞的枪口,爸爸和我只能任他摆布。爸爸紧紧握着我的手,小声对我说:“别害怕,随机应变。”
我捏捏他的手表示回应。爸爸看上去十分镇静。妈妈一定想不到,看似文弱木讷的他实际上有颗强大的内心。有爸爸在,我真的没有那么紧张了。
弗里德曼命令袁博在前边带路,袁博一脸愁相:“老板,那个怪物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它真的——这么给你描述吧,用中国话讲就是邪到家了。它没有眼睛,可是我分明能感觉到它在紧紧地盯着我,盯得我寒毛直竖。我们还是别招惹它得好!”
“袁博,亏你还是黑带的跆拳道高手,一个动物就能把你吓成那样,不管它有多么凶猛,总敌不过子弹吧?”弗里德曼冷笑着说。
袁博叹了口气,只得在前面带路,我和爸爸紧随着他,弗里德曼举着手枪殿后。
袁博之前慌里慌张逃跑时踩倒了不少芦苇。沿着这些痕迹行进了好一会儿,袁博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脸色很难看,紧张兮兮地指着前面的苇丛说:“就在那里,有一个看上去死了的怪物在巢里,另一个活的守在附近。”
我们都看到了,茂密的芦苇丛中挂着一个硕大的圆巢,看上去是用芦苇草编织而成的。袁博不停地东张西望,不敢再往前走。弗里德曼却毫不犹豫地举起枪走上前,我和爸爸也好奇地跟过去。
鸟巢已经被割开,里边真的有一个足球大小的皱巴巴的胶团。胶团像是生锈了一般,一动不动,布满褐色的斑块,还挂着无数干瘪了的细爪。
胶团和余贵宗记载的那两个怪物很相似,只不过颜色不尽相同,可能是因为它已经死去了的缘故。
弗里德曼望着干胶团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爸爸突然说:“它看上去像太岁。”
“太岁?”身后的袁博吃了一惊。
“是的。”爸爸点点头,“古书上说太岁状如肉,中有腹,无口目,大如小儿,还说它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眼前的这个肉团和这些描述很相似。”
听完这些,袁博竟然愈发地慌张了。他睁着两只大眼睛问:“太岁头上不能动土,说的就是这种肉团吗?”
“古人说犯太岁,指的就是这种俗称肉芝的肉团。”爸爸回答道。
这里吧,这是太岁,招惹了太岁会引来祸端的。
弗里德曼没有吭声,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突然朝鸟巢中的肉团连开两枪。他望着袁博,面带嘲笑:“我倒要看看是它这个太岁厉害,还是我这个花花太岁厉害。”
这猝不及防地情形让我和爸爸都愣住了。而大块头的袁博突然目瞪口呆。他的视线绕过弗里德罗,落在后边的芦苇丛上。
我和爸爸好奇地转过脸,不禁大吃一惊。一个白色肉团攀缘在芦苇秆上,冲着我们片刻不息地舞动着身上数不清的细足,仿佛马上要扑过来。
弗里德曼也看到了白色肉团,他不假思索,便开了一枪。
白肉团掉在了地上,挣扎着向前爬去。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行进方式,似乎是在滚动,又似乎是在靠细足蠕行。
中弹受伤显然大大影响了肉团的速度。它努力地往茂密的芦苇丛中钻,企图藏匿其中。
弗里德曼不肯就此罢休,他有些讥讽地对袁博说:“将这些神乎其神的太岁彻底消灭后,你就可以放心地在岛上寻找超级稻谷了。”
弗里德罗拨开芦苇丛,带着我们追赶太岁,一路上他又开了几枪,但都没能击中那个肉团。地上的泥水和身边的芦苇使他无法加快速度。
太岁竭力地逃窜,始终同我们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我们追赶得急时它便加快速度,我们被芦苇羁绊,停下脚步时,它也会抓紧时机歇息,它伤得一定不轻。
我们几个气喘吁吁。而弗里德罗显得气急败坏,他像是被激怒了一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这样,我们不知在芦苇丛中迂回追逐了多久,终于来到了一处岸边。这里是个凹字形的地带,两边都有岛渚阻隔,显得隐蔽而有些阴暗。
太岁在这里停了下来。早就恼羞成怒的弗里德曼换上一个新弹夹,举枪准备射击。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响声。我们全都怔在了原地。一个如同房子般大小的棕绿色的巨型圆球缓缓地从湖中浮了出来。
十二
巨球全部浮出水面后就一动不动地靠在岸边。它无枝无蔓,外表光滑,仔细看能发现通体上下都贴着一层细密的鳞片,它仿佛裹着一块巨型的蛇皮。
“上帝啊,这是什么?”连胆大包天的弗里德曼也张着嘴巴,一脸惊恐。
“兴许是太岁的祖宗,一个更大的太岁。”袁博心惊胆战地说道。
弗里德曼朝岸沿上望了望,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受伤的太岁已经没了踪影,它趁我们目瞪口呆之际逃走了。
我和爸爸从未见过如此怪异骇人的东西,幸亏巨型太岁的身上没有密密麻麻的爪子,不然的话我一定会魂飞魄散。
吞进去。
弗里德曼有些迟疑。他强作镇静,盯着巨球又打量了一会儿。巨球依旧纹丝不动,并没有猛地伸出藏于腹内的巨爪或者张开血盆大口。
“见鬼,这个奇怪的东西在考验我们的耐性。”弗里德曼自言自语,接着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对袁博说,“不管怎么说,让我试探一下它究竟是什么。”
弗里德曼向后退了十几步,为自己留下足够的逃生距离,然后朝巨球开了一枪。
子弹射了进去,但巨球毫无反应。
弗里德曼蹲下身,耐心等待巨球发生变化,但过了许久,它还是静默如初。
弗里德曼接连又朝巨球开了五六枪,巨球依旧没有动静。
“也许它根本就不是个活物,即便是活物,也不过是个只能挨打的低等生物。”弗里德曼站起身对袁博说,接着他又伸出手,“把你的军刀给我。”
“老板,你要做什么?”袁博又惊又怕。
“我要割开这个大皮球的肚子,让你看看里边有什么,我猜不过是一个大草包而已。”弗里德曼的眼中杀气腾腾。
“不要冒险,老板,我们还是再等等看。”袁博惶遽地说道。
“它早就死了!”弗里德曼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步步地朝巨球走了过去。
直到跟前,棕绿色的巨球还是安之若素。弗里德曼举起军刀狠狠地向它刺去。
巨球这下终于有所反应,只见它表面的某个部位细微地变化了一下,然后猛地将弗里德曼的胳膊吞进去,在我们来不及眨眼的工夫,它又将弗里德曼的身体整个裹进了腹中。
这猝不及防的情形令我们三个目瞪口呆、胆寒发竖。
袁博最先恢复了神智,他不顾一切地转身就跑,我和爸爸来不及思考,紧跟着他逃跑。
我的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生怕巨球怪物会追过来将我也吞进去。见我双腿发软,爸爸一把揪起我,将我扛在肩膀上,飞一般地奔向来时的岸边。
我们在迷宫般的芦苇丛中跌跌撞撞,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找到来时的路。当我们气喘如牛地瘫倒在最初登岛的地方,快艇上的外国人和机动船上的船工都看出了异常,他们奔了过来。
袁博显然认识驾驶快艇的外国人,惊魂未定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外国人和船工都满面困惑。袁博所讲的这些显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外国人想了想说:“弗里德曼先生遭遇了不测,生得见人,死得见尸,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探个究竟。”他也是个中国通。
外国人望了望我、爸爸和船工,又对我们说:“中国人都乐于助人,我希望你们也能过来帮帮忙,人多力量大嘛。”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故意露出腰间的手枪。
我和爸爸再一次被挟持,船工也只得一同前往。
刚刚逃出险境,又要自投虎口,袁博也颇不情愿,但他明显对外国人挂在腰间的手枪更为忌惮。
爸爸再一次紧紧捏住我的手,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一番跌撞,我们总算找到了巨球所在的地方。它仍旧静静地浮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白色的太岁也仍旧不见踪影。
外国人满腹狐疑地盯着巨球,不知所措,船工也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巨球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我们的心都收紧了。
巨球竟然吐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年过悬车的老人,他也是个外国人,他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
我们个个疑惑不解,袁博和驾驶快艇的外国人也好奇地盯着这个年朽发落的陌生人。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老头儿费力地走到开游艇的外国人跟前,哀哀欲绝地说:“威廉,是我,我是迈克尔·弗里德曼。”
十三
我们注定魂落他乡了。
母星远在一百光年以外,而我们刚刚走完一半的路程,冬眠舱就出现异常。
它无法再为我们阻隔那刀剑般无情的时光。尽管救援信号已经发出,我们清楚它根本于事无补,更多意义上,它不过是个例行的操作步骤而已。母星需要一百年才能接收到信号,而以亚光速蜗行的救援船至少要一千年才能赶到这里,送来新的冬眠舱,那个时候我们早就成为朽木枯株了。
从出发之时我便知道,冬眠舱是我们安然存在于世的唯一保障。我和嘀嘟轮流进入冬眠舱,在冬眠舱中由于新陈代谢近乎停止,我们的生命并不会流逝,衰老只会发生在我们在冬眠舱外值守的时间里。
冬眠舱等于数倍延长了我们的生命,这也是我们能够跨越漫漫星际的原因。
如果是船上的其他部件失效,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心忧,我们只需告知母星船体具体所在,然后全部进入冬眠舱中等候救援就行。可是,眼下我们将按照正常的速率渐渐变老,直至死去。没有冬眠舱的庇护,我们剩下的寿命不足一千个地球年。
时空啊,它就像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渊,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何其渺小,我们的那点儿寿命在浩瀚的星系间不过是无边沙海中的一小洼清水,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继续前行已毫无意义,我们像知道自己即将被处决的犯人,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目标和期望。我们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像水一样从我们的身体上漏走,当它漏失得一滴不剩时,那便是我们的末日。
最后,我们慢慢减速,将船停了下来,它变成了一颗了无生气的小行星,裹挟着两个心如死灰的宇航员在冰冷如漆的空间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我和嘀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像两只行将就木的秋虫,蜷缩在棺材般的船中,任凭外边那些一成不变的星星从遥远的空间中投来凄冷无神的目光。
很多个似睡非睡的时刻,我梦到我的一生化作一块块碎片,从黑黢黢的时空里飘然而至。幼年的那些记忆碎片透亮得像块水晶,只有豆粒大小的我在水中孵化,天上的两轮恒星一起出现的时候会投下千万缕光束,将水底都映得烁亮如昼。我和千百个伙伴在温暖的水流中飘荡,自在得就像是天上的浮云。后来,我们身体的透明度渐渐降低,一只只疣足也渐渐生长出来。我们开始爬上岸,到坚实的陆地上生活。我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接受一轮轮的教育和训练,终于成为一名能够驾驭飞船前往遥远空间的宇航员。这是份危险且需要做出巨大牺牲的职业,即便有冬眠舱,我们在有生之年最多也只能往返两次。几百年的卓绝训练就只为奔向反物质矿藏所在的空间。
是的,它们是这个浩渺世界中真正的珍宝,它们暗黑如漆、踪影难觅,远比那些光芒耀眼的恒星体珍贵。只有依靠它们,我们才能够制造出一个个奇异球,在茫无边际的星系间开疆拓土。
母星并不是永世无虞的天堂。它所在的双星系统并不稳定,两颗恒星由于距离过近,在螺旋式的轨道中彼此旋转。这样近距离地绕行注定会让引力波产生的时空膨胀涟漪累积起来,一点点地带走它们的轨道能量,导致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并最终相互碰撞。到那个时候,它们会并合成一颗超新星,瞬间产生强度难以想象的伽马射线风暴,照亮数万光年的宇宙空间,而母星须臾间就成为一缕烟尘。
尽管这一可怕的情形在大约一千万年后才会看到,但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寻找新的家园。
宇宙虽然莽莽苍苍,但要找到一颗同母星温度、引力、大气成分和地质环境相近的行星并非易事。即便发现了一颗近似度很高的行星,也要花费数百万年的时间对它进行改造,让它变得适于居住。考虑到这些因素,一千万年光阴并不算长,我们实际上已经睡在一颗引线被点燃了的炸弹上,留给我们的逃生的时间寥寥无几。
起初,可控聚变发动机让我们到达了邻近的几个行星系。但它们要么是荒漠般的矮星系,要么就是极寒极炽、射线如洪流般喷涌的死亡之地。要寻觅适宜的家园,必须得向更为遥远的深空前行。
受燃料和运行功率的限制,聚变发动机最多只能将标准载荷的探测船运送到距母星几十光年远的地方。要到达更遥远的星系,必须依靠更加节约和高效的推动方式。
反物质发动机是我们所知理论内最为可行的办法。根据推测,正反物质相互碰撞后消失能够产生巨大的能量。0.1克物质湮灭后便可释放出数千吨液氢燃料所产生的能量。如果能从深空中捕捉一些反物质颗粒,建造一台可以缓释它们所释能量的发动机,那雾暗云深的遥远星系就将不再让人畏葸不前了。
母星上的工程师们设计出了由三个同心球壳组成的反物质收割机,将它们安装在核聚变飞船上,搜捕反物质粒子。球壳中不同强度的电磁场将能有效地屏蔽正常粒子,捕获反物质粒子。
正是在这异常艰辛的搜寻中,勘测队员们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们的反物质收割机一开始并没能在空空荡荡的太空中收集到反物质粒子,然而就在他们垂头丧气、几近绝望的时候,他们在176光年外的肽-2恒星系的边缘地带,遇到了山一样多的反物质。
是的,在那片荒凉寒冷的空旷地带中游荡着反物质高山、反物质行星。那里是反物质的聚集地、反物质的天堂。
和大家最初估计的不同,勘测队员们并不是通过引力透镜现象和弱相互作用发现这些反物质矿藏的。相反,是从未遇到过的斥力将他们指引到了矿藏跟前。
按照以往推断出的理论,反物质也具有质量,并且会像普通物质一样产生引力。可实际上,勘测船到达反物质矿藏区域附近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斥力。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挠飞船前进,将飞船往外推。飞船加大马力才能勉强前进。这一情形就像是飞船克服地心引力,全力冲出行星大气层过程的反演。
这一离奇的现象让勘测队员们大惑不解,勘察表明飞船前后没有任何星体,甚至连能发光、能发出辐射的天体都不存在。即便是真有天体存在,它们产生的也应该是引力而不是斥力。
最终,勘测队员们不得不改变它们脑中的陈知旧识,并且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千真万确地遇到了反物质。但与以往的理论和猜测不同的是,反物质的确拥有相反的电荷,但它们不会轻易与普通物质产生湮灭反应,因为反物质的引力负压大于能量密度,它产生的是反引力,它们产生的是向上抛出的力,我们感觉起来像是斥力。母星科学家们曾经推测,宇宙中存在一种拥有负质量和排斥性引力的奇异物质,却从未得到过验证。现在看来,所谓的奇异物质其实就是他们不甚了解的反物质。
因为反引力的存在,反物质和普通物质就像是同极的两块磁铁,很难接触。
反引力的存在也解开了困扰母星科学家们很久的一个难题,那就是宇宙为何会加速膨胀。反物质占据宇宙总质量的23%左右,它们所产生的巨大的反引力足以抗衡普通物质的引力,让时空向外膨胀。
不管怎么说,反引力的发现让母星科学家们对反物质有了全新的认识,那就是它们很难与普通的物质发生湮灭反应,即便凭借外力强行让普通物质与反物质接触,也难以实现这一点。反物质发动机的构想彻底失败。
另外,母星科学家们认识,到反物质在宇宙中并非是以粒子的状态均匀分布,相反,它们以富集的状态稀疏地存在于反引力和普通天体的引力取得平衡的空旷地带。它们就像是行星上的金属矿藏,只聚集于某个特定区域。不过,颖悟绝人的母星科学家们还是就反物质所携带的奇特的反引力想到了新的用途,那就是建造时间机器。
在引力强大的天体附近,时间流逝会变慢,这是已经被证实的理论。母星科学家们曾设想将飞船发射到黑洞的附近甚至是时间视界处,飞船上的宇航员们只度过了一年,母星上便已经经过了一百年,当他们回到母星后,实际上等于跨入了未来世界。
这一设想从未实现过,因为距离母星最近的黑洞也有数千光年。另外,即便飞船能跨越天堑到达黑洞附近,如何抵挡吸积盘发出的辐射喷流,如何不被黑洞近乎无限的引力吞噬,都是无法克服的难题。
后来,心有不甘的母星科学家又提出新的构想,那就是将一颗大质量行星压缩成简并态,用这种极高密度的简并态物质建造一个直径只有几米的空心球,同时采用某种方法产生斥力支撑球体,免于它因自身巨大的引力挤压而坍塌。
简并态空心球具有等同于一颗大型行星的质量,因而仍属于引力巨大的天体,在它的内部,时间流逝会变慢。最为重要的是,与黑洞相比,它要安全得多,它不会向外辐射喷流,也没有瞬间撕碎一切的潮汐力。特别是球体内部,由于球内物体在各个方向所受的拉力都会被相反的引力所抵消,它实际上会处于无重力状态。在简并态空心球内设置一个具有防护功能的独立的太空舱,宇航员便可安心无虞地生活,等待着从空心球出来后一步跨入未来。
当然,简并态空心球同样从未诞生过。要将一颗行星的物质都压缩成简并态是件难以实现的事情。
时间的流逝既然是可以变化的,它能够在引力强大的天体附近变慢,也应该会在引力为负数的天体附近变快。反物质的反引力属性让母星科学家们猜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将负数值输入公式,得到的结论确实如此。最让母星科学家们欣喜若狂的是,在反物质矿藏带,除了正常的反物质外,还有自然形成的简并态反物质,它们个头很小,但斥力惊人。它们或许诞生于大爆炸的初期,因高温高压而造就。
母星科学家决心用现成的简并态反物质制造一个简并态反物质空心球。由于反引力巨大,时间在其内部的流逝会变快。
对于待在反物质空心球里面的宇航员来说,他们度过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球外的世界或许只经过了一年。而在空心球外的人看来,宇航员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衰老。让人加速生长或许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如果将自动化的生产机器放进反物质空心球里,将会取得令人惊叹的效果。我们只度过了一小时,机器在空心球内实际上便已经连续生产了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仅仅一个小时,我们就获得了以往几个月才能拥有的产量。反物质空心球将使我们拥有史上最高效率的工厂。
另外,我们也可以将种子放进反物质空心球里,短短几分钟后,或许它便已经在球内成株成型、开花结果了。我们不必再经历春耕夏播,不必再等待作物漫长的生长周期。借助于反物质空心球,我们能够像变魔术似的瞬间收获。
简并态反物质空心球一旦被制造出来,将会极大地提升社会生产的效率,加速文明前进的步伐。我们的世界将能以成千上万倍的速度突飞猛进。更为重要的是,高效的反物质空心球工厂将使我们改造行星、开辟新家园的梦想成为可能。受星际航行和运载能力的限制,我们无法往遥远的系外行星运送大量的物资用以环境改良。眼下,只要拖曳几个反物质空心球过去,这样就等于拥有了成千上万座大型工厂,改造行星所需的机械、气体、化工原料、藻类和微生物,都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行星改造的时间将被大大缩短。
母星科学家们给简并态反物质空心球起了个贴切而富有梦幻色彩的名字——奇异球。
奇异球的神奇力量让母星议会看到了开辟新家园、延续文明的希望,也让他们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奇异球。
尽管自然界已经帮我们解决了将反物质压缩成简并态的难题,制造奇异球仍是件空前绝后的浩大工程,它几乎耗尽了母星上的资源和财富。
先得制造数十万台功率空前强大的聚变发动机,以对抗简并态反物质的反引力,到达它们跟前。仅这一步,由于对推力和反引力的平衡把握不当,就有三千多艘太空船和一万多名宇航员被抛向深渊,命陨太空。接下来要依据成千上万块简并态反物质的形状、大小,精确计算它们相互间的拉力,构建能让它们彼此平衡、初步成型的数学模型。对简并态反物质材料的拼凑与组装更是一场噩梦,它们真实存在却又无影无形,任何光学手段和射线手段都无法感知它们。驾驶着牵引机器的工程师只能凭借异常灵敏的反引力探测器通过微弱的反引力变化来判断它们的位置、大小和形状。漆黑一片的太空中,他们就像是在缝制看不见的皇帝的新衣。就像那些技艺高强的工匠能将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块砌成一堵齐整而密实的墙一样,宇航员们要将大小不一的简并态物质拼凑成球体。
在这一任务阶段,殉职的宇航员高达三万名,损失的太空船更是难以计数。
当然,要避免简并态发物质分崩离析,让它们顺利地凝聚成球壳,还需要在球内生成巨大的引力来平衡。母星科学家们费尽周折,从距离发物质矿藏几光年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原始黑洞。它是在宇宙大爆炸初期形成并遗留下的微型黑洞,它的直径没有一粒米长,却拥有等同于一颗行星的质量。母星科学家们使用了十万台大功率聚变发动机,控制一颗质量适合的普通行星同原始黑洞成为了双星系统,并通过操控行星,将原始黑洞拖曳到了反物质矿藏带的合适区域。借助于原始黑洞的引力,数千块简并态反物质材料被组装为球壳。这个时候,对球壳的操作就变得简单得多。反物质的反重量同原始黑洞的重量相互抵消,球壳材料中的间隙被逐一填补,并被覆盖上密度较低的反物质材料和普通的物质材料。
球壳内填塞进去能抵挡原始黑洞伽马辐射的生活舱和生产舱。为了便于人、设备、原料及物资的进出,奇异球还留有一个出入口。它的设计类似于飞船中的过渡气密舱,能够保证人和动物的进入不会影响到奇异球内各个方向的反引力的均衡。第一个奇异球诞生后,经过试验,时间在球内会加速流逝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奇异球将成为我们离开螺旋双星、延续文明的法宝。
尽管原始黑洞的质量惊人,但由于同样惊人的简并态反物质负质量的中和,整个奇异球的质量总体略呈正值,也就有几百吨重。
拖曳一个区区百吨重的物体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母星议会决定将第一台奇异球拖曳回母星,加速母星上的社会生产。同时寻找更多的简并态反物质材料和原始黑洞,制造更多的奇异球,并着手将它们拖曳到适宜进行改造的行星,开始建设新的家园。
我和嘀嘟负责拖曳的是第五个奇异球,目的地便是母星。按照航行规程,我和嘀嘟将轮流冬眠,轮流值守飞船。
我们本可以载着奇异球顺利回到母星,成为受人瞩目的太空英雄,可是冬眠舱的故障让这一切成为泡影。无论是我们本人,还是检修机器人,都无法让冬眠舱恢复正常的运转。
在浑浑噩噩和极度绝望中度过了几个月后,我和嘀嘟终于决定郑重其事地思考余生该怎样度过。我们昼夜不休地思索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意义,或许我们的存在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接受宇航训练,然后奔赴深空将奇异球带回母星,这就是我们生而注定的命运和价值。
我提议到6.7光年外的一个恒星系中,那个星系内侧的第三颗行星被水覆盖,温度适宜。若不是因为那里正生活着不计其数的生命,我们会将它改造成我们的新家园。说实话,相比起其他几颗候选行星,改造它要容易得多。只不过它引力稍小,大气层中有毒的氧气的含量有些高而已。另外,它表面的水体大都是矿物质含量奇高的咸水,而我们是生活在淡水中的生命,不过,这没关系,它的陆地上星罗棋布着一些小面积的淡水湖泊。
我们并没有侵扰或霸占这颗小巧的蓝色行星,相反我们远远避开它,生怕惊扰生活在上面的生命。我们是经过进化的高等生物,我们是精神高贵的种族,我们知晓生之不易和生之珍贵。
那里的统治生物仍处在原始农业阶段,他们仍依靠冷兵器来彼此争斗,抢夺土地和资源。
正是受技术水平的限制,统治生物并没有在行星上遍地开花,行星表面仍有大面积的山脉、森林、滩涂和湖泊未被染指。
我和嘀嘟可以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淡水湖泊,在里面了此残生。我们可以优哉游哉地在湖水中飘荡,心静气闲地看横贯夜空的星系臂膀。这样的生活毫无目的,但它的确是另一种生活。在这个苍茫的世界中,谁能真正说清生命的价值呢?
环绕行星进行了几番查看后,我们选择了一处水域广阔的湖泊,在它中间散布着多个小岛,正好适于我们的两栖生活。
奇异球没有被留在太空或是同步轨道中,我们将它拖曳至湖中,隐藏在水下。行星上没有我们钟爱的黏滑扁平的叶绿体,奇异球将是我们的食物工厂,源源不断地为我们催生叶绿体,保证我们吸收足够的多糖和多肽。
一切并没有我们最初想象得那样悲观。仅仅过了一个行星年,我们就克服了低重力的影响,并且能够顺畅地呼吸氧含量过高的空气,生命的适应能力总是惊人的。更为重要的是,我和嘀嘟渐渐喜欢上了这里,正因为荒野和原始,它才安静得像个天堂。星轮转换,阴晴交替,大湖上密布乌云或是星光灿烂。我们不必再担忧恒星碰撞、母星毁灭。我们甚至不必考虑死后灵魂将怎样漂泊。我们终日徜徉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等候上帝将时间燃尽。
只是有一件事我和嘀嘟没有预料到,那就是行星统治生物也看上了这片湖泊。水草丰美的地方注定拥有巨大的吸引力。几百个行星年间,他们从四面八方陆续迁来,沿湖而居,种植作物。渐渐地,大湖的丰饶之名已经天下皆知,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希望过上谷满仓廪、渔歌唱晚的生活。为了获得更多的田地种植稻米,他们开始填湖筑圩,甚至到湖中的州渚上垦荒拓土。
若不是奇异球阴差阳错地相助,我和嘀嘟只能重觅一处湖泊。我们不想惊扰他们,不希望被他们发现。尽管奇异球的反引力同原始黑洞的引力已经中和,但不知为什么,奇异球仍会释放些微弱的潮汐力。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潮汐力足以对周围一百公里的水域产生扰动,让它变成一片风高浪涌、诡异凶险的水域。
经历了多次翻船事故后,行星统治生物再不敢轻易涉足这片水域。他们闻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这片湖中之湖和其间的小岛成为我和嘀嘟放心居住的安乐窝。
但是,百密终有一疏,还是有一对行星统治生物冒死登上了小岛。我们扫描了他们的大脑,得知他们正为无法缴纳粮税而苦恼,他们会因此而遭受同类放逐,丢掉性命。他们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人,简单的唬吓并不能保证他们以后不会再来。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给他们稻谷,让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和嘀嘟将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丁点儿稻种放进了奇异球。短短一个行星日,它们便已在球内抽穗结谷。我们将收获的稻米放入夫妻二人的木船中,希望他们尽快离去。
通常情况下,植物种子在太空环境中都会因为低重力而发生特定基因序列的突变,它们所结果实的体形和数量都会明显增加。而奇异球内的反引力环境更是让这一效应加倍凸显。夫妻二人的稻种所得的稻米粒大形圆、亮如珠玑。这是在自然进化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性状。
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离开后再未重返这里。我和嘀嘟依旧在朝夕交替、斗转星移中细数时光的流逝。三百多个行星年就这样悠长又匆匆地滑过。我没想到的是,嘀嘟有一天会病入膏肓。尽管我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大气,但那些有害的氧气还是损害着我们的细胞和机体。日积月累,它们的力量终于显现出来。
嘀嘟死得很痛苦,它的疣足无力地挣扎着,但无论是我还是医疗机器人都无能为力。医疗机器人的程序里并不包含治愈这种过高含氧量所造成的疾病的方法,也没有相应的药物。
嘀嘟临死前打量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我知道它想魂归故里,但我们注定回不到母星了,我只能按照母星上的习俗用苇草为他编织了结实的巢墓。
没有了嘀嘟,我愈发地感到孤独。当满天星星照着我茕身孑影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变得愈来愈衰老,行动越来越迟钝,行星大气中过多的氧气加速了我衰老的过程。我苦苦与衰朽相搏,与时光相持。我希望能够活到救援船到来的那一天,亲眼看到他们将隐藏于湖水中的奇异球拖曳回母星,这样无论是我还是嘀嘟都会无怨无憾。
困扰我、让我深感不安的并非只是无所不在的孤独。行星统治生物的科技水平突飞猛进,越来越对我和奇异球造成威胁。他们先是发明了简陋的热武器,接着又掌握了电的奥秘。短短百年间,他们便进入了太空,并且踏上了其他的行星。
凭借动力更为强大的船只,他们开始进入奇异球所在的水域,虽然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但谁能保证秘密不会泄露呢?
同伴们,快点儿到来吧,我知道你们已经近在咫尺了,也许你们已经接近这个小小的恒星系。
随着肢体越来越迟钝和虚弱,我开始更多地守护在嘀嘟跟前,防止它被行星上的野生生物破坏。有时候我会回忆和嘀嘟共度的童年时光,有时候我会错以为他还活着,自言自语地同他说话。
果然,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危急的事情。一个粗眉大眼、身材魁梧的行星统治生物在岛上一遍遍地搜索。他无意间发现了嘀咕安息的巢,并且割开了它。
我答应过嘀嘟要将它带回母星,我必须保卫它。运输船上并没有用于攻击的机器,我只能想法吓走那个容貌不善的大块头。大块头仓皇离开后,不久便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陌生的行星统治生物,其中两个是成年个体,一个是幼体。
发色和肤色明显迥异的那个行星统治生物朝嘀嘟开了两枪。我想如法炮制地吓走他,却中弹受伤。
在那紧张而短暂的时刻,我扫描了他们几个的大脑。原来他们是因稻谷而来,当年奇异球为那对落泊夫妇生产出的巨硕的稻谷还是留下了祸端,贪婪的行星统治生物渴望拥有那种稻种。
我手无寸铁、身负重伤,唯一能够救命的就只有奇异球了。当年它制造出了神奇稻谷,但愿这一次它能运用同样神奇的力量帮助我和死去的嘀嘟。
我引诱它们赶往奇异球所在的地方。我的计划没有落空,那个凶神恶煞的金发行星统治生物接触奇异球时,我发出指令打开了舱门。
他不了解奇异球的力量,他不了解时间的力量,那是一个时光飞速流逝的小小的球形空间。须臾之间,他就会发朽齿脱、时日无多。
同伴们,快些到来。我的体液开始外渗,我坚持不了太长时间,还有嘀嘟,我无法再保护它了,它危如丝发。
十四
“威廉,我被关在了一间狭小的黑屋子里,我被关了整整四十年!”自称是弗里德曼的老人心力交瘁地说道。
名叫威廉的年轻外国人像是见到了鬼魂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老者,一言不发。
似乎看出了威廉的迷惑,老者决心要获得他的信任。老者好不容易让自己站稳,艰难地梳理了一下头脑,终于又说道:“的确是我,威廉,我是你的弗里德曼叔叔。你小时候溺死过五只猫,你父亲的约克夏梗犬的头也是被你砍下的。还有,埃德加教堂里的那把大火我猜也是你放的,你不喜欢那个絮絮叨叨的埃德加牧师,不是吗?”似乎是为了同时获得我们的信任与帮助,老人没有使用英语,而是用汉语说这番话。
威廉脸上的神情更加古怪了,他愈发疑惑地盯着眼前的老人,就好像他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威廉哆嗦着嘴唇,他像是被吓破了胆,声嘶音颤地怪叫道:“魔鬼!魔鬼!”接着,他发疯一般挥舞起两只胳膊,连手中的枪也丢掉,魂飞魄散地转身向岸边跑去。
几乎没有迟疑,色厉内荏的袁博也不顾一切地跟了上去。刚刚经历的这番离奇而又恐怖的情形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巨球似乎又动了一下。在船工的催促下,我和爸爸不得不跟随他离去。那名老者坐倒在地上,仍在绝望地呼喊着威廉的名字。
威廉驾驶着自己的快艇。船工操作着自己的机动船惊魂未定地驶离老爷庙水域的这座孤岛。由于紧张,威廉的快艇差点儿侧翻。我们的机动船也遇到一些险浪,幸运的是,一心求生的船工强迫自己沉着应对,还是将船开回码头。刚到码头,他便瘫倒在了地上。
歇息了一会儿,船工总算恢复了气力,同我们一样,他仍然心有余悸。
“那个巨球,那个同房子一样大的太岁究竟是什么?”船工面带惧色地问道。
爸爸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它把那个名叫弗里德罗的外国人吞了进去,可是却吐出来一个变老了的弗里德罗。”我还保持着头脑清醒。
“我们还是报案吧,那两个外国人都带着手枪,那个巨型的太岁我从来没有见过。”船工建议说。
我和爸爸点了点头。
船工对当地很熟,他带着我们到了最近的派出所。我们几个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显然,我们慌里慌张讲述的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让派出所的警察一头雾水。好在船工是当地有名的船把式,出于对他的信任,慎重起见,警察们还是决定前往老爷庙的事发地进行调查。听说有两名外国人还携带了枪支,考虑周全的他们决定先找到袁博和威廉。
对袁博和威廉的抓捕异常顺利。与我和爸爸的估计不同,他们两个并没有逃之夭夭,相反,这两个魂飞胆破的大块头仍未从极度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们瘫坐在岸边,见到警察后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像见到救星一般争先恐后地讲述刚刚经历的可怕事情。
名叫威廉的外国人尤其激动。他眼中噙着眼泪,魂不附体地一遍遍地说:“不可能,他不可能是弗里德罗叔叔!不,没有人知道我放火烧掉教堂的事情,只有弗里德罗叔叔才知道这些!”
威廉和袁博语无伦次的话进一步证明我们三个所讲的事情的真实性。警察们皱起了眉头,显然,会奔跑的太岁和会吞噬人的巨型太岁,他们前所未闻。
经过一番审讯,袁博和威廉的身份得到了确认。他们的确是世界著名的种子公司陶氏公司的员工,威廉也的确是弗里德曼的侄子。
考虑到事情的离奇和复杂,而且还有一个外国人待在那里,汇报后,派出所的警察叔叔们得到了警力和装备上的支援。局里不仅为他们配备了专业的救援冲锋舟,而且专门借调了两名潜水员。
我们本来第二天就能去老爷庙的孤岛上进行调查,但不巧的是,老爷庙水域突然间刮起了七级大风,浪涛高达三米,船只根本无法下水。我们只能等待风平浪静以后再行动。趁此时间,警察叔叔们又详细制定了行动方案,并且更加仔细地向我们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我和爸爸被暂时安置在派出所附近的招待所。听船工说,这两天老爷庙水域白天狂风大作,晚上则雷电交加,他心有余悸地说幸亏我们及早离开了那里。
第三天,老爷庙水域的天气总算转晴,我和爸爸以及船工和袁博穿戴好救生衣坐着警用冲锋舟重返孤岛。
船工的记性很好,凭借足迹识路的本领也是一流。他带领着我们在芦苇丛中来回穿梭,总算找到了当时出现巨型太岁的地方。
一切如我们所言,岸边的确躺着一个蓬头利齿的外国老人,但他已经没了气息。经法医初步鉴定,他死于过度惊吓所造成的心脏病。
按照我们指定的位置,专业潜水员潜到水下寻找巨型太岁,然而湖中空空如也。潜水员们又使用了转型的声呐找寻,依旧一无所获。
最后,我和爸爸以及袁博三人带大家找寻包裹已经死亡了的太岁的巢。但离奇的是,它也无影无踪,仿佛已经被谁摘走。
潜水员们扩大搜寻范围,在老爷庙水域又接连搜寻了几天,最终无功而返。
威廉因为违规携带武器被驱逐出境,自称为他的叔叔的老人的遗体也被运走了。听说,在此之前,威廉将派出所警察采集的老人的指纹发回国,同指纹数据库里他叔叔弗里德罗的指纹进行对比,结果两者完全一致。得知这个结果后,威廉险些精神失常,不停吵闹着要尽快回国,尽快离开这里,并且要从陶氏公司辞职。
爸爸曾向警察提到弗里德曼随身带着的军粮密符扇,但遗憾的是,它并不在死去的老人身上。
爸爸还曾提出要求,在孤岛上寻找弗里德曼所说的那种粒大如珠的超级稻谷。农科院的几名专家闻讯后专程赶到了这里,他们仔细搜索了半个月,但并未在岛上发现这种水稻。
最后,爸爸带着我同农科院的专家们来到了北京密云县的杨家堡。简陋的展柜中的确有一个保存完好的锦袋,锦袋上有一个奇怪标记,袋中装着干枯的稻谷。
因此而改写。
尽管这一结果多少让人感到失望,但我的心中一直充满着光亮。老爷庙的离奇经历让我相信世间有许多事情都是超乎我们想象的,世间真的充满了未知与奇迹。
我不止一次和爸爸探讨那个长满疣爪的太岁和那个从水中浮出的巨球究竟是什么,弗里德曼为何被巨球吐出后就变成老头子。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不过,自此以后,我更加支持和崇拜爸爸,如果不是他坚持梦想,如果不是他始终悉心保存着那把带给他无限美好与激励的军粮密符扇,就不会有后来我们亲历的一切。
爸爸依旧笔耕不辍,依旧寂寂无闻,也依旧会受妈妈的奚落,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比别人的爸爸都了不起。他有梦想,并为此而付出一切。有梦想的人生才是闪闪发亮的。
妈妈不知道,或许爸爸也不知道,我的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研究基因的生物学家。就像爷爷当年用古扇在爸爸的心间点亮光芒一样,爸爸为我讲的精彩故事在我的心中也燃亮了火种。
我从网上看到,国外的生物学家设想使用冰冻在西伯利亚的猛犸象尸骸来复活猛犸象。猛犸象已经灭绝一万多年,它们的DNA也早已失去了活性,假如科学家们能够从失去活性的猛犸象细胞中提取、拼凑出完整的猛犸象DNA序列复活它们,那么让几百年前的稻谷焕发活力就是件简单的事情了。
或许有一天,这种超级水稻将遍布世界,成为我们的盘中之餐,那个时候,贫困国家的饥荒也会一去不复返。
或许,利用基因技术,我们还能培育出超级蚕豆。它们真的会像故事中所说的那样,长成巨树那般高。
那个时候,我一定会为天真的小孩子们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从前,有一位穷作家,他的家里只有一把扇子。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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