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伊尔禁区
这是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法庭,它比军事法庭还要神秘。
它是专门针对恐龙而设置的法庭。
经历了持续五十余年的萎靡、波折和停滞后,世界经济终于度过劫波,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有人说科技在这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控核聚变、生物工程、太空工厂,它们都令世界日新月异。
事实或是如此吧,不过,像人类历史上每一个阶段的繁荣一样,眼下的繁花似锦同样有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那就是贫富差距。
这个时代的贫富差距之悬殊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多数人的想象。我不知道在今天的富豪看来,普通人的生活是不是犹若蛆虫,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的居住地一定会让初来乍到的穷人误以为是梦幻仙境,或是天国圣域。
富豪们要么拥有自己的岛,要么在大陆上拥有自己的领地。这些领地像是小小的国中之国,外人绝难进入。多数人都会以为这些被带电的铁丝网隔绝、挂着严禁入内牌子的土地是军事禁区呢。
富人们不受打扰地生活于此,当然,生活在其间的还有萨伊尔龙。
那是穷孩子们决计不敢想象的动物,是的,若非亲眼所见,就连我也无法相信它们真的存在。活生生的恐龙,不过不是电影中经常出现的连吼带叫的大暴龙,而是一种脾气温顺的食植恐龙,个头不高也不低,相当于一匹家马。
公司利用逆向溯源技术从火鸡身上得出完整的恐龙基因而制造出来的。恐龙进化成了鸟,逆向溯源鸟类的进化过程就能获得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基因图谱。当然,在这一研发过程中,数字化和计算机模拟技术也帮上了大忙。以计算机中形成的图谱为模本,分子探针一个A、一个G地堆砌,一个C、一个T地插入,终于让数以亿万计的腺嘌呤、鸟嘌呤、胞嘧啶和胸腺嘧啶组成了真实存在的恐龙基因长城。用这些基因替换掉科摩多巨蜥卵细胞中的DNA,生成一个恐龙晶胚,再将晶胚植入雌性科摩多巨蜥的子宫中。数月之后,这种同恐龙血缘最近,且尚存于世的爬行动物就会产下独一无二的恐龙蛋来。而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进行孵化,萨伊尔龙就会破壳而出,穿越六千五百万年的漫漫时光重返世间。
据说,一开始生物学家们还培育出了其他种类的恐龙,包括迅捷而危险的食肉恐龙,但最终存世最多并且最受欢迎的就是萨伊尔龙。它们是最无害的恐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脾气像绵羊一样温顺。此外,它们的奔跑速度也不快,甚至比马还要安全。这些特性都决定了它们是再理想不过的宠物和坐骑了。
是的,来自白垩纪的宠物和坐骑,但真正撼人心魄的是这些萨伊尔龙会开口说话,他们能同人类进行简单的对话。他们的发声器官经过了基因改造,他们的大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远比远古时代的祖先发达,实际上他们拥有相当于六七岁孩童的智力。
萨伊尔龙的口齿不是很清楚,有的甚至有些结巴,这并不能怪生物学家们,要知道恐龙的生理结构并不适合像人类一样发出那么多复杂多变的音节。生物学家为此竭尽全力,并且已经改变了太多上帝的安排。
这正是我说的,头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会以为自己身处童话世界的原因。一头活生生的恐龙在向你问好,它可不是高仿真的玩具或者别的什么以假乱真的东西,这一点多数人很快就能判断出来。若非真正的生命,决计不会有那些鲜活的色泽、流畅的动作、闪着微光的皮肤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实际上,就连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时也吓了一跳,接着我如坠梦中,用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萨伊尔龙还有自己的学校。像孩子们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掌握词汇一样,也得有人来教萨伊尔幼龙们正确的音节和字词的含义。幼崽们要像人类的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学上一两年才会被推向市场,出售给不同的富豪家庭。
除了拼词和说话,萨伊尔龙也得学习一些礼仪和规矩。当然,这些礼仪和规矩都是生物公司为它们专门制定的,叫它们从小就懂得对富豪的孩子唯命是从,并且尽可能地要让他们感到愉悦。规矩中的一些条款很像是大名鼎鼎的机器人三定律:第一,萨伊尔龙不能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在不违反第一定律的前提下,萨伊尔龙必须绝对服从人类给予的任何命令;第三,在不违反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的前提下,萨伊尔龙必须尽力保护自己。以机器人定律为范本来制定萨伊尔龙的规则,这令我有很不好的联想,仿佛它们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某种机器或者玩具,一切都以服务人类为终极目的,而它们自身却可以被忽略。
发生。其实这很正常,即便是同一匹温顺的马在一起,也无法保证主人永远不会受伤或是跌断一条腿,何况是萨伊尔龙。但富豪们不会如此通情达理,只要发生了意外,不论是什么原因,当事的萨伊尔龙都要被拘押起来,接受法庭的调查和审判,以明确它们在事故中是否有责任,该承担多少责任。
富豪们还煞有介事地安排了免费公派律师为萨伊尔龙进行辩护。这听上去很不赖,但实际上只是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我就是在萨伊尔龙法庭工作的免费公派律师,我经历了所有诉讼,也知道不论我怎样竭尽所能地为萨伊尔龙做无罪辩护,它们最终都会被判以鞭刑。那种带有铁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会让它们生不如死,也会在它们的身上留下终生相伴的触目惊心的疤痕。
坦白地说,小时候我梦想成为一名律师,不仅仅是因为社会地位高,可以改变命运,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它可以帮穷人和弱者伸张正义。在萨伊尔龙法庭中的这些经历多少令我感到沮丧,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扪心自问,我真的实现理想了吗?我仍是当年那个心地善良、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贫民窟男孩吗?
除了剥夺自由和鞭刑外,为萨伊尔龙制定的刑罚里还有一条是死刑。它明确指出,假如在陪伴和玩耍的过程中因为萨伊尔龙的原因造成小主人死亡,那么当事的萨伊尔龙将会被判以极刑。
在一些更阑人寂的时刻,我会被噩梦惊醒。在梦里,某只无辜的萨伊尔龙被判处了死刑,这正是我最担心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墨菲定律无所不在,越担忧的事情就越会发生。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那是一头成年萨伊尔龙,身上飘动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淡的蓝光。这种光泽只有在它们年富力强的时候才会附着于身,到年老时就会渐渐褪去。
我大致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这只身上荡漾着奇异光泽的萨伊尔龙咬死了自己的主人——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鉴于之前从未有此类情况发生,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也在富人和富人孩子中引发了巨大的恐慌,要求立即处死这头萨伊尔龙的呼声此起彼伏。
我自然又被指派为恐龙的免费公派律师,为其进行例行公事的辩护。
我马不停蹄地着手调查,这倒并非完全出于富豪们的压力。事实上,我十分渴望了解萨伊尔龙为什么会咬死人,作为百分之百食植的恐龙,这绝非它们的本性。
在用粗壮结实的钢管筑成的恐龙监狱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它。监室的灯光有些昏暗,不过我还是首先看到了它水汪汪的大眼睛。
像之前我见到的其他即将面临审判的萨伊尔龙一样,这头萨伊尔龙也显得疲惫而凄楚。见到我来,它只是抬了一下头便继续垂首不语。它或许也清楚,像我这样的律师并不能真正帮上忙。
我找了一把木凳在它面前坐下来。警卫提醒我要保持在安全距离外。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清楚一切。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这头恐龙是故意咬人的,也不相信它会再次滥杀无辜。
“我是恐龙法庭为你指派的律师。”我自我介绍道。
它并没有理睬我,就好像眼前根本不存在一个神情诚恳的人类一样。
“我希望能从你这里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这样才能做出对你有利的辩护。”我小心措辞,但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有些心虚。
萨伊尔龙仍旧无动于衷。
狱警有些不耐烦,准备大发脾气,但我制止了他,委婉地劝他离开。
不知为什么,独坐在这只穿越时空而来的远古巨兽面前,我竟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宁。我对动物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总会下意识地将它们当作朋友。小时候,在我居住的贫民窟里,人们饲养着各种家禽和家畜,有的用来生蛋产奶,有的用来搬运东西。父亲就曾养过一头灰色的毛驴,帮他把从各处收集来的旧纸板送到旧物回收公司。那个时候,我没有朋友,无论是受坏孩子欺负,还是圣诞节的愿望,都讲给灰驴听。它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静静听我诉说,我能在它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夜空。
萨伊尔龙的大眼睛让我恍惚间回到了儿时。它虽然并没有认真看我,但在幽暗中也会间或眨一下眼睛。
“我知道你的编号是ZH76919,但我可以用小蓝来称呼你吗?因为你基本上可以算是蓝色的。”我没有告诉它我小时候为灰驴取了个名字叫小灰。
没有回答。但情不自禁地,我开始讲述往事。
“小时候,我的父亲靠收集废品来养活我们,后来有一天父亲被一辆富人的豪车撞倒在地,当场身亡。那位富人刚刚参加完一个宴会,喝得神志不清。父亲遭此不幸,醉酒驾驶的富人理应承担责任,进行赔偿。但几天后,传来的结果令我和母亲目瞪口呆。能耐通天的富人拿出了一份权威药师开出的药方,证明自己当时只是服用了一种含有酒精成分的用于治疗消化不良的药水。另外,他认为是父亲的驴子突然鸣叫,使他受到惊吓,出现短暂的心脏骤停,才将车开到父亲身上的。他也拿出了以往治疗心脏病的病例,并请医生开具了产生此种可能性的证明。”
萨伊尔龙似乎发出了鼻息声。
“我们根本请不起律师,而他的律师不仅赫赫有名,而且巧舌如簧。富人没有受到处罚,我们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没有了父亲,我们完全失去了生活来源。为了凑钱处理后事,灰驴也被卖掉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发誓将来要当一名律师,我要为贫苦的人进行辩护,帮助他们伸张正义,获得权益。我发奋苦读,挨过了各种艰难,终于取得了律师执照,那真是段漫长而不堪回首的岁月。”
又一声鼻息,比刚才更粗重一些。
这时候,看守萨伊尔龙的狱警走了过来。他提醒我天色已晚,不如明天再来试试,反正这头顽固的恐龙也一声不吭。
第二天我准时到来。萨伊尔龙仍旧不作声响地低着头。
我接着昨天的话题讲:“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我终于成了一名律师,但这个时候母亲却沉疴难起。我只顾挣扎奋斗,却没能多陪伴母亲。我让她独自在贫民窟中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孤独、清苦和病痛。”
往事总是令人忧伤,泪水滑过我的面颊。这些年来,我从没有机会对人诉说痛彻心扉的往事。在小蓝面前,我仿佛又变成了过去那个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孩子,只能对着小灰倾诉心酸。
“母亲葬礼那天,天空中出现了两道瑰奇如幻的彩虹。千真万确,那是难得一见的双虹,它们占据了东边全部的天空。参加葬礼的人都啧啧称奇,连牧师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圣歌来,它的名字叫作《虹霓雨点歌》。‘虽有暴风天空乌云弥漫,生活中常有痛苦重担,基督为我领港引导在前,他差遣虹霓和雨点……’”
“你是说两道,两道彩虹吗?”这时候耳畔传来一个有些磕绊的声音。
我几乎吓了一跳,也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但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小蓝。身陷绝望、封闭内心的萨伊尔龙开口说话了。
接下来的发现令我更加吃惊,它的两只大眼睛中一片晶亮。
“我的妈妈,她死去,死去后,天上就出现,出现了两道彩虹。”尽管是成年的萨伊尔龙,但它们说话的语气仍像个小孩,它们的心智本就相当于尚还懵懂的孩童。
我又吃了一惊,不单是因为它突然打开心扉开口说话,而是因为它提到双虹。或许正是我所讲述的双虹击中了小蓝的心,他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眼下,它像是倾诉忧伤的贫民窟的孩子,我却像静静聆听的小灰。
“妈妈生活在一个富人家,她有一个,一个栅栏。”
“是用栅栏围成的圈舍。”我补充道。
小蓝点了点头。“富人不止一个庄园。妈妈产下了三枚蛋,可这时,这时富人一家正在另一个,另一个庄园里度假,妈妈没有吃的。”
伊尔龙都是经过基因改造的物种,它们比远古的祖先更温顺,但也更缺乏生存能力。实际上它们同家犬一样,在生活上已经完全依赖于人类,得有人类投喂食物它们才能够活下去。
接下来会如何呢?
“栅栏很高,很结实,妈妈出不去,她只能吃栅栏里的草。”
只顾自己快活的富人一定忘了叮嘱机器人每天为萨伊尔龙投喂草料。通常情况下,富人们外出期间都会留一个或两个机器人管家帮他们看家护院,洒扫庭除。但出于安全考虑,这些智能机器人在程序上受到严格的控制,若非事先得到指令,它们一般不会去做与己无关的事情。
“妈妈孵出了我们,我们三个全都从蛋里孵出来了。可这个时候,围栏里的草全部吃完了,再也没有草。妈妈生病,生病了。”
恐龙时代,草还没有出现,苏铁和蕨类才是食植恐龙的最爱。现在,这些植物早已成为寥寥可数的活化石。为了方便富翁们饲养萨伊尔龙,它们的消化系统也通过基因技术被做了改进,这使它们能够像牛羊一样从草中吸取营养。尽管如此,我仍能够想象1.5吨重的萨伊尔龙仅靠栅栏内的那一点儿草维系一个月的生存有多么艰难。
“没有草,我们也很饿,我们饿得叫,一刻不停地叫。”
饥饿一定给小蓝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虽然它那会儿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幼崽。不知什么原因,虽然用基因技术扩增大脑容量的萨伊尔龙的智力等同于人类的孩童,但它们形成记忆的时间要比人类幼童早得多。它们几乎一出生就能记事识人。这或许是食植恐龙为求生而形成的独特本领吧,同它们远古的祖先一样,它们破壳而出以后就要迅速记住母亲的气味、同类的模样、周围的地形,以便能在紧急关头顺利逃生。
“妈妈想帮助我们,可是栅栏里没有一根草。最后,妈妈也叫,也叫个不停。她也很饿,她用脑袋撞栅栏,不停地撞。”
雌萨伊尔龙似乎不是因为饿得发疯才这么做的,它此时最关心的一定是三个幼崽的安危。富翁的庄园里,此时唯一能帮上它们忙的就是机器人管家。我猜她这么做是为了吸引机器人的注意。
果然,小蓝说:“机器人管家听到了响动,它很慌张,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我能想象接下来的情形,面对这始料未及的新情况,机器人管家一定会打开视频通话系统向富翁报告。
“机器人得到了指示,它输入数字,几个数字,栅栏的门就开了。机器人来到我们跟前,将我们抱了起来,它的胳膊很冰冷,很硬。妈妈想要保护我们,可她没有力气,站不起来。她拼命地叫,并且拼命地用头撞栅栏,栅栏也在响,也在叫。直到出了庄园,机器人的轮子走了很远,我们仍能听到妈妈在叫,撕心裂肺。”
使用得多么准确的一个词,我几乎要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了,它足以令我对小蓝刮目相看。
“机器人要将我们送人,将我们三个分别送给三个富人。我的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嘶哑,我很饿,也很疲乏,我越来越疲乏,最后睡着在机器人的怀里,它的怀里也又硬又冷。我不知道它要将我送到哪里。”
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能遇到一个好人家。
“我醒来后,一个金黄头发的男孩抱着我,机器人已经不见了,已经打道回府了。”
又一个精彩运用词汇的例子。
“见我睁开眼睛,金发男孩给我很多好吃的东西,不是草,全都是果实,甜滋滋的果实,葡萄、树莓和蔓越莓。后来在恐龙学校里我知道了它们的名字。我吃了很多,再也不饿了,再也不喊叫了。”
小蓝很幸运,我猜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金色头发的男孩,安迪是他的名字。我每天都有葡萄、树莓和蔓越莓吃,每天都有甜滋滋的果子。我长高了,我变成大恐龙了。”
食植恐龙的生长速度都很快,在弱肉强食的世界,它们需要迅速学会奔跑和谋生。萨伊尔龙继承了祖先的这一基因,它们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发育长成。小蓝的话有些夸张,它不会在短短几天内变成大恐龙,但只要有两周至四周这样食物充沛的日子,它的确能模样大变。
“有一天,我正在吃安迪为我准备的甜果子,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是的,是妈妈在叫,声音很弱,很虚弱,但是我听见了。”
这真是蹊跷,唯一的解释就是安迪家的庄园紧靠小蓝出生的庄园。有些富人的领地也会彼此毗邻。
“那是妈妈的声音,妈妈很饿,我想起来妈妈还在挨饿。她没有葡萄、树莓和蔓越莓吃,她连草都没有,她会饿死的。”
小蓝的眼泪淌了下来,就像孩子一样伤心落泪。真希望那些认为恐龙没有情感,特别是那些将它们称之为生物玩具的人能亲睹这番情形。
“我打算去寻找妈妈。安迪没有用栅栏围住我,他让我住在他的卧室里。那里有很多恐龙,墙上贴着很多恐龙。桌子上还摆着一个恐龙,但是嘴巴很大,牙齿很多,很吓人。”
毫无疑问,安迪是一个喜爱恐龙的孩子,怪不得他对小蓝这么友善。
“天黑后,星星很多,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叫声。她的叫声越来越虚弱,越虚弱,可是在夜里听得很清楚。安迪还在睡觉,我从窗户跳了出去。妈妈的叫声间隔很长,她很饿,没有力气。我循着声音去找她,我摔跤,摔了很多跟头。我走了很长时间,穿过了好几片树林,还有小河,我从河里游了过去,还有长长的铁丝网,我找到了网上的一个小洞,钻了过去。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最后,我来到了栅栏前,妈妈就躺在里边,她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口气。栅栏的门有数字,有密码,我进不去。妈妈听到了我的声音,她看到了我,一边叫一边呼唤着我,可是她爬不起来。”
我能够想象雌萨伊尔龙见到自己的孩子后有多么激动难抑,久未进食的雌萨伊尔龙能支撑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该死的富翁只给机器人管家下了送走三只小恐龙的命令,却忘了告诉它要给雌龙投喂食物。
“趁机器人不在跟前,我用力在栅栏下刨了起来,我想也许我可以挖个地道钻到栅栏里。”
对蜥脚类恐龙来说,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况且食植恐龙也没有打洞的习性。这不是从它的远古祖先那里继承来的行为,这或许是基因技术提升智力后带给它的创造力,但我更倾向于这是感情或者说不可割舍的亲情带来的结果。
“幸亏前两天下雨,刚刚下过雨,草地很软,很松软。我挖了半个晚上,终于挖出一个洞,我钻了进去。”
讲到这儿,我几乎能感受到它脸上开心的神情。
“妈妈哭了,她流泪了。妈妈挣扎着抬起头,用宽阔的嘴巴厮磨着我的脸庞。我也用头倚靠着她,同她一直待到天亮。妈妈快要饿死了,我要帮她,我要为她带些食物来。葡萄、树莓和蔓越莓,这些都是有营养的食物,它们会让妈妈得到营养,健康起来。安迪又让机器人为我拿来了葡萄、树莓和蔓越莓,我很累,也很饿,可是我没有多吃,我只吃了一点儿,我想将剩下的果子带给妈妈,让妈妈吃。但是,安迪让机器人将剩下的果子收走了。”
小蓝或许不明白,但我知道这是富人家的惯例。他们只吃最新鲜的食物,吃剩下的菜肴和水果马上就会被机器人管家销毁。
“我想告诉安迪妈妈马上要饿死的事情,我想请求他将果子留下,可是这个时候大安迪来了。”
“大安迪?”我从小蓝的话里听出了苦涩,似乎还有别的一些东西。
“他是大个头的安迪,他是安迪的堂兄,他也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大安迪才是主人,这个庄园真正的主人,小安迪只是趁暑假来做客。”
“你将你妈妈的事情告诉大安迪了吗?”我问道。
久久的沉默。我的感觉是对的,大安迪一定是它生命中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兴许还是一场噩梦。
果然,它痛苦地说:“大安迪的个头很大,他十五岁,他爱喝啤酒,他的脾气不好,脾气很坏。小安迪害怕他,我也害怕他。”
不用小蓝过多描述,从他痛苦的神情和语气中我已经能想象出大安迪的模样了。为富人们工作的这几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纨绔子弟。他们脾气乖戾,无视他人的感受甚至苦痛,习惯于用金钱和暴力来解决问题。
“大安迪一回来就喝了很多啤酒,各种各样的啤酒。大安迪喝醉了,很快就喝醉了。他把啤酒往机器人身上倒,还用,还用啤酒瓶使劲儿砸机器人的腿。机器人一定是吓傻了,它们纹丝不动,纹丝也不敢动。”
机器人并不是吓傻了,而是机器人三定律约束着它们。即使它们被破坏、被摧毁,程序也不允许它们伤害人类。
“大安迪边砸机器人边骂着难听的话,就好像机器人惹他不高兴似的。紧接着,紧接着,他又唱起来,边唱边跳,就好像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直到天黑,他终于,终于精疲力竭了,倒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机器人,满身酒渍的机器人将他抬回了屋中。”
如我所料,又一个喜怒无常、内心空虚的公子哥。
“小安迪一直躲在自己的屋里,他很害怕。我也很害怕,我躲在角落里发抖,全身都在发抖。可是我惦记着妈妈,我又听见了,听见了她的叫声。我跑了出去,再次穿过树林,再次游过小河,再次从铁丝网上的小洞钻进去。机器人管家没有发现我挖的地道,我钻进了栅栏。外面的草已经黄了,已经枯黄了,头顶上的树叶我够不着,它们太高。我将胃里的葡萄、树莓和蔓越莓吐出来,吐进妈妈的嘴里。它们已经已经变成了果糜。以前妈妈就是用她胃里的草糜来喂我们三个的。”
我的心颤了一下,幼小无助的萨伊尔龙,它知道反哺,它知道要想方设法帮助气息奄奄的母亲。我不敢肯定这是否是萨伊尔龙独有的举动,反正它让我自惭形秽,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第二天,小安迪又让机器人为我送来了甜滋滋的葡萄、树莓和蔓越莓。这一次,我拼命地吃,拼命将它们全都吃到了肚子里。我肚子很胀,我的胃很胀,但是,只有多吃,多吃才能为妈妈送去更多的果糜。接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拼命吃果子,等天黑后去喂妈妈。妈妈终于有了气力,她的头,她的头能抬起来了,她甚至尝试着,尝试着要站起来。假如我,假如我接着为她喂果糜的话,她一定能够站起来。可是,可是……”
更加长久的停顿。黑暗中,痛苦在无声地撕咬着什么,除了心灵它又能是什么?
我感觉到那个乖张暴戾的大安迪该出场了。
我的直觉从来都很准。小蓝被迫似的往下讲述。让一个人再次回忆那不堪的经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以为,我以为自己每天晚上偷偷跑到相邻的庄园并没有人知道。可是,可是我哪里知道,看似晕晕乎乎的大安迪已经注意到了我。那天,那天晚上我刚刚为妈妈喂完果糜,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就像是,他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妖怪。他正是大安迪,满身酒气的大安迪。他的身上还背着,还背着一杆吓人的长枪。大安迪很生气,他骂着难听的话,各种各样难听的话,就像骂机器人时一样。‘吃里爬外的杂种,那些葡萄和果子是私有财产,你却偷偷将它们带给另一个庄园的恐龙吃。私有财产是神圣的,它不能被私自转移。还有,恐龙是不能私自离开领地的,更不能闯入其他人的领地,虽然你还没有上过恐龙学校,但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违反的。该死的杂种,自以为是的爬虫,我得让你吸取教训。’大安迪越来越,越来越生气,他仿佛遇到了全世界最令他生气的事情。接下来,大安迪从背后取下了,取下了那杆长枪。”
我的心紧了一下。
“我像机器人一样,一样,吓傻了。我瑟瑟发抖,妈妈也在发抖,可是她将我揽在,揽在怀中,将我,将我紧紧护住。我只有,我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我看到大安迪举起了枪,然后,然后传来尖利又可怕的一声响。”
小蓝的语气已经像是在抽泣了。
“大安迪又开了两枪,他边开枪边骂道:‘该死的爬虫,这就是你侵犯私有财产的下场,这下你再也侵犯不了我的果子啦!还有你,卑鄙狡诈的小爬虫,这下你再也不用惦记谁了,这下你就不会往出偷果子了。’大安迪还想,还想再开枪,但这个时候,听见枪声的机器人管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警告大安迪放下枪支。别人家的机器人不会像自己家的机器人一样唯命是从,大安迪不得不,不得不照做。机器人管家通过视频通话系统向主人做了汇报,主人认得大安迪,指示机器人管家放他回去。大安迪像打了胜仗一般,趾高气扬,趾高气扬地扛着枪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还冲我和妈妈啐了一口,并且,并且骂道:‘罪有应得的蜥蜴。’”
接下来的情形用不着猜,也用不着想象。
“妈妈,妈妈的身上到处,到处都是血。我拼命地呼唤她,想让她醒来。我用脑袋推她,想让她,想让她抬起头来,可是她纹丝不动,她一动也不能动了。机器人管家没有理睬我,他转身离去了。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待在妈妈的身旁。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冰凉。最后,天上下起了雨,雨滴也很冰凉。”
那一晚一定是小蓝一生中经历的最漫长、最冰冷的夜晚。即便萨伊尔龙只是普通的动物,如此可怕的情形也会在它们心间留下终生挥之不去的阴影,那种恐惧与战栗,那种摧残与伤害,将会永远伴随它们。
我仿佛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声,还有凄楚悲凉的呜咽声。
“天亮之后,机器人管家,机器人管家回来了。同它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更高大的机器人。它们是专门处理宠物尸体,处理动物尸体的机器人。它们将我推到一边,抬走了妈妈。我想,想跟上去,但被机器人管家拦住。我不知道妈妈,被它们带到了什么地方。机器人管家同那两个大机器人而去,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栅栏里。妈妈,妈妈卧过的地方还有痕迹,但雨水让它,让它变得越来越模糊。雨一直下,我呆呆地,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机器人管家一直没有回来,直到下午也没有,也没有回来。下午,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时候,天上出现了彩虹,是两道彩虹,两道并排着的彩虹。它们好看极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彩虹。”
我默然。曾经,我一直怀疑灵魂的存在,我更倾向于相信人的死亡就同计算机的永久关机一样,再也无法重新启动。但那高旷瑰奇、绚烂无双的彩虹改变了我的想法。
“后来,你离开大安迪了吗?”我主动问道。
短暂的停顿。显然噩梦并没有结束。真正的噩梦会纠缠人很长时间。
小蓝终于开口:“富人是不会追究邻居孩子的责任的,他指示机器人管家将我送回大安迪家。机器人管家,还有大安迪家的机器人仔细检查,检查了铁丝网,他们将铁丝网上的小洞封住,彻底堵住。金黄头发的小安迪已经回去了,我很想念他,他很好,是个好人。大安迪是个坏人,他用枪打死了妈妈。我害怕大安迪,我同机器人一样,只能对大安迪逆来顺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见到我们就要连骂带打,为什么见到我们就变得怒气冲冲,我们什么错事也没做。我害怕大安迪,害怕极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我就会全身颤抖。后来,大安迪的父母要将我送到恐龙学校。大安迪虽然不情愿,但所有的恐龙到一定年龄后都必须到恐龙学校里识文认字,学习各种礼仪守则,这是规矩。离开大安迪的庄园,我仿佛离开了地狱,我仿佛在飞,像小鸟一样在飞。”
是的,他暂时摆脱了地狱,摆脱了噩梦。
“恐龙学校里虽然,虽然有各种清规戒律,但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在那里我学会了认字、说话,还认识了别的萨伊尔龙。可是,好景不长,美好的日子总是很短,很短暂。一年之后,我从恐龙学校毕业了。按照规定,恐龙毕业后就要回到原来的主人那里,为他们服务。”
说到这,小蓝又停顿了很长时间。我能想象出当初它是多么不情愿回到大安迪身边,它不得不重返黑暗与梦魇。
“这个时候我已经长成一头大恐龙了,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不点儿,小不点儿,我几乎同妈妈一样高了。”
我点点头。作为食植恐龙,萨伊尔龙的生长速度很快。
“大安迪也长高了,也长高了很多,他已经年满十六岁,他可以合法地,合法地喝个烂醉如泥。大安迪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每天都喝很多啤酒和烈酒。他还从,从伙伴那里学来了一个恶习,那就是喝醉后骑着恐龙狂奔。”
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过去的富家子弟热衷于酒后狂飙豪车,但现在,他们更喜欢骑着威风凛凛的蓝色萨伊尔龙疾驰飞奔。据说这令他们更感刺激,更有征服感。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真以为自己是征服史前巨兽的英雄。
“萨伊尔龙是食植恐龙,是蜥脚类的恐龙,我们不会,不会比食肉恐龙跑得更快。但大安迪总是嫌我太慢,每当他喝得,喝得晕晕乎乎,就骑在我的背上不停地咒骂,咒骂个不停。‘该死的杂种,难道你真的是一只慢慢腾腾的鬣蜥吗?难道你是加拉帕戈斯岛上的象龟吗?’他一边咒骂,一边用皮鞭拼命抽打我。尽管我气喘吁吁,气喘如牛,但大安迪并不满意,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带有铁刺,带有铁刺的鞭子来抽打我。”
那是为萨伊尔龙施刑的刑鞭。这个时候,我像受到了提醒似的站起身来走到铁栅前朝小蓝的身上望去。尽管光线昏暗,但仍依稀能辨出成片的触目惊心的疤痕。
那种绝望又惊恐的神情又回到了小蓝脸上,从它间或忽闪的大眼睛便能看出来。
看到他的身影,我就会全身战栗不停。铁鞭抽上去立马就会,立马就会皮开肉绽。伤口会招来许多苍蝇,化脓之后会钻心刺骨地疼,疼得死去活来。我没法一直站着,恐龙也需要休息。但当我躺倒在地时,溃烂的皮肤和一部分肉就会被粘在,粘在地上。我只能哀嚎,哀嚎个不停。可是大安迪,大安迪不管这些,他只要一喝醉,就要用带刺的铁鞭狠狠打我,逼我拼命地跑。他仍嫌我跑得不够快,他觉得这是因为我没有吃到,吃到足够的苦头,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于是又用象钩来对付我。
那是东南亚国家训练大象时用的残忍的工具,几厘米长的锋利的铁钩能够扎进大象厚厚的皮肤里。萨伊尔龙的皮肤,甚至大多数恐龙的皮肤远没有大象的厚,用它来对付恐龙,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有一天,大安迪又喝得酩酊大醉,他又骑着我去狂奔。这一次他喝得太多,他让我停下,从我的身上下来,开始呕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前边不远处卧着一头萨伊尔龙,那是一头年迈体衰的雌龙。她骨瘦如柴,身上有很多伤口,还有皮肤病,严重的皮肤病。她正在有气无力地哀嚎。”
那一定是一头被遗弃了的老萨伊尔龙。尽管萨伊尔龙远比普通的宠物狗和宠物猫聪慧,但它们年老后通常不会有好的归宿。它们无法再服务、取悦富人,而且遭受日复一日的虐待和奴役,它们即便活至年老,也会落下各种伤残和疾病。除非获得足够的照顾,否则它们注定在饥饿、痛苦和凄凉中死去。当然,很少有富人会照顾齿落舌钝的萨伊尔龙,他们最多指派机器人定时为蜷缩在角落中苟延残喘的老龙送一些食物,任凭其自生自灭,或者干脆对其实施安乐死。拥有智力、情感(或许还有灵魂),会开口说话的萨伊尔龙自始至终被归类为宠物,在某些方面,它们的权益还不如受保护的濒危的野生动物。对它们的遗弃、漠视和安乐死注射不会受到任何调查与干预。
“我想起了妈妈,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就卧在栅栏里,卧在栅栏里骨瘦如柴,她就这样有气无力地,有气无力地哀嚎着。我想安慰,安慰这头孤苦无依的老萨伊尔龙,我想瞧瞧能否,能否帮上她什么忙。就在这时,在一旁呕吐不止的大安迪无声无息地来到我的跟前。他望着我们,望着我们,像是,像是在望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右手里还提着象钩。”
我的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大安迪,大安迪仿佛一下子酒醒了,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事情。他的眼睛通红,简直能涌出血来。他怒气冲天地冲我咒骂着,咒骂个不停:‘吃里爬外的杂种,你又想帮别的爬虫吗?你还打算用我的私人财产来帮别的该死的爬虫吗?是的,你小时候就这么干过!你一直是个狡猾透顶的杂种!你从来没有记住过教训,今天我要让你彻底记住教训!’大安迪高高地,高高地举起了象钩。”
我的心头再次紧了一下。
“我全身瑟瑟发抖,抖个不停。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耳旁传来,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我睁开眼睛,老萨伊尔龙身上血流如注。她痛苦地,痛苦地抽搐着。像当初一样,大安迪并没有对我下毒手,而是对老萨伊尔龙大开杀戒。‘该死的杂种,这下你就不用惦记谁啦!这下你就会死心塌地地驮着我跑啦!’大安迪咒骂着,又举起象钩向老萨伊尔龙扎去。马上,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老萨伊尔龙无法动弹,她只能,只能声嘶力竭地嚎叫,眼睛里充满惊恐和痛苦。我很难受,我仿佛看到了临死前的妈妈。这头老萨伊尔龙同妈妈一样,只是一头对任何人都无害的来日不多的恐龙,她们本来就,本来就万分痛苦。大安迪像疯子一样又要向老萨伊尔龙的身上扎去,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他杀害妈妈时的情形。那个时候,我又小又弱,毫无办法,可眼下我是头力气很大的成年萨伊尔龙。我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残忍地杀死老萨伊尔龙。我没有,没有攻击大安迪,我牢牢记着萨伊尔龙三定律。我只是张开嘴,张开嘴咬住了象钩的木柄。”
多么忠诚善良的恐龙。
“大安迪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没想到我会这么做。但他接下来咒骂得更加厉害了。‘该死的爬虫,你忘了谁是主人吗?你忘了自己只是一条低贱的爬虫吗?你居然敢冒犯我,我得让你记住教训!’大安迪夺过象钩,在我的身上狠狠戳了一下,我疼得,疼得几乎跳起来,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更生气了,举起象钩又向老萨伊尔龙扎去。我挣扎着,用力挣扎着转过身,张开嘴去咬象钩的木柄。但是这一次,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咬准木柄,而是咬到了大安迪的脖子。”
我明白了一切。黑暗中我落泪了。
小蓝只是为了阻止大安迪滥杀无辜才无意中致他死亡的。萨伊尔龙虽然是食植恐龙,虽然没有尖牙獠齿,但体重1.5吨的它们是有足够强的咬合力的。另外,无需查证,大安迪就是那位名叫珀西的死者,只是小蓝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
我长久地沉默着,就在黑暗中这样沉默着。我的心头重似千斤,仿佛被戴上了一副枷锁。
我知道小蓝其实是无罪的,我会竭尽所能地为它做无罪辩护。但我也知道,无论我如何唇枪舌剑,如何据理力争,它仍旧会被判处死刑。
狱警又来委婉地催促我回家。
夜半,屋外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滴,它们仿佛落入铁盘中的珍珠,微小却清脆的声音唤起了我脑海中更深更多的记忆。
我想起父亲罹难,遭遇不公的判决后,我和母亲悲愤交加却毫无办法。我对小灰诉说着心酸,同时诚心地向上帝祈祷,祈求他能够赐予我们公正和奇迹。
滴答声渐渐大起来,外面变得风雨晦朔,紧接着一道闪电亮起。我突然想到,或许对小蓝来说,有一个上帝可以帮助它获得公正,获得生的机会。这个上帝就是我。是的,眼下只有我知晓小蓝的一生,知晓它的恭顺和善,知晓它的衔冤负屈,只有我能够将它带出死亡境地。
是我们创造了萨伊尔龙,我们俨然以萨伊尔龙的上帝自居,但我们又何曾尽到上帝的责任。总得有一个人像真正的上帝。
我知道擅自帮助被羁押的萨伊尔龙的后果。我的这一生像屋外的天气一样风雨飘摇,不堪回首。或许我该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哪怕不是为了代替上帝救赎,哪怕只是为了人类与萨伊尔龙共同拥有的一种情感,最珍贵最美好的情感——舐犊之情、反哺之私。
我打开三维全息地图,很容易就为小蓝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在距离大安迪庄园两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片山区,出于生态保护的原因,多年以来它一直是片无人区。那里莽莽榛榛,遮天蔽日,即便是比萨伊尔龙大许多的蜥脚龙藏身于此也很难被找到,况且富人们都精于算计,在密林中进行搜捕所需的花费足够买好几头萨伊尔龙了。
我连夜向户外地图公司订购了一个“萤火虫”。那是一种袖珍的飞行器,能够闪着微弱的光亮将客户带到目的地,导航到位后它就会自动毁灭,绝对不会暴露客户的任何行踪和隐私。
第二天夜里,珍藏多年的几瓶威士忌帮我搞定了狱警。趁他不省人事,我从他的身上得到了能让小蓝走出一道道铁栅栏的密码卡。
我将计划告诉了小蓝,它很吃惊。“先生,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母亲,还有你的妈妈,她们去世之后天上都出现了最美的双虹。”眼下不是向它解释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它脱离牢笼。
“可是先生,我不能,我不能连累你,萨伊尔龙三定律……”小蓝是头善良的恐龙,它知道替人着想。
“管他的三定律!那只不过是人类控制奴役你们的把戏!万物生来自由,谁也没有权力为别人制定苛刻的规矩!”我打断了它。
它仍在迟疑。
我走上前,盯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言恳意切地说:“小蓝,听着,我的母亲,还有你的妈妈,她们都经历了磨难,也遭遇了不幸。你知道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就是看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自在地活在世上。唯有如此,她们才会安心。别忘了神奇的双虹,那是天国的壮丽大门。我的母亲,还有你的妈妈的灵魂都进入了天国,此刻她们就在头上看着我们。是的,你的妈妈,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你。假如她此时看到你有生的机会却含冤死去,她会在天堂里伤心。她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已经心伤意戚了一生,千万不要让她在天国里还忧伤满怀。”
这番话果然起了作用,小蓝不再踌躇。我打开铁牢,它跟着我走了出来。又经过了两道铁栅,我们终于逃出了恐龙监狱。
昨晚刚刚下过雨,连夜空仿佛也被清洗了一遍,千万颗星星格外干净明亮。在昏黑的牢房中被拘禁多日的小蓝忘情地望着夜空,我惊讶地发现它的大眼睛中真的映出了点点繁星。
我放出了“萤火虫”,催促小蓝赶快前往“伊甸园”,那是我为那片林木葳蕤的山区新取的名字。那里有不计其数的植物和果实,小蓝永远不会挨饿。或许以后我还可以帮助一头雌萨伊尔龙栖身于那里,让它们繁衍生息。可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有这个机会。
“萤火虫”发着淡淡的蓝光飞到了空中。在它的辉映下,小蓝身上的蓝色也若隐若现。
此刻,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情感。小蓝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最终消失在了沉沉的暮色里。
无所有的贫民窟小子,到众人羡慕的律师,再到一无所有的阶下囚,我的人生像是兜了一个圈,可我无怨无悔。在深夜的牢房中静思,我想明白了一切。萨伊尔龙让我们看到了业已消失的人性与良善,或许这正是上帝让我们拥有创造物种的能力、培育出萨伊尔龙的真正原因。
有时,透过监牢狭窄的窗户,我看到缓缓升起的星座,每当此时,我会感到格外欣慰。我知道在漫天星光下,在那片枝叶繁盛的密林中,小蓝正在自由自在地奔跑,再也没有鞭打与折磨,再也没有奴役与戕害,再也没有不为人知的禁区,再也没有穷凶极恶的大安迪……
有一天下午监狱放风,天上下起了雨,但雨很快就停了。紧接着,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虽然不是神奇的双虹,但也绚丽如梦。我突然想起了母亲葬礼那天牧师唱的《虹霓雨点歌》,于是情不自禁地轻唱了起来。“不要忧虑不要灰心抱怨,他差遣虹霓和雨点,他差遣虹霓和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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