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拉夫卡年幼,母子俩还住在涅维扬斯克[1]的时候,妈妈上班他是每天都跟着的。妈妈在工厂俱乐部管理图书馆,还操持独立的剧场和英语小组,所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斯拉夫卡就只能在半地下室的一间有台球案的小屋里打发时光。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打球,于是斯拉夫卡便常常爬上高高的窗台,看黄色的台球伴着骨质的敲击声在呢子案布上滚来滚去,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妈妈唠叨着:“看你这样子,好像这里比幼儿园好多了呐?”
斯拉夫卡不住点头。他跟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他很讨厌幼儿园,觉得那里特别无聊。每天都得勉强熬到吃午饭时才能心情好些,然后再上课时就又陷入百无聊赖之中。而且他一想到要睡在和家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又没有妈妈的身影,他就觉得万分郁闷。
在家里就好太多了,在自己屋里斯拉夫卡哪怕待一天都不会无聊。唯一的不足是邻居家的尤尔卡·吉良诺夫常常会过来捣乱。他比斯拉夫卡年纪大,只读了一年级就辍学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一来,要么拆了斯拉夫卡的玩具,要么自顾自去冰箱里拿果酱吃(斯拉夫卡自己都不敢这样做!),还用妈妈的口红在镜子上画魔鬼、恐龙。要是斯拉夫卡不放他进家里,他就威胁说要揍人。直到某天,斯拉夫卡实在忍不了了,礼貌地找尤尔卡的妈妈——济娜阿姨说明了一下情况,心想也许她能让他收敛些。
济娜阿姨很认真地听了斯拉夫卡的话,因为她知道斯拉夫卡是个有教养、不使坏不撒谎的好孩子。听完后她点点头说:
“竟然有这样的事!你说得……很对。我和他谈谈。”
不一会儿母子谈话果然开始了,斯拉夫卡在自家院子里听得分明,因为济娜阿姨家的窗子是开着的。
“尤里!给我过来,你这废物!过来!怎么,还需要我去逮你吗?”
一阵短暂的喧闹声过后,传来了一声惨叫:
“妈妈!我再不敢了!”
斯拉夫卡被这声音吓得在排水管的木桶旁蜷缩起来。
“再也不敢了!妈妈求你别打了!噢!——呀!——求你了!不敢了!”尤尔卡不停地尖叫……随后是一阵难熬的宁静,就像呼吸都停止了一样……只听得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打人的声响,仿佛时钟滴答滴答的节奏,一下都没有停顿。
“噢!——呀!——求你了别打了!疼死了!!”尤尔卡的惨叫声再一次传来。一阵艰难的悲喘后,哭号变成了微弱的哀叫,沙哑凄厉,就像喉咙里震颤着警察哨子里的小球……
斯拉夫卡蹲在院子里离尤尔卡家最远的角落,恨不得钻到地里去!就这样蹲到了晚上。夜里寂静无声,可他还是觉得听得见那一声一声、毫不留情的啪嗒响。他怎么可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他只是希望尤尔卡不要再来烦他了,仅此而已!
尤尔卡没有放过斯拉夫卡,之后的某一天,他在操场上逮住斯拉夫卡,对他拳打脚踢,硬往他嘴里塞沙子。斯拉夫卡默默地把沙子吐出来,甚至都没有自卫,只是一直闭着眼睛承受,因为他觉得惭愧至极。
从那天起斯拉夫卡就再也不想留在家里了,从早到晚待在台球室里。妈妈觉得很担忧,因为在那里斯拉夫卡呼吸的都是二手烟,听的都是不体面的谈话。而且在窗台那里停留也很容易感冒,那里窗子一直灌风。
妈妈不知道,斯拉夫卡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台球中,连大气都不喘,简直听不到大家说话,也感受不到寒冷,甚至连来来回回的人们都没看进眼里。他的眼里只有这些球,被它们完全吸引住了。慢慢地去体会出这里面蕴含着的游戏规则,这过程让他感到开心。现在他已经能准确无误地看出球在互相碰击中的运动轨迹。
可能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斯拉夫卡也学会了看出别的好多事情,比如抛进院子的石头会落在大概什么位置;风筝在风的助力下会怎样飞行;用自制弓弹打落的树叶会不会落在目的地,等等。所有这些都遵循与台球碰击类似的规律:惯性、滑动、反弹。
而当他在学校接触数学时,题目中的各色数字在他眼里也好似滚动的小球。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在台球室斯拉夫卡基本上都是在窗台上寸步不移,只有在极少数时候,台球室会空下来,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刻。他孤零零地蜷缩着,沮丧地呆望着呢子布桌台,旁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所以,直到很长时间之后的某天,他才偶然地发现灰绿色的墙上竟然挂着一幅画。
平常时候这画都笼罩在阴影里,这次却恰好洒满月光,仿佛要流淌成河。月亮是躲在云彩后的,但它清冷的光却穿透遥远的时空,直照到画中高低起伏的海浪上。浪里行驶着一叶双桅船,尽管海浪这样大,它却行得异常平稳。它的帆都已破旧不堪,甚至透过窟窿看得见蓝天。但它依然行得这样自如。
这小小的、破旧的船竟然蕴藏这样自信的力量,简直是个谜,对斯拉夫卡来说真是太有吸引力了。这月光中有一种不安分的、激动人心的节奏,跟台球碰击时规规矩矩的声响完全不同。
斯拉夫卡把有些纳闷的妈妈领到画前,小声地问她:
“这是什么画?”
“这是双桅船梅尔库里,是画家艾瓦佐夫斯基作品的复制品。你怕什么?”
斯拉夫卡无奈地皱了下眉。他并没有害怕什么,只是觉得在一个谜一样的作品前不应该大声说话。
“为什么这船满是窟窿?”
“好像是经历了战斗。这是咱们俄国的船,与土耳其的舰队发生了激战。土耳其一方兵力很强,咱们俄国只有这一艘,却奇迹般地取得了胜利。”
“是在哪里交战的?”
“应该是在黑海上……我记不准了,我又不是历史学家。”
“双桅船是什么?”
“你看这画的不就是么……”
“到底为什么是‘双桅船’呢?”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因为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词来阐明自己的莫名的紧张。妈妈看着他直叹气,索性带他去了图书馆,在最后两排找到两本旧旧的《海洋词典》。
“要是你愿意,就从这里面找答案吧。你也不小啦,再过一个月就要去上小学了。”接着,妈妈教会了斯拉夫卡如何查词。斯拉夫卡很快就找到了词条“双桅船”,上面是这样表述的:
“双桅船(brig):一种武装双桅式船,且主帆上设斜桁。现已少见,逐渐被双桅纵横帆船和纵帆船取代。”
斯拉夫卡基本一句也看不懂,但陌生的帆船专有名词却在他心里激起一阵莫名的旋律,很像他最爱的电影《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的开头曲。他接着翻找起字母“x”来,看看“斜桁”到底是什么……
从那天起斯拉夫卡就把台球抛到脑后了。他沉醉于翻阅词典,就像启程了一场远航,旷日持久,又无怨无悔。但没过几天他就必须把词典还回去,因为妈妈调动了工作,不还书就办不成相关的手续。
斯拉夫卡就像与最要好的老友惜别一样不舍。妈妈为了安慰他,给他弄到了一本叫《战舰与堡垒》的书。这本书真绝了,里面什么都有!有双桅船“水星”、海军上将纳希莫夫、锡诺普大战、坚不可摧的要塞和机敏果敢的船长,甚至还写到激战后战列舰、护航舰凯旋的城市。
俄国的水兵们经过最后的激战后走下甲板,来到这个城市驻扎下来。上个世纪和这个世纪,何其相似的情景。这城市里甚至立有“水星”号船长的纪念碑。斯拉夫卡把书的最后几句不知读了多少遍:
战争过去了,堡垒上生出又一季不可战胜的离离青草。
或许,今后永远都会像现在这样宁静了?也许吧……中午,海湾上万里无云。两人沿着翠绿的城墙走着,墙上还耸立着由于长时间不使用而发黑的加农炮;两人走过古老的纪念碑,走在弯弯曲曲的石灰岩砌成的楼梯上。城市依山而建,两人爱这里如爱生命……
这两个人是已年迈的海军军官和他十岁的孙子。
斯拉夫卡多么想去这书中的城市,为此,他愿意拿除妈妈之外的一切东西去换!
这本书比他知道的所有书都好看,但也代替不了《海洋词典》。这书只是讲述了战舰的故事,而那词典仿佛已经是战舰的一部分,那个遥远城市的一部分……
后来的某一天,妈妈带着斯拉夫卡来本地的图书馆找之前工厂的旧友,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一个戴着像飞机舷窗一样巨大的眼镜的老婆婆。这时斯拉夫卡已经上二年级了。妈妈和她聊天,而斯拉夫卡就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里四处看看。突然他瞥到一个书架的题名是“给想成为军人的人”。架子上的各色教材和章程中有一本红色的小册子,封面绘有星星和锚的图案,书名是《海事参考》。
在离海几千英里的此地,却意外地发现了这本书!
斯拉夫卡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一开始都是难懂又枯燥的草图、示意图和规则。但随后渐渐变得有趣起来——航海结、航线、帆索,信号灯……而最让斯拉夫卡喜出望外的是国际旗语汇总表!斯拉夫卡梦想找到这样的表已经一年多了!
他一开始打算向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要这本书,但是最后却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到:万一阿姨说“不行,你没在这里登记”,或者她觉得斯拉夫卡年纪太小,不可能看懂这本书。万一她不同意,那可真是永远都拿不到了。然后,就要又一次和它永别,就像与之前的词典一样?
他到底是怎么了?也许是“航海梦”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吧!他四下看了看,确认了没有人,就悄悄打开了背包……
随后斯拉夫卡的生活变得不寻常,每天总是在开心与担忧的交织中度过。
在他学习旗语、研究索结的时候,似乎把一切都忘在脑后了;而书一合上,他又能把刚看的东西全都清晰地回忆起来,这是多么令人惊奇啊!
他有时把册子藏在枕头底下,有时是围巾下面,有时是沙发下面。他这么不停地变换地方,总有疏忽的时候。妈妈看到了就会问:
“这是哪儿来的小册子?”
斯拉夫卡脸“刷”地就红了,比册子封皮还红哩。他编谎话答道:
“一个同学借我看看的。”
妈妈觉得很惊讶,她知道,斯拉夫卡在学校并没有什么好朋友。
“奇怪了……”妈妈说。
她翻了翻小册子,看到上面有图书馆的盖章。
“为什么这里有个章?”
斯拉夫卡含糊地回答说,是他同学从图书馆借来的。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你说的是实话吗?”
斯拉夫卡小声说,是实话。
“那你发誓没有说谎。”妈妈试探着。
这招太切中要害了。斯拉夫卡能发誓吗?发这样的假誓?要不然还是承认了吧……说实话还轻松些。
斯拉夫卡忍不住大哭起来。事情一下子就很明显了。
等着受惩罚吧!妈妈当然不会像尤尔卡妈妈那样痛揍他,但是会怒气冲冲地骂他,气得头发都竖起来,气得直冒烟……斯拉夫卡哭得快说不出话来,央求妈妈尽快把册子还回图书馆。
但妈妈没有帮他还回去,而是带着他去图书馆,并且警告他,除非他自己向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说明一切、亲手归还册子,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还能怎么办呢?斯拉夫卡艰难地挪到了图书馆,徘徊在门前哽咽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不知是要办什么事走出门来,看见了斯拉夫卡。
强忍着羞愧,斯拉夫卡流着泪把自己做的错事坦白了。
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身材不高,头发灰白,看上去面容慈祥。她并没有可怜他,而是严厉地对他说:“如果一个人在八岁时就偷偷地把国家的书拿回家,那他不会善终的!如果你爸爸,瓦列里克·谢米布拉托夫还在的话,他会怎么说?瓦列里克·谢米布拉托夫生前九年来一直在图书馆看书,别说偷了,连一页书都没损坏过。而他的儿子呢?真是令人羞耻!你妈妈真可怜啊……”说完她让斯拉夫卡把书放回原处就走,说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还说,如果他今后再生偷书的念头,就一定让他想起噩梦般的这一天。
但是当斯拉夫卡小声说了“再见”准备离开的时候,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突然语气缓和了些,问他:
“我倒想请问,为什么你要这本大人看的书?”
斯拉夫卡停下了脚步,却还是默不作声。
“我在问你,维亚切斯拉夫·谢米布拉托夫,为什么?”
“因为这本书有意思……”斯拉夫卡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有意思?”
“关于战舰的……”
“好吧……既然你对这本书这么感兴趣,而且又主动承认了错误,我们可以这样:我就送给你这本册子,你给我另外一本书作为交换。同意吗?”
斯拉夫卡虽然觉得无地自容,却也无法拒绝。他信守承诺,给图书馆拿来了《毛克利》,这是一本相当受欢迎的书,很厚,里面有很多彩页。
“妈妈同意了吗?”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严肃地问,尽管斯拉夫卡点了头,她还是接着问:“会不会舍不得?”
事实上斯拉夫卡心疼得直喘粗气,但还是坚持说:
“我家里还有一个小一点的,英文版的。”
“你能看懂英文版的?”
“只能看懂一点……主要是妈妈看。”
隔天瓦西里萨·格奥尔吉耶夫娜就把书还给妈妈了,因为小册子其实对她来说没什么用,本来是准备当废纸用的,不过这事斯拉夫卡是半年后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每当斯拉夫卡再想起林中少年的冒险奇遇,他就和妈妈一起看英文版的,他也完全看得懂,想必是因为他真的已经对这本书的情节太熟悉了。
他总和妈妈一起看书。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妈妈陪着他: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野外;一起削土豆,一起洗碗;搬家的时候一起收拾箱子。这就是相依为命吧。但其实斯拉夫卡在新切尔卡斯克[2],一个遥远的南方城市,还有一位表亲的奶奶,是爸爸的姨妈,至今素未谋面。但逢年过节的时候,这位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时不时还会来信问候。妈妈每信必回,有一次还寄了斯拉夫卡和自己的照片过去。
在那之后通信变得频繁起来,奶奶经常问起斯拉夫卡,还邀请两人去做客。但妈妈只是说,这应该只是客套而已。
那之后发生的事,斯拉夫卡简直不敢相信!奶奶写信说,她和熟人换了住处,搬到了战争打响之前生她养她的海滨城市,那里有战舰和堡垒,船桅上挂着五颜六色的信号旗——那可是斯拉夫卡烂熟于心的东西啊!
她搬到了书里的那座城市!
斯拉夫卡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言辞恳切地写了封信,没告诉妈妈,自己寄了出去。这是个从未有过的尝试。
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奶奶:您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和战舰,实在太遗憾了。我请求您再一次语气更殷切一些邀请妈妈和我去您那里做客吧。那样妈妈才有可能同意。拜托您了!
于是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真的照做了:
不管是搬过来还是短暂停留,都来一趟吧!家里很大,手续我来办,因为我是老兵,他们会比较照顾的。在这里住很不错,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我们去吧!”斯拉夫卡迫不及待地喊出自己的意愿。
但妈妈只是笑着说:“你这小傻瓜呀!干吗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找一个不熟的人……”
“但是她都再三邀请了啊!”
“斯拉夫卡,你看,她年纪大了,也许还带着病。她有房子,也许她叫我去只是希望我帮她料理家务。但你看我像个家庭主妇吗?穿着围裙的婆娘?”
妈妈年轻漂亮,确实不像个主妇。许多人都曾对斯拉夫卡说过:“你看你妈妈多漂亮呀!”也许只是他自己没意识到!
但为什么就不能去呢?如果妈妈去不了,那我自己去帮奶奶也是可以的,虽然可能没什么能帮得上的。也许很有可能,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只是一个人住太孤单了。
“但她都这样邀请了啊!”
“邀请一下别人倒是很轻松,可是到了那儿,谁给我安排对口的工作?万一我和奶奶性格不合呢?她是房主,我可不习惯当房客……而且总搬来搬去的话实在太累了。”
斯拉夫卡小声地哀求:
“哪怕是做个客也好啊……”
“那倒可以考虑。如果手上有余钱,又有假期的话,咱们可以去。”
这时正是三月,还得等三个月才行。一开始斯拉夫卡每天都很期待,但后来兴趣慢慢就淡下来了。因为这本来就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根本做不成。
结果他是对的。妈妈与领导的相处出了问题,被解雇了,家里根本没有远行的旅费。斯拉夫卡读完二年级时,他们搬到了波克罗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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