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乌斯季-卡缅斯克之后,妈妈在斯拉夫卡开学前给他买了一只新书包,替换了早已磨破的旧包。这是一只褐色的大背包,上面挂有两把亮晶晶的小锁,中间还带皮扣。
“看,就像一张脸:这两把小锁是眼睛,这皮扣是鼻子。是不是很像?”妈妈笑着问他。
斯拉夫卡也微笑起来:“很像。”
“这脸可是有表情的呢,”妈妈接着说,“我想,它一定是在告诉我们什么。要是一切都好,它就是微笑着的;要是你闯了祸,或者得了个不及格,它就变脸。所以你最好不要隐瞒什么哦。”
斯拉夫卡耸了耸肩。自“偷书”风波之后,他就再没对妈妈隐瞒过什么。几乎吧。确实也有极少时候他会选择沉默。比如他和安纽达曾在狂风中困在湖中心十多分钟,在满身大汗的维克多开着摩托艇来救援前,船身剧烈歪斜、摇晃……斯拉夫卡不想说这些,否则妈妈一定会觉得他是在生死边缘徘徊。
至于在校成绩之类他事无巨细都会和妈妈说,本来就没什么可隐瞒的。
但妈妈这番话还是印在了他心里,有时他觉得,这张脸仿佛在用讥讽和蔑视的眼光看着自己,连妈妈也有同样感觉。所以斯拉夫卡总是把它背对自己放着。
他一点都不珍惜这书包,坐着它滑冰,心情不好时踢它发泄,几次和伙伴扯着它玩。他还在包底钻了洞,是为了让包里的阿尔焦姆卡不至于处在完全的黑暗里,能一只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
一年后,书包已经旧得跟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一样。
这年斯拉夫卡为进入新学校做准备时,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奶奶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看这书包都旧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谢谢奶奶,我已经对这包习惯了。”
尽管一开始是那么不喜欢,但还是已经对它产生依赖了。
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奶奶叹气说了句:“好吧,习惯了就算了……”就走开了。
她总是这样:唠叨点什么,然后叹口气就走开了。又或者似乎想摸摸他的头,却又怯怯地缩回手。老实说,斯拉夫卡对此有些厌烦,更烦的是,每当她想说些什么,总要先蠕动着嘴唇。还有,时不时就在小柜子里慢腾腾地翻来翻去不知道找什么,弄的一堆药瓶叮当作响,而你只能在旁边等着……
但斯拉夫卡一次都没表现出来自己的不耐烦,因为他感觉到,奶奶是爱他的。只不过这份爱很有距离感,很小心翼翼。似乎奶奶很害怕自己的关爱会换来斯拉夫卡的责怪。
奶奶家有两间墙壁花白的大屋子和几间小储物间。为数不多的家具很老旧,还主要是寝具。一到夏天,奶奶就把大房子租给来度假的人。
“列娜奇卡,我可不是为了钱,”奶奶对妈妈说,“实在是我一个人住太孤单了……现在你们来了就好啦,对我来说简直是过节。”
妈妈礼貌地亲吻了一下奶奶褐色的面颊。奶奶犹豫地笑笑,接着说:
“等我死了,就都留给你们啦……”
斯拉夫卡知道,妈妈很不喜欢奶奶这样说,他自己也是。难道他俩是为了遗产来的不成?虽然奶奶会赶紧补上一句:
“你可千万别多想,咱们都是自己人……”
斯拉夫卡从妈妈那里知道,薇拉奶奶的丈夫从前是新切尔卡斯克小学的校长,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很久前她还有过一个女儿,但是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就在轰炸中不幸遇难。
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确实不容易。
有一天,斯拉夫卡数学考了五分,回家时心情好极了。妈妈不在家,出去谈工作的事了。斯拉夫卡决定,趁妈妈不在,把自己的小屋装饰一下。小屋带小窗子,他想装饰成船舱的模样。
他刚搬到这儿时,奶奶曾问:
“这里会不会太挤了?拐角那间更宽敞些啊。”
“不用了,谢谢奶奶。这里很好。”
“你觉得好就行吧……”奶奶叹口气,从小棚子里搬过来一个略显破旧却很结实的置物架。
类似船里挂的窄帆布吊床、沙发、小桌、置物架、衣架……现在自己的小屋还缺什么呢?
今天放学回家路上,斯拉夫卡在书店买了张大大的世界地图,几乎能把沙发上方的整面墙覆盖住。
“薇拉·阿纳托利耶夫娜,我可以把它挂这里吗?”
“何必问我呐,这是你的房间,你想怎么弄都行的。斯拉夫什卡,叫我‘薇拉奶奶’吧,又不是外人……”
“好的,薇拉奶奶。你有锤子吗?钉子呢?”
斯拉夫卡钉好地图之后,又把热尼亚给他的画像钉到了小桌子上方。这时奶奶喊他吃饭了。斯拉夫卡啃着肉饼,吞着糖水果子时,奶奶远远看着,说道:
“老是搞不明白,你长得到底像不像你爸爸……有时觉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又觉得完全不像……”
斯拉夫卡直接端起杯子来把糖水果子往嘴里倒(当然,有教养的孩子一般不该这样做),嚼着果子说:
“妈妈说我谁都不像。咱家人都是黑头发,只有我是褐色的。”
“你爸爸也曾经是褐色头发……”
“怎么可能呢,薇拉·阿纳托……噢,薇拉奶奶,我看见过照片,他是黑头发啊!妈妈也这么说……”
“你妈妈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这里有照片,想看吗?”
“当然想看,谢谢奶奶。”
两人走到大屋去,奶奶又开始了翻箱倒柜,又响起熟悉的各种药瓶碰击声,又闻到熟悉的药味……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硬纸盒,里面混杂地躺着许多相片。
“看,就是这个,瓦列里克——你爸爸。都已经多久了?大概二十五年了吧……再看这张,那时他还和我住一起。”
斯拉夫卡仿佛被晃得眯了下眼睛:阳光洒遍满是蒲公英的林间空地,一个八岁左右的浅发男孩骑在“小学生”自行车上,穿着一件格子衬衫,看上去是那么欢欣无畏,眼中满是星星点点。
“小骑士……”斯拉夫卡小声说。
“是啊!多像个小骑士,”奶奶赞同,“这一辈子也都在开车……你看,怎么能说你俩长得不像呢。”
真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照片似乎是昨天照的:硬挺、发亮,一点都没有变黄,无比清晰。蒲公英的每片种子、自行车轮的每道花纹、爸爸的每根发丝、额头上的疤痕、左腿上与自己相同的胎记,甚至望向斯拉夫卡的目光里透过眼皮隐约的青筋……全都是那么清晰可见。
“这……是爸爸……爸……”斯拉夫卡仿佛在感受这两个字的重量,毕竟他说这个词的次数少之又少。
能对谁说呢?
也不能对着这个照片里的小男孩说吧,他只是瓦列里克·谢米布拉托夫,像个骑士的小孩子,根本不会知道,将来会有自己这个儿子。
又或许……他是知道的?
“你是谁?”
“我……我是斯拉夫卡,你的儿子……”
“真的吗!你没骗我?”
“你可以随便去问谁……”
“有意思……那么,你是怎样的人呢,我的儿子?”
“我……我也不知道……”
“那谁知道呢?普希金吗?哈哈。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样,勇敢吗?”
“这……”
“犹豫什么?说实话就好。”
“如果说实话,那么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哎哟你,还说一切……”
“好吧,反正这时候的你也不可能是英雄……就像你在受伤涂碘酒时也会疼得直叫,一个人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也会感到害怕,跟我在八岁的时候一样……不要太傲啦,不然明天再想去骑车,可不让你去啦!”
“斯拉夫卡,可别搞混啦,时间不对……”
难道真的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年?再也没有了这灵动地望着自己的眼睛,甚至连这孩子长成的大人也完全消失了……
“斯拉夫什卡,你在嘀咕什么?”
“我?没什么。薇拉奶奶,可以不把这照片收起来吗?我还想看……那这一张是谁呀?”
“这是我。”
真是令人惊奇!一段残垣旁站着一个穿水手短呢衣的姑娘,戴着装饰五角星的黑色贝雷帽,肩上背着帆布包。旁边是两名背着老式冲锋枪的水兵。
“薇拉奶奶,您在海军陆战队服过役?”
“没有,斯拉夫什卡,我怎么可能打过仗呢?而且你也千万别再称我‘您’了……另外两个才是兵,”奶奶指给他看,“我那时是医士,在军队的医疗卫生营工作。”
“那也是亲身经历过战争啊。您……遇到过危险吗?”
“当然遇到过啊。多少次在枪林弹雨下抬回受伤的士兵……”
“薇拉奶奶,你当时……害怕吗?”
“不害怕,我的斯拉夫什卡……自尼娜奇卡遇难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是想,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我只是怕疼。说来也怪得很,不管是谁受伤了,我在处理伤口、包扎的时候,总是自己也感受到同样的痛。那之后的很多年我在医院工作,却还是适应不了……”
“奶奶,这是在哪儿照的呢?战时你就是在这个城市吗?”
“不是的,这照片里的地方我在战争结束前就离开了。这是44年在多瑙河边照的。”
“那……你应该得过奖章吧?”
“得过,还得过勋章哩,红色五星勋章……正是照完这张不久后得的。那时还受伤了……”
她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再度聚成网……
“斯拉夫什卡,你可别以为我是因为年纪大了才一瘸一拐,总是要吃药的,我还没真变成老太婆……是因为我身体里还有弹片……就是最小的那种。”
斯拉夫卡走近她,把她的衣袖在脸颊上蹭了蹭。
“薇拉奶奶……你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我的斯拉夫什卡,你怎么啦,我为什么要生你气呢?”
斯拉夫卡叹口气:“我惹你生气的事还少吗……”
她把斯拉夫卡拉到了自己怀里。斯拉夫卡嗅得到药味、油烟味,还有这家里每个房间都散发着的干草的苦味……
妈妈一回家,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拉夫卡穿着旧运动衣,全神贯注地擦着地板。薇拉奶奶不停地劝他别擦了,哪怕休息一下也好。
到了晚上,奶奶准备去商店买盐,斯拉夫卡马上说:
“总是你在操劳,让我去吧!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
“你干了一天活儿了,擦地板多累啊,还要做那么多作业……”
“我不累,而且我也喜欢出去走走啊。”
他没有说谎,对斯拉夫卡来说沿街走走是件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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