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夫卡和季姆走的是环线,虽然有些绕远,毕竟电车上人少些。而且这辆车还驶经停泊辅助船队和水文考察船的小玛拉雅港,从高处可以看见白色的驾驶舱、蓝色条纹的烟囱、黄色的甲板和细密交错的天线。
“当我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帆船时,直接就惊喜得呆了。”斯拉夫卡吐露心声。
季姆说:
“爸爸的‘方位’号侦察船返航时也在这儿停,他们十月份就回来。到时候咱们过去,他会好好展示一下的,你知道吗,里面特别棒!”
斯拉夫卡笑了。这城市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他啊!
只有一件事偶尔让他感到苦恼:有时那么多帆船和小艇就在眼前,他却只能在岸边看看。每个白色的羽翼划破海面的刹那,都让他感到一种心酸。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会抛下季姆,自己去帆船队!他安慰自己,将来总会实现的,过一阵子就会出现转机的……
他俩走到古老的海军上将码头附近的大广场上,码头上还矗立着白色的廊柱和大理石狮子。纳希莫夫上将的铜像以沉稳的面容对着整个城市。这时广场上传来整齐的踏步声,原来是少先队在换岗。这些十四岁大的孩子穿着水军制服,戴着白色船形帽,握着黑色的枪管。细看之下是两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正给纪念碑换岗。立碑处,红色花岗岩竖立在平台之上,记录着最后一场激战中保卫城市的部队和船舶。
“走得真齐。”斯拉夫卡略带嫉妒地说。
“确实不错,”季姆同意,“但要是换了我,不会让女孩子上阵的。”
“为什么?女孩子有各种类型的。就拿我认识的安纽达来说,你不知道她做船长有多胜任呢!”
季姆直言:
“安纽达我并不认识,要是真能做船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眼前这些姑娘,分明是戴蝴蝶结的类型。蝴蝶结和枪!就算把上了膛的枪放到她们手上,估计都不会开。”
斯拉夫卡不做声了。他对姑娘们并没有不同意见,包括眼前这些。甚至连与柳芭的关系似乎也理顺了。因为不久前的某天她过来坦诚地说:“谢米布拉托夫,阿尔焦姆卡的事,请你原谅我。”斯拉夫卡怎么回应的?他说,“根本没关系的,都是小事……”
两人离开广场,沿着海滨林荫路的篱笆边走边聊。
季姆突然问:
“你知道咱们城市有多少座纪念碑吗?”
“一共吗?包括第一次和第二次保卫战的?”
“还有革命时期的……”
“陆上的坦克和舰艇,还有所有方尖碑也算上?”
“当然。”
“我还没把城市走遍,所以不太确定。也许一百多个?”
“三百多个。确切数字我觉得没人知道。然而有一件事却很确定:有一种人并没有被立碑……你知道我指谁吗?”
“孩子们……对吧?”
季姆点了下头,气恼地用空网兜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斯拉夫卡说:
“其实在你看杰尼斯的画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了,还有少先队换岗的时候……”
“比那还要早。今天又想到这个……杰尼斯画的那个少年,就该被立碑纪念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事迹。还有不知多少像他一样的少年……在地上捡猎枪用的子弹,在枪林弹雨中给堡垒送水……”
“我听说了。他们不知阵亡了多少……”
“最后一场战争更是惨烈。斯拉夫卡,你知道吗?我觉得无论如何必须立个碑纪念他们。”
“一座集体的方尖碑?”
季姆又拍了一下腿。
“用不着方尖碑,它们都相差不大。如果可以,我要画出来我所想的。”
“说来听听。”
“这样……要必须专属少年们的。或是用石头或是用金属,但是要小一些,才能逼真,也不要高。可能就放在草丛中。那里在墙边就有许多石头,石头缝中草木丛生……”
“哪里?”
季姆不说话了,迈出去一步,随即看了斯拉夫卡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睛小声说:
“在加农广场。”
“这个广场在哪儿?”
“没有这个广场,我瞎说的。”
这很奇怪。斯拉夫卡心里甚至有些气恼了,季姆好像在有意隐瞒。所以他用责备的口吻说:
“瞎说?可你说得一板一眼确有其事似的。石头、草丛……”
季姆若有所思地笑了:
“名字是我瞎起的,广场确实是有的……也许那不能叫广场,而只是块空地,是个很宽广的十字路口,那里很不错。”
这仿佛是个谜。是眼前城市的一个秘密,同时也是季姆的秘密。
斯拉夫卡不确信地问:
“能带我看看吗?”
季姆回答:
“离市场不远,你想看的话,现在就可以去。”
两人沿一条与遗存炮孔的要塞墙平行的阶梯而上,走到高处之后,就踏上一条布满石头、一侧是白篱笆和柏树的小路。“柏树少年”——斯拉夫卡脑中突然浮现这个词。
拐了个弯之后,眼前出现一片广阔的区域。
这里确实说不清到底是十字路口还是空地,也许可以更确切地称为“小广场”,因为地面铺着古旧而多有磨损的鹅卵石。
石头间丛生一种高高的点缀着黄色小花的草。
四面是熟悉的景色:不大的白色房屋、白杨、槐树。房子右方分出一条路,看得见坡是通往下方一条街的,街更远处便是蓝蓝的“武器”港。
像特意保护这条坡路一样,一段黄色要塞墙垣就在此蜿蜒,与上来时的阶梯处很相似。也许这里曾经坐落着要塞的棱堡之一吧。
这里空无一人,阳光正好,巨大洁白的云朵高高悬挂,看上去圆圆的,好似鼓起的帆……
斯拉夫卡说话如此轻,好似身在一间陌生安静的房屋里:
“好地方啊……多少次我经过,却不知有这样的地方。”
季姆指着一栋两层的小楼说:
“搬到现在的房子前,我就住在那儿。那里有很多一起玩的小伙伴,晚上还搞烟花玩。”
“什么烟花?”
“大家攒了一堆很沉的铁环,是从锚链上卸下来的。我们从四面把它们投掷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碰撞摩擦。这样,它们叮当作响,同时迸出火花来,特别壮观……特别好。”
斯拉夫卡明白,季姆不只是在讲故事,也是在分享自己珍视的过往。这与斯拉夫卡对他吐露在波克罗夫卡和阿尔焦姆卡的经历是一样的。
“季姆……”斯拉夫卡怯怯地问,“你常来这儿吗?”
“偶尔。”
“为什么你叫它‘加农’广场?”
“你知道‘加农’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一种舰载炮啊。它不是把目标物完全穿透,而是从内部摧毁。”
斯拉夫卡读到这种炮好多次。前不久他还亲眼看见了。那天有一节课很无聊,他决定去“历史”林荫路上的棱堡看看。还带上了“小骑士”,那时他正在操场闲逛。棱堡一个人都没有,胸墙上生长着很梦幻的蓬松野草,像蒲公英一样。草影投在加农炮黯淡发黑的炮身上。
炮架是在后来修棱堡时用生铁铸的,不是原装;而大炮本身却是如假包换,多少次在战舰的木甲板上颠簸,之后被运送到防御工事,射出霰弹和炮火,化为击退敌人的纵队一员……
斯拉夫卡没急着冲上去,但杰尼斯,真是习惯了骑士的骁勇风格,尖叫一声就奔过去骑到又粗又圆的炮筒上,但他很快就号叫一声,跌到地上。
“怎么回事?”斯拉夫卡不明就里。
“还问‘怎么回事’!你自己碰碰!”
斯拉夫卡用手摸了摸炮筒。天哪!原来太阳已经把它烤得像个铁锅。“像刚射出炮弹一样烫。”斯拉夫卡心里想着,又责怪杰尼斯:
“看你那么鲁莽就往上跳!这下烫到了吧。”
杰尼斯面带愧色地跳着,手还按着烫到的地方。斯拉夫卡有些可怜他了,就缓和语气说:
“你看,这里还有字。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那不是咱们俄文字……”
“写的是‘Carron’[2],看来这是苏格兰的炮厂产的。他们把大炮卖到世界各地,特别是舰载炮。”
“既然是舰载炮,怎么还跑这儿来了?”杰尼斯愁眉苦脸地问,仿佛在抱怨着“跑到别人地盘来不说,还烫人……”
斯拉夫卡一本正经地解释:
“敌人突袭的时刻,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的舰载炮都要运到棱堡来……”
斯拉夫卡弯下腰细细观察炮身。他想象穿着红色制服的英国步兵和穿着蓝色制服、紫红无边帽的雇佣兵组成的庞大横队在棱堡开进的场面。杰尼斯也默不作声地站到旁边,看得出他已不再责怪大炮,同样陷入了对进攻和射击的想象中。
但周遭是一片静寂,没有猛攻,没有射击,只有蚱蜢在发出声响;正如此刻的加农广场……
“好名字。”斯拉夫卡对季姆说。
“我喜欢‘加农’这个名字,”季姆说,“而且,这广场也确实与大炮有过关联。在第一次围城战修建防御工事时,舰载大炮都运到这里,再从这里转运到棱堡。”
“运到这么高?”
“再往前就方便了啊。‘武器’港到这儿应该是直通的……就算不是,这里也一定驻过大炮,你看,这里的墙都是防御式的。”
“你想就在墙边树纪念碑是吗?”
季姆认真地点点头,引斯拉夫卡走到墙边。这墙是由巨大的石块堆砌的,石头上还残留着子弹打出的坑洼,透过炮眼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被毁坏的上缘已经芳草萋萋。
“就在这儿。”季姆轻声说,“他俩牵着手站在一起,就像守护着这道墙,墙后是整个城市。他俩就像同时代的人一样,因为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哎,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什么需要说呢?我都明白。”斯拉夫卡告诉他。
他们仿佛就出现在了眼前,但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制的,而是活生生的。其中一个,宽宽的颧骨、高挺的鼻子,穿着肥大的粗布上衣,戴着破旧的大码海军帽。另一个个子略高些,黑色头发,瘦削身材;手拉着头盔带子;不合身的肥大海魂衫肩膀处早已扯破……
突然——斯拉夫卡自己也感到意外——意识里出现了第三个孩子:比杰尼斯高一点,但比季姆矮;身着蓝色校服,单肩背着皱了的书包,清秀的脸上表情阴郁。他皱着眉望向斯拉夫卡,与前两个孩子保持一段距离。
“季姆,如果只有两个人是不对的。像伊柳欣这样的孩子同样是因为战争夭折的……”他想接着解释,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其实斯拉夫卡早体会到了一种数学公式般的无情规律。在他不知停歇地看台球在呢子台面上来回滚动的时候,他就懂了。他想对季姆解释的是,全是这样的规律造就恶果。只要地里埋着那TNT炸药,埋着雷管,总会有人碰上。迟早的事。而年幼、好奇心重的孩子们就成了最高危的群体,他们喜欢在地上在草丛里玩,喜欢在黏土斜坡上摸索、在石堆废墟里探险,碰见通到地下的洞口、神秘的地方是一定不会放过的。这也是规律。就算人们怎么保护,怎么注意,怎么禁止,残酷的签还是要被某些人抽到,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地里的炸弹是战争永恒的遗患。如果伊柳欣因此而死,那么他也是变相保护了另一个人免于灾难。这可能是杰尼斯,可能是季姆,可能是斯拉夫卡自己,也可能是那些他不许接近火堆的孩子……
但要把这些全部明晰地表达出来,斯拉夫卡真的做不到。他只能不断重复:
“他们也都是因为战争……绝不单纯是错在鲁莽……”
被人懂,是幸福的。季姆马上懂了斯拉夫卡。
“你说得很对……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想到?对,应该是三个,不然太不公平了。斯拉夫卡,你知道吗?前年,有群孩子误跌进了战时的地雷储存坑,一个七年级的孩子把他们都拉了出来,自己却没能出来……被埋在了里面……”
斯拉夫卡点头:
“如果当时没有被埋呢?也许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英雄。可他表现得明明就像在战场上一样英勇、可贵,与保卫城市一样。季姆,与他类似的孩子,也不会少……”
“是啊……”
两人在太阳晒暖的墙边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墙头草丛中麻雀叽叽喳喳,不知泊地的哪个方位传来锚链叮当的响声。季姆不自然地笑笑:
“咱们倒在这儿想得欢,好像都能成真,好像都能按咱们的意思来似的……”
斯拉夫卡却是一脸认真:
“可你的设想真的很棒。”
“是我们俩的设想,”季姆说,“咱们走吧,斯拉夫卡,不然瓦莲京娜要收拾咱们了……”
两人一绕过墙,“武器”港就全呈现在眼前了。
这时,一艘多桅船进了港。
“是‘土星’号!”季姆不禁喊道。
两人马上飞奔到岸边。
“土星”号被一艘船拖着,驶向最近的泊地。在那里,它将由教学船被改造为三百多个咖啡馆和饭店的营业点。
这是最后的一次航行了,船身老旧、船舷斑驳、已经被卸了帆的“土星”号却还是那么美丽。下方的岸边,聚集着观看的人们。斯拉夫卡和季姆跑到海水的最边沿。
“这小东西算寿终正寝啦!”斯拉夫卡隐约听见有人用嘲弄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
斯拉夫卡和季姆同时回头,想看个究竟。原来,不远处站着三个军校学员和一位穿着浅色外套、上面还饰有船长袖章的年迈的水员。
船长圆润又威严的脸转过去,瞟了那学员一眼。
“对任何船只都要出言尊敬,韦列索夫学员。”
韦列索夫看上去有些发窘,赶紧大声解释:
“辅导员,那是就船而言啊,‘土星’号已经不算船了,它连旗都没有,现在充其量只能算个露天舞场。”
“说起这个你倒很幸灾乐祸啊。”
“根本没有,我只是在表述一个客观事实……”
“蠢货。”斯拉夫卡心里想。
这时旁边一个看上去只有八年级大的学员,不知为何面色局促地问:
“德米特里·格奥尔吉耶维奇,听说有个孩子想割断‘土星’号的缆绳,让它在石头上撞毁?”
船长点头说:
“嗯,我也听说了。”
韦列索夫马上讥笑说:
“想象一下,要换咱们辅导员可怎么收拾这小海盗呐……”
斯拉夫卡马上爆发了:
“先看看你自己吧!你!也就是穿着一身军装!有种你试试大半夜在六级大风里爬桅盘,就为把吊索穿过去!怕是要烤上一整天的裤腿了吧!”
学员们、老船长、还有围观的所有人,全都惊得回了头。
韦列索夫镇静地说:
“孩子,我不和你吵。至于我的裤腿,你也不必担心。要知道,我登山可是一级水平呢。”
“智商倒是四级,幼儿园水平。”斯拉夫卡断然说。
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季姆赶紧小心地扯了一下斯拉夫卡的袖子。老船长笑笑,对韦列索夫说:
“看见没有,连半大孩子都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韦列索夫用谄媚的厚颜嘴脸问:
“辅导员同志,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您好像还挺欣赏那个想沉没‘土星’号的孩子?”
德米特里·格奥尔吉耶维奇只是微微一笑,用训导的口吻说:
“韦列索夫学员,你清楚得很,任何与海事章程相悖的行为我都是反对的。”
“至少说起来是这样的。”第三个学员小声补一句。他鼻梁鼓鼓的,满头卷发。
“加利琴科学员……”老船长语气里没有丝毫严厉。
季姆又扯了扯斯拉夫卡的袖子。
“咱们走吧。走吧,斯拉夫卡。”
于是他们离开了岸边。斯拉夫卡总是回头,而季姆只是望着脚尖。
两人走到菜市场门口的时候,有人喊住他们:
“孩子们!慢点儿!我都从海边追到这儿啦!”
他俩回头一看,竟是个特别壮硕的姑娘,又高又胖。虽然天这么热,她还是穿着条纹毛衣,那毛衣样式倒像老式的海魂衫。
“真是个令人惊讶的女水手……”斯拉夫卡心想。
两人站住了。
“根本追不上你们!”这“女水手”抱怨着,用有些外凸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季姆,“我听说你的事了,找了你好久。是你想把缆绳割断吧?”
斯拉夫卡马上警觉起来:她想干什么?
季姆正起身子,像在表决会上一样,垂着头。
“您是儿童教管处派来的吗?”
“我是再生黑色金属基地文化宫下属的儿童帆船队的,是基地副主管。你愿意去我们那做水手吗?”
斯拉夫卡心里紧张起来。而季姆,还是没有抬起头,只说:
“不了。”
那“女水手”很委屈:
“这是为什么?”
“我们俩必须得一起。”季姆说完拉起斯拉夫卡的手。
“没人反对呀……”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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