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以后,妈妈对他说:
“晚上冷,快换一身。我给你买了新衣服了。”
妈妈把新的上衣和裤子摊开在沙发上。不是校服样式的,而是天鹅绒制的牛仔服,上面还装饰着各种奥林匹克领章、扣子和拉链。这应该是所有男孩子都想得到的那种衣服吧。可斯拉夫卡只是沉默而忧伤地望着……就像已经被判了苦役的罪犯,面对冷漠的监狱仓储保管员丢掷过来的条纹狱服一样……
过一会儿,斯拉夫卡临走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穿着“风的压榨机”制服站在镜子前。
最后一次在叮当作响的搪瓷洗脸池中洗脸。
最后一次使用这间厨房,还闻得见烟火味和干草苦味。
最后一次回头看自己的小屋:里面有大大的世界地图、桌子上热尼亚的画、丢在沙发上的《国际旗语》……拥抱了哭成泪人的薇拉奶奶……最后一次聆听蟋蟀在温暖的夏夜里悠然鸣叫……
透过出租车的车窗,最后一次望望城市的街景。到处是欢乐幸福的人,没有人懂得此刻斯拉夫卡心里的剧痛……今天是星期六,人行道上就像泛出层层蓝白波浪——数不清的海军制服和宽领子朝自己这离职的失意水手涌来。
出租车驶经“武器”港时,只见探照灯射出的巨大白色光束直刺入黑色星空——它就是这个城市的纪念。
在那方尖碑之后,在黄色石块堆积、遍布山洞岩穴的海角之下,那是斯拉夫卡和季姆最爱的游泳场所。每当他俩对混凝土的城市沙滩、五颜六色的阳伞和四横八竖的躺椅感到腻烦时,就会来这儿。崖下的青波缓缓起伏——这是柔和的海浪;它一会儿冲刷着岩壁,一会儿又轰隆着退回去。在这多石的空旷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海水的咸湿气。时不时还会爬来横行霸道的螃蟹,背部有着细致的花纹,眼柄上的眼珠黑溜溜的。斯拉夫卡和季姆一点儿都不怕它们……斯拉夫卡从石头上跃入水中——阳光直穿到底,看得见蓬松的海草;沙底光秃处鱼儿细小的投影斑驳;银亮珠光的贻贝壳残片闪烁……季姆也微笑着从杂草丛生的崖上跳下,朝斯拉夫卡游过来,两人拉着手同游,浅绿的浪花欢快地拍打在季姆身上……即便是在水中,在各种斑斓和光影掩映之下,季姆身上的雀斑还是看得见……而当斯拉夫卡跃出水面,微波将他轻轻托起时,他看到蔚蓝的远方、古老要塞和之上的灯塔、远方海岸的白色街道、小艇、轮船、泊地大船的白帆和巡洋舰瓦灰色的巨大身躯。澄澈的天空中,不知疲倦的海鸥蜷着红红的双脚,一圈一圈在斯拉夫卡和季姆头上盘旋。
而此时的季姆,全身因为阳光和海水而闪烁,站在高高的石崖上,准备再次向自己游过来……
“我不想离开!不愿!不能够!”斯拉夫卡在心里不停地绝望地哀呼。而这却是沉默的呐喊,没有人听得到,连妈妈也不能。
斯拉夫卡直挺挺地坐着,表情似乎很平静。他甚至还回答了妈妈的什么问题,也不自然地苦笑着回应了妈妈开的一个玩笑。
街道迅疾地后退着,他正在越来越远离这个城市……前路却一片虚空……
“哎!我真的情非得已!”
……他帮妈妈把大箱子搬进了车厢,做了一切该做的。礼貌地对同包房的邻居们——一个晒得黝黑的小老头儿、一位秃头的正不慌不忙开窗户的三级船长——一一问好。那位船长弄好窗户之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斯拉夫卡(也看着妈妈),满怀好意地点了点头:
“你好,年轻人。认识一下吧。我叫费德罗·尼古拉耶维奇。你呢?”
“我叫斯拉瓦。”他回答得不卑不亢,完全是有教养的孩子应有的模样。
“非常荣幸。你们要坐很远吗?”
“我们是来他奶奶这儿做客了,现在回家,回乌拉尔……回故乡。”妈妈赶紧加上后一句。
真是胡说八道!他的故乡明明是这里。这儿是唯一属于他的城市。那里是什么?简直颠沛流离,动不动搬来搬去,关于那个鬼地方斯拉夫卡什么都没记住,也什么都不喜欢……除了波克罗夫卡的湖。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的出生地、那个彼得罗扎沃茨克的镇子叫什么……
“再过几天我们还要去莫斯科,”妈妈接着说,“斯拉夫卡还一次没去过呢。”
又何必这样说!这世上就是有人丝毫不稀罕去莫斯科啊!况且等长大了,斯拉夫卡会有无数次机会去的。
而又有哪个城市,能代替这一座?又有谁能代替季姆呢?
火车开动了。车厢被灯照得恍若白昼。斯拉夫卡来到走廊上,这里对着包房,窗子是开着的。他站到暖气的挡板上去,胸膛紧紧贴着窗玻璃的上缘。车外暖暖的空气便轻抚着他的面颊。
火车穿行在夜色下的港湾,这里永存的是巨舰神秘而无穷的生命力。窗外时不时闪过树杈树叶的黑影,一时间遮蔽了眼前的城市;不一会儿零散的点点灯火又重新出现……就是在这里,他熟悉了那么多管道、吊车、停泊塔、瞭望台……远处高高的海岸上还曲曲折折蜿行着灯火通明的街道……斯拉夫卡仿佛看见了自己亲爱的学校……
“连学校的手续都没办,”斯拉夫卡想,“可能妈妈得写信申请了……也可能,今天她已经去过学校了?”
去他的什么手续吧!啊……我的阿尔焦姆卡又会怎么样?被人讥笑,然后丢到垃圾堆里?或者它会被季姆找到,带在身边?
从前,最艰难的时刻还有阿尔焦姆卡陪着他。现在,连它都不在了。再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
火车钻入隧道,猛力向上攀爬,而亲爱的城市还在绵延。火车又向下行驶时,很像飞机降落的场景……
“斯拉夫卡,帮我铺一下床吧。”妈妈招呼他。
“你等一会儿!”斯拉夫卡豹子一般地说,“让我最后再看一眼!”
妈妈不再喊他了。
黑色树影和绵延的栅栏还在跃动着,火车却渐渐慢下了脚步,最终停了下来。斯拉夫卡看到一座有黄色窗子的白色小屋,上面挂着大大的牌子:
黑溪站
看来还是没有完全出城。站台的后方,颤抖的树杈和蜿蜒的光影背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港岸的那边,便是心爱的“风的压榨机”和小而灵活的“毛克利”号在浮标旁安宁打盹的基地。
远吗?其实足有千里之外!因为那里已经不属于他斯拉夫卡了。因为明天一切都将消失不见——翻腾的海面、栗树间喧闹温暖的风、空气中海的味道。即将到来的是阴冷的雪、黑色的树、毫无乐趣的日子……
“各位乘客请注意!23号列车即将开动。停车四分钟。请注意发车铃……”
“真是太闷热啦!是吧?”秃头的费德罗·尼古拉耶维奇站在了他旁边。
他过来干吗?为什么在最痛心的时刻,不是最需要的人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季姆偏偏就不在家?要是他在,他一定会来的!他会来追火车的!他会远远地就大喊:
“斯拉夫卡!”
“季姆!你终于来了!季姆,你别怪我,我真的不想……”
“不用再提那些了。斯拉夫卡……”
“季姆,我真的不想走!我是无辜的!季姆,我们仍然是……咱们依然像从前的歃血之盟,对吗?”
“当然,斯拉夫卡!直到永远!”
“季姆,我会给你写信的!”
“你一定要写啊!斯拉夫卡,我也会写的!你听得见吗,斯拉夫卡?听得见吗,斯拉夫卡?!”
“你一定听得见的。斯拉夫卡?!斯拉夫卡!”……
“斯拉夫卡——”突然!竟然真的传来季姆喊他的声音!
他马上疯也似的冲向门口,情急之下把那位三级船长和女列车员都带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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