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再去喂乐乐了,但晚饭后还是常常会去看看它,有时候碰上吴叔叔带它到小区里玩儿,就会和它玩儿一会儿;如果它在院子里待着呢,吴叔叔多半在整理东西,说等他爸爸的病好了就把他接到美国去,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了。这样看来,爸爸的评判有问题,吴叔叔还是有孝心的。
看见我站在铁栅栏外面,吴叔叔就会过来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他知道我喜欢和乐乐玩儿。偶尔,也会叫我过去帮他做点事儿。比如,帮他把床底下一个死沉死沉的大蛇皮袋子拖出来;或者,在打包纸箱时帮着拉紧绳子。这回,是叫我扶着凳子,他要站上去把橱柜顶上的一个大纸箱拿下来。
可没想到,他刚把纸箱移出来,箱底就开了,里面的东西丁零当啷全掉在了地上。吴叔叔站在凳子上,手里拿着空纸箱,看着地上的东西发愣。
好半天,他才从凳子上下来,找来透明胶带,把箱底粘好,再把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一个红色的火车头、一只漏了气的皮球儿、两把玩具手枪、一把玩具冲锋枪、一个竹蜻蜓、一张木头小板凳,还有一些零散的棋子和积木。
吴叔叔的神情有点儿奇怪,好像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又好像是一直在找它们,这会儿终于找到了。我猜这些东西都是吴叔叔小时候的玩具—我也有,小时候的玩具妈妈都帮我留着,不过比吴叔叔的多多了,壁橱里有好大一格儿是用来放它们的。
这些东西让吴叔叔有点儿不知所措,有点儿慌里慌张,放进去一样东西时,想想,又会拿出来,看看,拨弄两下玩具枪栓或者火车轮子,又放进去。
“童年、童年又回来了,对吧?”我突然想到了妈妈的话。妈妈说,那些旧玩具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无论我长到多大,只要这些东西在,童年就不会走远,有时,还会突然回到我身边。
吴叔叔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低语道:“嗯,童年……”突然又不说了,从凳子脚边捡起一个什么东西,摩挲了几下,放在手心盯着看,看得两眼发直。
那是一个圆形的金属片,颜色发黑,比一块钱的硬币稍大一点儿,上面有一个小圆孔。
看了一会儿,吴叔叔五指一收,把它攥在了手心,闭上眼睛。我看见他眼角有泪溢了出来。
我突然有些紧张,大气儿不敢出,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是悄悄走掉好呢,还是安静地待着好……要不,还是走掉吧。
就在这个时候,吴叔叔睁开了眼睛,拭掉眼角的泪,冲我有点儿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想听故事吗?”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和狗有关的故事。
“大约是八岁的时候吧,我也养了一只狗,一只黑狗,一身毛黑得发亮,我叫它李逵。有一天,爸爸来了几个朋友,他们坐在院子里喝酒,喝了很长的时间,眼睛都喝红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李逵一直在他们的周围转来转去,捡一些鸡骨头吃。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吵了起来,互不相让,话说得很难听。
突然,爸爸烦躁地一脚踢开李逵,抄起一张竹凳朝它砸去—可能是它不知趣地去捡爸爸脚边的一根骨头。李逵惨叫一声,一条腿断了……从此以后,爸爸在我眼里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们……亲近不起来。”这个故事让我觉得背脊冷飕飕的,气都喘不匀了。
吴叔叔摸了摸我的头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然后,他又张开五指,看了看掌心的金属牌儿,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现在好了,都过去了。”见我盯着他手里的金属牌儿看,他就把它递给我说:“这是李逵的牌子。”果然,上面有字。字有点儿模糊,我以为是“李逵”,仔细一看,是“我的狗”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吴叔叔的故事。
吴叔叔因为爸爸打伤了自己的狗,就不再和他亲近,不亲近了很多年。是因为这个,吴叔叔不愿意接他去美国吗?也有可能是乐乐爷爷自己不想去。
这次回国,他看到了小狗乐乐,听我说了乐乐的故事,特别是发现了他爸爸留着的他小时候的玩具,还有“我的狗”的牌子,是不是就原谅自己的爸爸了呢—必竟,他也不是有意要伤害李逵,他只是喝醉了酒……
我把吴叔叔的故事和“我的狗”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妈妈说:“原来是这样。”爸爸说:“这下好了,他们能和解了。”果然,没过多久,乐乐爷爷和吴叔叔就来家里道别。
乐乐爷爷出院了,身体也恢复得很快,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了一些,但精神不错。小阿姨说,上次也病过一次,好几个月才恢复,儿子回来了就是不一样。
出国的手续也快办好了,乐乐爷爷就要去美国了,但乐乐去不了,小阿姨会把它带走。
他们说了一大堆感谢我的话。乐乐爷爷感谢的话说得比较具体,比如,我帮他去要业主的签名,让他拥有了一个小院子;还有他刚住院的时候我帮他照顾乐乐、给乐乐治病。吴叔叔呢,只是拍着我的肩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我也不知道他谢我什么,我没帮他做什么呀。
但这些谢谢爸爸妈妈都照单全收,眉开眼笑的样子。特别是妈妈,有点儿把持不住,居然手忙脚乱地送了乐乐爷爷一双草编的拖鞋作为临别礼物。
这双拖鞋是妈妈前两天在一家民俗店买的,纯手工编织的,是她买给自己的,也就是说,这双拖鞋是女式的,鞋面上还缀了一朵小红花。这么莫名其妙的礼物乐乐爷爷也千谢万谢地收下了,还直夸拖鞋编得精细—嗨,那场面,真是有点儿混乱!
临走的时候就更混乱了,爸爸妈妈一定要送乐乐爷爷和吴叔叔下楼,他俩又挡住坚决不让送。乐乐爷爷一个劲儿地拱着手说留步留步,爸爸妈妈偏不留步,硬是一同浩浩荡荡地下了楼,把他们送到楼道口。
再次道别后,吴叔叔搀着乐乐爷爷走远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橘黄的路灯照着他们的背影。乐乐爷爷毕竟是大病初愈,又上六楼下六楼,这会儿肯定是累了,差不多整个人都靠在了吴叔叔壮实的身。
四上周突然安静了下来,路灯如一只温存的眼看着他们渐渐走远……
突然,妈妈轻轻拉了我一下,示意我上楼。我正要叫爸爸,看见他出神地盯着前方已经模糊了的背影,那眼神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和妈妈轻轻上楼。回家不久,爸爸也回来了,眼睛好像有点儿红。爸爸谁也不看,直接去了卫生间。
妈妈悄悄地告诉我说,爸爸想到了爷爷奶奶。奶奶去世得早,我没见过,爷爷是我四岁那年去世的,我对他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我的生活里只有外公外婆,他们在北方,跟舅舅们住在一起,我们每年都会去看他们一次。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人不管长到多大,有的时候会突然变成孩子。我想,那一刻爸爸就是这样的,变成了孩子的爸爸突然想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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