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卫生间解手时,豆子一闪身挤了进来。我感到豆子的行动有点诡秘。我问他:“我上卫生间你跟进来干什么?”
我说:“你别管这件事。”
豆子固执起来:“那谁能管这件事?”
我说:“我告诉你,谁也管不了这件事。”
豆子又问:“小小也管不了这件事?”
我说:“所有人都管不了这件事。你先出去,我要解手了。”
中午开饭时,小小没有喊我下楼吃饭。平时,都是她叫我吃饭的。今天中午,是胡生在一楼喊了我一声:“大豆子,吃饭了!”
这顿午餐吃得很沉闷。妈妈不知道我们兄妹四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妈妈一直说些大家都不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外面大街上的雪融化了,很脏,注意别把自己的衣服搞得太脏了。出门时,还要戴上帽子,这个季节最容易冻伤耳朵。妈妈就这样不停地唠叨下去。但是,我看出来,大家谁也没听进去。
就在我快要吃完这顿午餐时,小小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大声说:“你吃饭的声音太大了,太难听了,我受不了啦!”
我怔住了,小小从来没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我。我还没有做出反应,豆子拽了一下小小的胳膊:“走,我们玩去。”小小跟着豆子走了。
豆子和小小这么对我,我心里特别难受。我觉得做一个人很不容易。我想挽救我跟豆子和小小的亲密无间的感情,十分钟后,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办法,我去找妈妈要一元钱。
妈妈说:“你来到这个家快一个月了,这是你第一次开口要零钱。”
我说:“我非常需要这一块钱。”
妈妈说:“你好像不是为自己买零食?”
我说:“一天有三顿饭,我不想吃任何零食了。我很知足了。”
妈妈问:“告诉我,要这一块钱干什么?”
我说:“我想给一个人买一件礼物。”
妈妈没再问什么,给了我一块钱。我跑到商场买了一块香橡皮。橡皮的形状是一条可爱的笨狗。这是我从几十种橡皮中挑选出来的。
我回到家就去敲小小的房门。我在门外就能听见屋里面有脚步声,但是,门不开。我继续敲。里边终于传出小小的声音:“你要干什么?”看来,小小知道敲门的是我了,她只是不想开门罢了。
我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小小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我说:“你不要可以。但是,你要看一看这件礼物是什么?”
小小说:“什么礼物我也不要!”
我把笨狗香橡皮放在门口,朝着门里说:“我把它放在门口了。”我退着走到卫生间里去了。我把卫生间的门虚掩上,躲在门后偷听小小的动静。大约过了两分钟光景,小小的门开了,小小和豆子小声地说着话,然后又把门关上了。我再出去看小小的门口时,发现笨狗香橡皮不见了。
我大声地咳嗽了一声,下楼去了。
没想到的是,我在大门外见到了胡生,胡生的身后站着两位债主。那两个很厉害的男孩子。三个人一看见我,脸上就出现了统一的表情,咧着大嘴傻笑。
我说:“要债要到家门口来了。”
胡生说:“他们不是来向我讨债的,他们是来找你的。”
我说:“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欠他们钱。”
那个看上去显得更厉害些的男孩子递给我一块很大的巧克力。我说:“我现在不爱吃巧克力了。”
胡生说:“大豆子,他们想跟你交朋友。”
我看着那两个男孩子说:“我不想交他们这样的朋友。”
那两个男孩子的表情就变了,笑容跑光了。胡生说:“交这样的朋友怎么啦?他们说了,你只要跟他们在一起玩,我欠他们的五块钱,他们就不要了。”
我说:“你最好还是把那五块钱还给他们。”
那个厉害的男孩子突然说话了:“我发现你怎么什么都不明白?”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黄米。”
我明确地告诉他:“黄米,我最不喜欢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了。”
黄米拉了一下他的搭档:“我们走!”
胡生急了:“大豆子,就是跟他们交个朋友又怎么啦?”
我说:“你少说废话,抓紧时间把那五块钱还给他们吧。”
胡生大叫道:“我还不还那五块钱不用你管。”他说完,踩着雪水走了。走了几步,就摔了一个跟头。我在他后边说:“妈妈说过,别把衣服弄脏了!”
胡生这小子听我这么说,干脆就在雪水里彻底地打了一个滚。
我喊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胡生说:“我愿意。”
我气得回屋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我进了睡觉的屋子,刚要朝自己的床上躺,我看见了被肢解的笨狗香橡皮。小小拒绝了我的友情,当然,还有豆子。
我感到喘不上气来。我一个人走在了大街上。我突然被所有的人冷落了,而就在昨天,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家里所有人的亲情。而今我在人世间也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我的两只脚也踩在了雪水里。但是,我已经全然不知了。一辆汽车行驶过来,把雪水溅了我一身。我干脆朝雪水多的地方跳。我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下坏心情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来到这座城市什么也没找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儿。
我站住了,我湿漉漉的鞋正踩在一个金属马葫芦盖上。我的两只脚变沉了,像是被它牢牢地吸附住了。
我的思维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条怀旧的充满了感伤的无影飞虫,穿过了金属马葫芦盖,沿着潮湿的、我十分熟悉的气味走向灰暗。
我的泪水和溅在脸上的脏雪水变成了混合物在脸上肆意流淌。我弯下腰,试图搬开脚下沉沉的金属马葫芦盖。我的超凡的预见性告诉自己,我一旦搬开了它,我就会再一次开始原来的生活。
马葫芦盖上有一个扣子般大小的眼,我把手指伸了进去,并死死地抠住了它。我只要一用力,通向地下的门就会被我打开。
“不要搬动它!”
是谁在说话?我回过头去。那声音是我熟悉的。我被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击中了。我松开了马葫芦盖,寻找说话的女孩子。近处没有人,但是,有一棵粗粗的杨树。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那个说话的女孩子就站在杨树的后边,露出一张不会让人忘记的脸来。令我十分奇怪的是,那条大街上只有这唯一的一棵大杨树。这棵杨树是为她生长的吗?
我看见她的脸是白里透红的。我能感到她白色皮肤下的血液在慢慢地流淌。她皮肤的自然颜色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女人都流行着一种白皮肤,被化妆品改造成的白皮肤。
她的两只眼睛不大,里边却藏着两颗黑黑的透明的珠子。
我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我的大脑判断系统出现了故障,就像在做梦。
她从杨树后边走了出来。我看见她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休闲鞋。我朝她走了过去。其实,她就是一块磁力很强的铁,我就是一块被吸过去的金属。
我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我见过你……不,我听过你的声音。”
她说:“是吗?”
我说:“是你把胡生偷偷卖给你的香橡皮送还给了小小。”
她说:“是吗?”
我说:“你在这个时候出现,真的是奇迹。”
她说:“是吗?”
我说:“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她说:“是吗?”
我说:“我太需要朋友了。”
她说:“我们都需要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载客的庞大的公共汽车飞快地驶了过来。我又没能躲避开车轮溅起的雪水。我更狼狈了。当我回头去看她时,我惊奇地发现,她浑身上下没被溅上一滴的雪水。
我忍不住张开了自己的嘴巴。
她说:“你张着嘴巴的样子显得很笨。”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马上闭拢了嘴巴,装作看看天,又看看远处的大街。但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在想着她。
她说:“你一句话不说的样子更笨了!”
我的两只眼睛飞累了,终于可以落在她的脸上了。
“我想知道你住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快点说吧。”
她轻轻地说:“我叫六月。”
“你叫六月?”
“这名字不好听吗?”
“好,好听,也好记。”然后,我就像念咒语一样不断地重复着:“六月,六月,六月……”
六月说:“会忘掉吗?”
我说:“不会。但是,我怕万一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忘了。”
六月说:“你叫什么?”
我急不可耐地告诉六月:“我叫大豆子。”
六月笑起来了:“这不是上学叫的名字。”
我说:“我还要上学吗?上学还有上学的名字吗?”
六月说:“当然啦。每个孩子都要上学,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名字!”
我说:“那我叫什么?”
六月说:“你应该叫一个适合自己的名字。”
我说:“我叫五月吧?”
这句话刚出口,我就看见六月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哀伤的云飘拂起来:“你为什么要叫五月?你不要叫这个名字好吗?”
我说:“你帮我起一个名字好了。”
六月想了一下,说:“叫红眉阿坚!”
六月的话刚一出口,我浑身上下就打了一个激灵。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我多少次在镜子里看着额头上的粉红色外衣就像是一道红色的眉毛。
我语无伦次地问她:“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六月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你还有什么隐私吗?”
我的手仍旧捂在额头上:“我有什么隐私?”但是,我的心里乱成了一团。
“你的头疼吗?”
我慌忙地放下了手:“头不疼。”
“叫红眉阿坚怎么样?”
我说:“我就叫红眉……阿坚。”
这时,六月说:“我该回家了。”
我说:“再跟我待一会儿吧!”
六月摇头说:“不了,我必须回家了。”
我看见六月的白色休闲鞋在城市街道上的雪水里欢快地跳走了。她走得很快,就像在梦里飘。
我的声音追了上去:“我上哪儿找你?”
她的声音也飘了回来:“学校。初一(12)班。”
“初一(12)班,初一(12)班,初一(12)班……”我真的担心把它忘了,我明明知道自己根本忘记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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