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就是粉红色蚯蚓。当我说出“你就是粉红色蚯蚓”时,我看见六月浑身战栗了一下。六月说:“我以为,我们在这座城市第一次相遇,你就认出我了。”
姐姐在我和六月说话时,一直都把我揽在她的怀里,就像过去我怕冷受了委屈遭到欺负那样。
我对六月说:“你在我的心目中,粉红色蚯蚓和六月是同一个生命。”
姐姐只会抱着我,喜极而泣。我问姐姐:“爸爸、妈妈、大哥呢?他们都在哪里?”
姐姐不理会我,仍旧抱着我,流着悲喜交集的眼泪。
六月对我说:“你不要再问她了,她不知道。我对你说过,她只有五六岁儿童的智力。在她今后的生活里,她只是认得你了。”
我惊愕地问六月:“我姐姐连你都不认识吗?”
六月点点头:“我只是有一天在大街上见到她了,我就把她领了回来。”
我哭了:“谢谢你,六月……”
姐姐见我又哭了,就用一条毛巾不停地擦我的脸。我说:“我要领着姐姐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六月说:“不行。从我把她领回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她连院子门都没有出去过。”
我问:“为什么?”
六月说:“姐姐看见什么都害怕。”
“她到底害怕什么?”
“她对什么都充满了恐惧感,她怕这座城市。”
我回头盯着姐姐:“姐,家里都好吗?你能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吗?你现在都想些什么?你现在真的很高兴?”
六月打断了我的问话:“红眉阿坚,你别再问姐姐了。她现在的心里,只有高兴了。”
我对姐姐说:“我找到二哥了。”姐姐的眼睛里就像是掠过了一道无声的闪电,把她眼睛里灰暗的一角照亮了。六月说:“红眉阿坚,你的话,姐姐听懂了。”
我竭力寻找温和的词语继续告诉姐姐二哥不幸的结局:“他去了。二哥走的时候,很留恋所有的东西。”
我看见姐姐眼睛里明亮的一角又黯淡下去。我知道,姐姐又听懂了。
当我意识到姐姐对亲情的所有记忆都没有遗忘时,我的眼睛就红了。六月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哼起了一首令我们柔肠寸断的曲子。姐姐听到这支曲子,就在不大的屋子中间跳起了一种动人的舞蹈。我被姐姐的舞姿迷住了。这舞蹈既令我甜蜜又令我伤感。姐姐是在用她的舞蹈纪念离去的二哥。
我在六月和姐姐的家里一直待到了夜里十点多钟。六月提醒我说:“你该回家了。”
我说:“我哪里也不去了。从今往后,我就住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
六月说:“不行,我们的身份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我问:“为什么?”
六月说:“蚯蚓和狗的身份在人的眼中是动物,不是同类。回去吧。”
姐姐又抱住我,亲我的脸,亲我的眼睛。六月对姐姐说:“红眉阿坚还会来的,让他回去吧。”
是六月把我送上了那条荚树街,然后就站住了。我在街灯的余光中,看见了六月眼睛里的不安。这不安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看到了。我说:“我现在像是在做梦。”
六月说:“我也像是在做梦。”
我是夜里十一点钟回到家里的。我一进家,客厅里的灯光通明。往常的这个时候都早早地睡觉了。现在,所有人都坐在椅子上等着我,除了家人外,还有两个警察。因为妈妈见我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就报案了。我一回来,两个警察站起身来,都说:“回来就好了。只要人没丢就行。”
警察一走,妈妈就问我:“你上哪里去了?”
我说:“我沿着大街到处走了走。”
小小说:“阿坚哥,你出了什么事吧?”
我说:“我一切都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妈妈说:“你都把我吓坏了。从今往后,不许回来这么晚了。”
我说:“知道了。”
深夜一点多钟,豆子把我从梦中推醒:“阿坚哥,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睡觉,就是在想这个问题吗?”
豆子非常自信地说:“你肯定有事。”
我说:“你让我把美梦做完吧。”
豆子看我不理睬他,他就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去了。我用被子把头遮盖住,继续重温与姐姐相见时的分分秒秒。
我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心里就开始异常地兴奋起来。我哼着一支曲子。这曲子是六月昨晚上哼唱的,姐姐就是在这支曲子里翩翩起舞的。胡生奇怪地看着我:“你昨天晚上去舞厅了?”
我说:“什么是舞厅?”
豆子说:“你没去过舞厅?”
我说:“舞厅里是专门吃东西的吧?”
豆子对胡生说:“你还想问红眉阿坚什么问题?”
胡生说:“什么都不想问了。”
我一到学校,就看见六月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在等人。我说:“等我?”六月说:“一会儿就是测验,你要考好。”六月说完就进了教室。我站在走廊里自言自语:“要考多好?全班第一?”
苗子老师站在我身后接过话头:“有考第一的想法就好。”
考卷一发下来,我就用手去摸额头上的粉红色外衣。我答得很顺利,就像吃一盘红烧猪骨头。答完题之后,为了感谢粉红色外衣带给我的灵感和快乐,我又忍不住在上面画了一条蚯蚓。令我遗憾的是,我仍旧没有带彩色笔,考卷上的蚯蚓只能是蓝黑墨水色的了。
就在我第一个交卷时,黄米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话:“红眉阿坚,你不是又画了一条蚯蚓吧?”
苗子老师坐在讲台的后边说:“红眉阿坚,才过去二十分钟,你不想考试了吗?”在苗子老师发问时,我的卷子已经递交到她的手上了。她只是扫了一眼,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担心自己的吃惊会变成一种声音影响同学们的考试。当我走出教室时,我听见苗子老师说:“红眉阿坚,你的蚯蚓画得很可爱。”
我独自走在大街上。我想去看望姐姐。但是,我问了好几个人,向他们打听荚树街怎么走?他们都摇摇头说:“没听说过这座城市还有叫荚树街的街道。”
我向他们解释:“荚树街上长满了皂荚树。”那些人说:“你说的不是这座城市,是月球上的某一座城市。”
我一下子就糊涂了。
就在我发怔的时候,六月站在了我的身后。她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说:“你心里知道我要去哪里。”
六月说:“你现在不能见你的姐姐。”
我心里十分的不快:“为什么?”
六月说:“我不能说,因为我还无法确定。”
“发生了什么事?’
六月说:“我说过,我还无法确定这件事。”
我急得团团转:“我心里现在很乱,乱得很。”
六月说:“我还想领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六月只是说:“你跟我走!”
我跟随着六月来到了一个叫自由市场的地方。这座城市有许多叫自由市场的地方。我一进入到这个市场,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异常地紧张起来,我的鼻孔也在微微地抽搐。
我对六月说:“我想离开这里。”
六月说:“我想让你认识一样东西。”
我突然间就大声地喊叫起来了:“我想离开这里!”
正说着,一个小贩子冲着我喊道:“过来看看,过来看看,这可是上等的狗皮!”
我一听说狗皮,我的眼皮就乱跳起来。我忍不住望了过去。我看见在那个叫喊最凶的小贩的摊子上,摆着一张张狗皮。但是,那些狗皮的毛都像针一样刺目地倒立着。我的两条腿忍不住朝着一张张狗皮走过去。
我的目光在一张黑灰色的狗皮上定住了。小贩子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脸。他那对小小的眼睛也许在我的脸上看到了赚钱的希望。小贩子的脸上堆起了很便宜的笑容:“你对这张皮感兴趣?”
我问道:“它的毛为什么会立着?”
六月在我身后说:“它在死前是愤怒的,所以,它的毛才是根根立着的。”
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不想去猜测一个令我齿寒的故事。我转身就走。我是逃避。六月紧随在我的身后,她说:“红眉阿坚,你先别走!有件事,你必须去做,只有你才能做。”
我的声调都变了:“什么……事?”
六月说:“只有血缘关系的生命,用手去抚摸它,它的皮毛才会柔顺地躺下。”
我的声音被哽咽代替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飞快地跑起来,一直穿过几条街道,才停住了脚步。我不想用自己的手去证实一个悲伤的故事结局。但是,我又突然朝回跑,朝自由市场狂奔。我不能放弃跟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结局。
六月一直站在那里。她肯定知道我会回去的。
小贩子看到我跑回来了就得意地说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想买这张狗皮吧?”他说着,用两只手拎起了那张皮,迎着风,抖了一下:“这可是一张好皮子。只是它的毛立着,不柔顺。我可以便宜点卖给你。”
我看了一眼六月,她的眼睛早已经发红了。
我伸出手去抚摸面前的黑灰色的皮毛,果然,在我的手触摸过的地方,那立着的毛柔顺地躺下了,而且,我还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的泪就洒落在皮毛上。
我跟爸爸告别。
小贩子的小眼睛瞪成了两粒绿豆,惊喜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你别走,你别走!你真的太神了。我还有十几张皮,你都给我梳理一下它们的皮毛吧?卖了好价钱,我给你提成!百分之三的提成!你别走,我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怎么样?不能再高了。百分之六?……”
我朝小贩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茫然地在这座城市转了半天。最后,我坐在一个马葫芦盖前,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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