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同爸爸的相见是在自由市场上,是用这种伤痛欲绝的方式实现的。我独自一人,坐在马葫芦盖上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的话。我只想倾诉,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还准备说些什么。我坐到了天黑。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伤痛过这么久的时间。我哭够了,心里的哀伤像水一样慢慢地蒸发了。但是,在我心里的最底层,留下了悲伤的沉淀物。它永远地沉积在那儿了。
我突然想到该回家了。
就在我踏进家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全家人脸上的惊愕的表情。妈妈担心地问我:“红眉阿坚,今天考试没有考好吗?你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细心的小小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靠近了我:“阿坚哥,你的前额上有了细细的皱纹了。”
我把长头发故意用手弄乱了,遮掩住一切。我说:“妈,我饿了。”
妈妈说:“你今天还想吃红烧猪骨头?”
我突然摇了摇头说:“妈,从现在开始,我不吃肉了。”
胡生问道:“为什么不吃肉了?”
我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肉了。”
小小问我;“阿坚哥,能说说理由吗?”
我说:“凡是有生命的动物肉,我都不吃了。”
胡生说:“那我们吃肉时,你闻到香味也不馋?”
我说:“我不知道。”
晚餐摆到桌上时,我突然感到没有食欲了。胡生的食欲一直很好,无论他怎么大嚼大咽,都刺激不了我的胃口。
妈妈说:“你说你不吃肉,我特意为你烧了豆腐,炒了菠菜,还有豆芽汤。”
我说:“谢谢妈妈。”
妈妈诧异地望着我的脸:“红眉阿坚,在自己的家里为什么这样客气?”
我又说了一句:“谢谢妈妈,我突然又不饿了。”
我觉得口渴。我就拿了一个玻璃杯子,去倒凉开水。当我刚要端起杯子喝水时,杯子就从手里滑落了。它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很响,让我呆了半晌。小小担心地看着我说:“阿坚哥,我来收拾碎片,你去喝水吧。”
晚上上床睡觉时,豆子突然提醒我说:“阿坚哥,你还没刷牙洗脚呢!”
我说:“是吗?”
我就去卫生间了。在被窝里,豆子又问我:“阿坚哥,今天考试都考什么了?”
我答非所问:“没吃什么。”
豆子说:“你今天为什么没吃饭?”
我仍旧答非所问:“我在考卷上画了一条蚯蚓。”
“蚯蚓?什么蚯蚓?”豆子干脆从被窝里坐起来了。
我说:“我累了。”我感觉像是在做梦。
第二天,我混沌的脑袋开始清澈起来。我只是吃了一点点早餐。妈妈跟在我身后不停地说:“只吃这么一点点怎么行?你昨天晚饭就没吃东西呀!”
我说:“妈,我真的不饿。”
在我出门去学校时,妈妈在我身后喊道:“红眉阿坚,哪里不舒服就回家,妈妈带你去医院看医生去。”
我刚走进博采中学的大门,就看见了校长。因为天气开始转暖了,校长很神气地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扎着一条深褐色的领带。他的头发又用发胶固定在头顶上,尽管他把头发经过了精心的再分配,但是早春的阳光已经毫不费力地直射在他发亮的头皮上。他看见我时,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红眉阿坚同学,祝贺你,这一回考试,你的成绩在全年级排在第一名。”
我说:“我是为六月考的。”
校长没听清我刚才说了什么,就把头朝我垂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为一条粉红色蚯蚓考的。”
这一回,校长听得很清楚,所以,他脸上的笑容就变得莫名其妙了:“什么蚯蚓?蚯蚓是什么?对了,我看过你的考卷,你在考卷上画的是蚯蚓吗?你为什么要画蚯蚓?这是你的爱好吗?天才的身上,都有令人感到不能理解的怪癖。专门在考卷上画蚯蚓就是你的怪癖了?”
我觉得校长的这一番话让我倒胃,他就像是一个很糟糕的厨子,瞎忙碌了半天,给你端上来一盆糊涂粥。
我不想喝,我懒得喝,我没有兴趣,
我有点缺少礼貌地离开校长时,校长在我身后说:“红眉阿坚,你看上去有点骄傲了。”
苗子老师在课堂上眉飞色舞地表扬我时,我的情绪跌落到最低点,因为六月没来上课。我突然问道:“苗老师,六月怎么没来?”
全班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在我的脸上。看他们的表情,他们似乎是没听清我的问话,或者说是不相信我会这样问。
我就再来一遍:“六月为什么没来上课?”
苗子老师停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说了下边的话:“红眉阿坚同学,有些事情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看来,我必须要说了。是的,这一次,你考得不错,考得很不错,但是,但是……”
我知道苗子老师在费力地选择字眼,我心里想,她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呢。我说:“但是什么?”
苗子老师仍旧在吃力地选择字眼:“一个中学生,对异性感兴趣,也纯属正常。但是……”
我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但是什么?”
黄米这时大着嗓门斥责我说:“老师说话时,你不要老是插嘴!”
我看出来了,黄米不是对老师说话表示尊重,而是对老师如何批评我感兴趣。我看见苗子老师对黄米能站出来斥责我表示了欣赏。所以,她在批评我时,开始顺畅多了:“有人多次跟我说,红眉阿坚经常跟六月在一起。说得更明了一些,你老是纠缠六月。这会大大地影响中学生的学习成绩的……”苗子老师说到这儿就顿住了,她大概突然想起来,我这次的考试成绩是全年级第一。“当然,如果一个中学生能够摆脱一切杂念,他的考试成绩会更好的。”
我忍受着老师那些无聊的话,也忍受着同学们投在我脸上复杂的眼光。我熬到下课铃声响起,就上大街了。我买了一张全市的交通地图。我可不相信这座城市就没有叫荚树街的街道。
地图上,大商场大宾馆大公园大酒店都用醒目的字体标明着。很难在小而又小的缝隙中找到叫荚树街的街道。我没有放弃,因为我不能放弃。在我快要绝望时,我突然间想到了一个答案:荚树街是一条非常窄小的街道,小到不必要把它标到地图上。这个地方,不可能有更多的人知道它。
我决定放弃上午的课程,我要用自己已经变得迟钝的鼻子去寻找荚树街。我真没想到,我会在寻找荚树街的时候又流了眼泪。我的鼻子已经不能帮助我了。
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来到了市郊。因为这里的高大建筑没有了,树木多起来了。早春的植物散发出一种滋润肺腑和鼻腔的气息,我的嗅觉在这个早春的季节得到了暂时的恢复。但是,我仍旧回忆不起皂荚树的特殊味道。
我真的很累了。因为我胃口的衰退,不能很好地吃东西,我的体力也下降了。我坐在一棵树下,把背靠在树身上,竟然睡了过去。
我醒来时,看见六月坐在我的身边,我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臂弯里。我的第一句话是:“荚树街在哪里?”
六月说:“你就是靠在皂荚树上睡着了。”
我问抱着我的衰老的女人:“你是谁?”
这个满脸皱纹的女人不说话,只是把我的脸搂到她的怀里,像是让我嗅她身上的体味。我认真地闻了闻,惊恐地抬起头来:“你是姐姐?”
姐姐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更加稠密了。
我问六月:“我姐姐怎么衰老得这么快?她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六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伸出手去捋捋姐姐枯黄的头发,手指沿着发梢滑落到姐姐干涩的脸颊上,对姐姐说:“你抱着红眉阿坚很长时间了,去歇一会儿。”
姐姐舍不得放下我。但是,她还是听话地坐到一边去了。姐姐坐在不远的地方,两只眼睛仍旧没有离开我的脸。在那一瞬间,我从姐姐注视我的眼睛里,看见了亲妈妈的影子。
六月想说话,我阻止了她。我想多看一会儿姐姐的眼睛。因为面前这对衰老的眼睛跟亲妈妈的眼睛简直太像了。
我问六月:“你告诉我,这是在做梦。”
六月难过地说:“这不是在做梦。”
这是早春的中午,我感到了燥热。我的脸上有了虚弱的汗珠。姐姐看见了,凑过来,用她的衣袖给我擦汗。我顺手握住姐姐的手:“告诉我,姐姐,这一切都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就老了?……”
姐姐脸上的笑意仍旧留在脸上,正像六月说的,姐姐只要看到我,这就是她的目的,就是她的幸福。姐姐活着,就是为了能看到我。
姐姐累了。她躺倒在早春的地上,要睡一会儿。但是,笑意还留在她的脸上。六月说:“她真的老了。”
我的目光肯定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让六月感到了疼。我说:“都说给我听吧,别绕圈子了。”
六月的一句话让我呆住了:“你姐姐的生命还有三天。”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的脑袋突然间大了,头开始出现了眩晕。
六月的话却像早春的风习习地吹来,使我处在半清醒状态:“红眉阿坚,你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我坐下了。但是,我的两条腿在发抖,为了未知的东西在发抖。
“你们的生命只有十五年,不包括我,因为我是蚯蚓。你知道吗?从你们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开始,你们就开始消耗你们的生命了。你们是用生命的一个月,换得人世间的一天。”
我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我,我的二哥,我的姐姐都是用生命的一个月换得人间的一天的?”
六月说:“就这么简单。”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我哭了。
六月说:“这是事实。”
这一次,是我把躺倒在地上休息的姐姐抱在怀里了。就在大地回春的季节,我怀中的姐姐如同老人一样身躯里的热量正在风中慢慢地消散。
我头顶上的皂荚树枝被风舞动了。它们在替我诉说什么?我对姐姐说:“我们的生命真是很可贵呀,姐姐。”
六月在一旁听见我说这句话时,就用那种感动的复杂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的脸。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从这时起,我已经开始了一生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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