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分钟

在这个明媚的早上，独个被喜鹊的叫声喊醒。

树林里是遮天蔽日的大树，树影婆娑迷离，斑斑驳驳，参差不齐。经过树叶的层层筛选，美丽的光线才许进来，才有资格观赏潮涌的花海，蓝的、紫的、白的、红的、粉的花儿让光线们目不暇接。

当然，花儿非常欢迎这些美丽的光线。

独个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情景。花丛中一条条曲径彼此相连。高大的响叶杨集体奏乐。在如梦如幻的音乐中，他哭了。他总是热泪盈眶，有点儿不像男子汉。不过，这次流泪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心情好到极致。

一束粉光照进记忆库。小学一年级，他和艾米分享一块小面包；小学二年级，他们分享一本漫画书；小学三年级，他们泾渭分明，甚至不能分享一张课桌。小学四年级，他和艾米成为竞争对手。为了争第一，他们都向对方说狠话。每次考试的前一天，他们真心祝愿对方感冒、发烧、睡过头，甚至考场失忆。

此刻，他很想与艾米分享这段音乐和这片花海。

瞧那儿，曲径的交汇处竟然是一个舞台，舞台上一个女孩子文静地坐在花廊上，齐齐的刘海盖住眉毛，一头蓝色的发丝垂到膝下，微风吹来，一根根发丝起飞飘舞。她一身红裙束在腰间。美丽的光线透过叶子照下来，舞台变成一块块的阳光格子。

女妖悄悄站在独个身后，独个却浑然不觉。和风吹拂，女孩子发丝飞扬。

“真美！”独个说，“美得像一团谜！”

是的。植物城的谜不只这一个。比如酒瓶兰每天上午九点钟开口说话，而且只说三句……今天千万别错过了。他转身就走。

身后的女妖拉住他说：“祝贺你，新郎官。”

独个惊得忘记了眨眼：“你说什么？”

“我说‘祝贺你，新郎官’。这位是你的新娘。”

“你，别逗了。”独个推开女妖说，“我不认识你们。”

女妖说：“她是二月兰公主。我是你们的证婚人。”

独个发现鞋子粘在地上，迈不动，他轻轻把脚从鞋子里抽出来，表面上若无其事地说：“拜托，我还是小学生。”

“不碍事儿。今天你们举行了婚礼，明天公主就和你一起上学啦。”女妖说。

“什么？”独个想，二月兰公主和我一起上学，艾米还不把我给灭了。他抽出一只脚，放在空鞋子旁边说，“我不同意。”

女妖沉下脸，忽而又满脸赔笑说：“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今天你就是新郎。”

独个的另一只脚也抽出来，抬脚要溜，发现脚粘在地上：“这么说，你们在演戏。明天，我就可以不当新郎了，对不对？”

“你是永久的新郎，”一直沉默的二月兰公主略带感伤地说，“凡是在我生日这天上午九点走来的，不论是谁，必将成为我的新郎。”

“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的。”

“现在是上午九点？”

“是的。”

独个懊悔，又一次错过与酒瓶兰会面的时间。他忽然想起独头蒜的话，于是说：“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二月兰公主撩一下蓝色的发丝，露出光彩的笑容。

独个窘得满脸通红：“我不要当新郎！”

“这由不得你。”女妖不悦地说。

“我，我心里有人了。”

“不碍事儿。”

“不是……”独个的话被打断。

“如果你今天缺席，那么十二点的婚礼将成为我的葬礼。”二月兰公主低声说。瞬间，蓝色的发丝变白，稍后恢复了原样。

“这是谁规定的？”独个问，“最起码，你得先找到你喜欢的人吧。”

“是阿拉伯婆婆纳施加的魔法。”二月兰公主平静地说。

“阿拉伯婆婆纳为什么给你施加魔法？你们之间有宿怨吗？”独个十分好奇，仿佛一下子走进了童话世界。

女妖不耐烦地说：“没有。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有一天，阿拉伯婆婆纳跑来宣祷咒语，噩运就开始了。大公主和二公主就是因为找不到新郎，才在生日当天死去的。今天轮到三公主了。实话告诉你，我们也一团雾水，至今都不清楚阿拉伯婆婆纳为什么这样做。”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得罪你们。”独个觉得很委屈。

“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死去吗？”女妖说，“即便你走了，时间一到，无论在哪，公主都会死在你面前，哪怕你闭着眼。”

“雏菊姐姐，让他走吧。”二月兰公主的蓝发突然全白了。

女妖低声而威严地说：“他不能走。他走了，你怎么办？”

独个进退两难。他既不能答应当新郎，又不能抬腿就走，因为他被“软禁”了。即便不被“软禁”，他也走不了。他必须答应她的一切条件，手背上的痒痛才能彻底根除。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当新郎，又不想亲眼看着我死掉的话，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解除魔法。”二月兰公主说。

“好，好，我答应你。”独个觉得这个比较靠谱。

女妖朗声笑道：“哈哈，向新郎官贺喜！”

独个窘得满脸通红：“不是……”

“雏菊姐姐，让他走吧。”二月兰公主央求道。

女妖叹口气说：“你千万记住，一定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解除魔法。”

独个点头，望着二月兰公主说：“你认识远方吗？”

女妖问：“谁？”

二月兰公主朝女妖使了个眼色，摇头说：“不认识。”

独个说：“你和她长得很像。”

说完，独个走了。

阿拉伯婆婆纳在哪儿？独个看着地面。平时不用找，遍地都是。偏偏急找的时候，又无处可见。这种小草紧贴地皮，不像麦苗、豆角，有细细的长秆儿。

一道蓝光跳进记忆库。幼儿的他在妈妈的头发上点缀了好多好多的蓝花，它们是阿拉伯婆婆纳，花儿蓝得透明，像电脑主机打开后射出来的蓝光。妈妈笑起来的样子像仙女。他说，妈妈，等我长大了，就和你结婚。

这么美丽的阿拉伯婆婆纳为什么要给二月兰公主施加魔法？

“无缘无故，就给二月兰公主吃一个恶果，说明阿拉伯婆婆纳是一个大坏蛋。”独个自言自语。

“谁呀，谁是大坏蛋？”一个胖婆婆问。

“我说的是阿拉伯婆婆纳。”独个说。

“它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这样诽谤它？”胖婆婆直勾勾地盯住他问。

“阿拉伯婆婆纳给二月兰公主施加魔法，一点儿道理都不讲。简直欺人太甚。”独个愤愤不平地说。

“小孩儿，你是听说的吧。你听一面之词怎么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唉—”胖婆婆说，“这不怪你，谁让你是人不是植物！人一向是愚蠢的。人总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他们最先听见的。”

“我没时间听你攻击人，我是来找阿拉伯婆婆纳讲理的。”独个绕过它说。

“请求它解除魔法，对吗？我告诉你，不行。”胖婆婆说。

“你？”独个停下脚步。

“我就是你要找的阿拉伯婆婆纳，我不接受你的请求。”说完，胖婆婆像变魔术似的把自个儿弄没了。它刚才站的地方是一片阿拉伯婆婆纳。绿色的叶子上点缀着蓝色的小花，像小船似的漂荡。

“哎呀。”独个急得直跺脚。二月兰公主还在等，他得尽快破除魔法。吸气，呼气，慢吸气，慢呼气。这是爷爷教他的应急措施。果然，他平静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缕秀发在飘摆。黑黑的、滑滑的，这是艾米的头发。独个与她肩并肩走着，他的食指在她的背后缠绕，心里偷着乐。艾米说等她的头发长到脚踝的时候，他才可以向她求婚。

“阿拉伯婆婆纳，你快出来，我错了。”独个说，“你不出来，我咋向你道歉呢！”

“这倒是真话。”胖婆婆瞬间出现，它换了一身绿色的无袖连衣裙，越发显得胖了。裙摆卷着一顺儿的波浪。

独个闪到一旁。

胖婆婆笑吟吟地说：“我很乐意接受你的道歉。”

“谢谢你！请告诉我，您为什么给二月兰公主施加魔法。”独个思忖着先听原因。

“我美吗？”胖婆婆问。

独个愣一下，马上回答：“美。”

“美得让人无法形容，对不对？”胖婆婆轻轻笑着。

“嗯。”独个乖乖地应声。

“我这么美，可是，蓝花鼠尾草说我是杂草。”胖婆婆的脸变成怒火中烧的样子。

“您为什么向二月兰公主施加魔法？”独个重复一遍。胖婆婆好像故意答非所问。

“小孩儿，等你见了蓝花鼠尾草就晓得喽。”胖婆婆一边呼气，一边将气息扇到脸上。呼扇几下，脸上的怒火渐渐熄灭。

“我的时间有限。拜托，您告诉我。”独个说。

须臾之间，他的面前空无一人。

离开阿拉伯婆婆纳，他去找蓝花鼠尾草。磨磨蹭蹭走了半小时，没有一棵蓝花鼠尾草。他想，我为什么要管你们的闲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做新郎，只要跑得远远的。二月兰公主就不会死在我的面前。即便死在我的面前，又不能怪我……他仿佛看见二月兰公主死了，然后艾米死了，然后妈妈死了……他的手背又隐隐地痒起来。

不！独个急走。我一定要找到解除魔法的方子。是的，我要赢。记忆库的墙壁被照亮了。

独个和艾米喜欢玩“愿赌服输”的游戏—什么都赌。比如赌明天会不会下雨。他赢了，艾米送他一本书，艾米赢了，他送艾米一盒画笔。两年来，他看完艾米送的所有书。艾米用完他送的所有画笔。他们一直持续着这个秘密游戏。至于结果，当然是艾米赢得多。

蓝花鼠尾草是个瘦子，吃多少都不会胖。瘦子的腿不是圆的，而是方的，有棱有角，像桌子腿。现在剩下一个小时。独个不明白，蓝花鼠尾草和阿拉伯婆婆纳及二月兰公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它们八竿子打不着。既然如此，胖婆婆为什么给二月兰公主施加魔法？

一个蓝泡泡在空中炸了。同时，传来两个孩童的笑声。一个瘦子和另一个瘦子站在高跷上吹泡泡，四周是蓝花鼠尾草。

“小朋友，你们认识阿拉伯婆婆纳吗？”独个问。

两个瘦子不理他，继续吹泡泡。

“你们认识二月兰公主吗？”独个问。

一个蓝泡泡飞到空中。

“哦，飞了，飞了。”独个鼓掌。

“耶！”两个瘦子欢呼。

“你们认识二月兰公主吗？”独个又问。

“认识。”其中一个瘦子回答。

“阿拉伯婆婆纳为什么向二月兰公主施加魔法？”

“不知道。”

“你为什么说阿拉伯婆婆纳是杂草？”

那个瘦子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听别人说的，于是重复一句。好比你指着天空说‘太阳’，我跟着说‘太阳’。”

“你听谁说的？”

“蓝猪耳。”

“蓝猪耳为什么说阿拉伯婆婆纳是杂草？”

“我哪知道，你问错人了。”

“你听我说，我没时间了，我只剩下半个小时。我是说……”独个的话讲到一半，只好把剩下的一半咽回去。

两个瘦子继续吹泡泡。

独个走了，走得很急。当他看见一个吹萨克斯管的小老头时，脚步慢下来。小老头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蓝猪耳乐队。

“老爷爷，打扰一下，请问，你为什么说阿拉伯婆婆纳是杂草？”独个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为这件事儿来的。”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小老头说。

“拜托，请你把真相告诉我，我只剩下三分钟。”独个深深鞠躬。

“小孩儿，你误会了。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可是，蓝花鼠尾草说是听您说的！”

“我仅仅读了一下。”

“读？您在哪儿读的？”

小老头指着地上一个瓶子。

离正午十二点只剩下十秒钟。二月兰公主的蓝发变得雪白，身体即将雾化了。

女妖埋怨道：“你好心好意放了他，结果呢？”

二月兰公主飘飘的，气息即将散尽。

独个拿起瓶子，里面装着一本书。封面是《阿拉伯婆婆纳是杂草》，作者是二月兰。他左旋右转，瓶盖纹丝不动。他将瓶子砸向石头。瓶子碎了。一道蓝光跳出来，书掉在地上。最后一秒，十二点整。

独个翻开书，却没有内文。

他惊道：“这是一本无字书啊！”

“这就对了，阿拉伯婆婆纳施加的魔法已经解除了。”小老头说。

独个抬手一看，手背完好如初。他没有回二月兰领地。瓶子里面的一个小瓶子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