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同学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必定当面向他鞠躬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我们当年给他造成的伤害

亲爱的儿子：

在你交往过的同学当中，有没有谁让你印象特别深刻呢？我读小学的时候，也曾经认识过不少同学，然而有两位，至今仍让我念念不忘。这两位同学在身体上分别罹患了不同的疾病，一位有小儿麻痹，另一位则是有心脏病。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时，总是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如此无知及残忍。先说有小儿麻痹的这位同学吧。小儿麻痹这种疾病，在我读小学时虽不常见，但偶尔也能听大人提起。不过当时，毕竟年纪太小，除了知道这么一个名词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体会，直到认识这个同学。这位同学现在我只记得他姓董，他的左脚仿佛有些萎缩，因此不管天气多热，总是穿着一条长长的牛仔裤，走路时必须拄着两根铁拐杖。当时我们班上有一帮非常无聊的小男生（爸爸也是其中之一），经常会跑到他的面前说一些挑衅的话。这总能激发他的怒火，于是他便会疯狂地追我们。我们这帮无聊的孩子在抱头鼠窜的同时，也在猜测到底谁这么倒霉会被他逮住，然后狂扁一顿。这位同学由于长期使用拐杖，双手锻炼得力气奇大，如果不小心被他一巴掌打中，那种感觉就仿佛全身都快散架了似的。现在回想起来，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无聊，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必定当面向他鞠躬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我们当年给他造成的伤害。

另一位同学则是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即便是现在，我对这种疾病的概念都还模棱两可，更别提在小学的时候了。印象中这位同学的脸色总是苍白得吓人，他不能做任何幅度大一点的动作，也不能生气，否则便会犯病。他曾经解开胸口的领子，我清晰地看见他心脏的附近有一道手术过后所留下长长的、狰狞的疤痕。亲爱的儿子，我想你一定能理解，这个年纪的小男生们有多么喜欢追逐打闹，而我的这个同学既不能跑，又不能跳，我们还得注意不能惹他生气，因此几乎没有同学愿意和他在一起。在某一段时间里，或许爸爸是他唯一的朋友。后来有一次，他和邻桌发生口角，邻桌说他拿了别人的小汽车，那一次不知道是猪油蒙了心还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帮他说话，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和其他人一起指责他。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当时他那不敢置信的神情。如果再见到他，我想，说不定自己连道歉的勇气都不会有。

小学毕业以后，我的生活里很少再出现身体有残疾的人了。还记得上次我们回台北时，在捷运（地铁）站地下街里遇见的唐氏儿商店吗？当时妈妈非常好奇，还带着你进去参观里面卖的一些手工艺品，和店员们交谈并且合影。在台湾，各种帮助特殊人群重新融入社会的工作已经执行得比较成熟。像唐氏儿，就有特别设计的课程让他们能够学会生活自理，并且拥有一技之长。商店里那几位店员，你能看得出来他们是唐氏儿吗？老实说，如果不是妈妈告诉我，爸爸还真没瞧出来，他们是那么彬彬有礼。这也正是台湾社会的理念，必须要让特殊的人群拥有生活的技能。他们唯有在经济上独立，方能不依赖他人的施舍，进而维护自己生命的尊严。

在社会关怀方面，也会有具体的措施。像你在搭乘捷运时，经常可以观察到，深蓝色的博爱座是不会有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去坐的，即便车厢再拥挤也是如此。一回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竟然一屁股坐在博爱座，心里还感慨人心不古。后来听她开口说话，原来是外国人，内心多少有些安慰。还有一次，在网上看其他人写的台湾自由行游记，提到他们坐捷运时，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怎么也不肯坐博爱座，因为那是给老弱病残的专座，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后来有个大人快下车了，便把自己的普通座位让给他，小男生这才高高兴兴地坐了。当我读到这个故事时，内心真有说不出的骄傲。希望你也不要输给这个小弟弟才好。

当然，台湾还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够。比如说，曾有位盲人被困在红绿灯前长达十分钟。在这期间，他的身边陆续有人经过，但是却没有人停下来帮他。最后，还是一位热心的机车骑手经过，才扶着他过了红绿灯。要想解决类似的事情，一方面自然要呼吁大家关注身边是否有需要帮助的人，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能从科技上想办法，比如说，让盲人同胞身上佩一个感应器，当他们接近红绿灯时，能够让他们顺利通过。

在一个富裕的社会，要给予弱势团体一些物质上的帮助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但是更重要的是必须让他们感受到一种平等的尊重。唯有如此，别人为他们所做的事才是真诚的帮助，而不是怜悯的施舍。消极的做法是让他们感受到尊重，更积极的做法是帮助他们自立自强，让他们也有舞台贡献自己的力量。爸爸在小时候亏欠了需要帮助的同学。希望在我的后半生，能有机会对其他人做出一些弥补。

杨德生

2014.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