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荠米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水荠米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很快，他发现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在一棵四叶草的根茎下面，有一块塘泥动了一下。慢慢地，他看到了，在塘泥凸起的地方，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一只……一只河蟹?”水荠米结结巴巴地问。

水禾笑了起来:“他个头很大，是不是?”

那个大个头的家伙抖了一下身上的泥沙，缓缓地游动出来。

他游到了月光的明亮处，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荠米。

荠米绷紧了身体，他觉得他的心脏激烈地“咚咚”作响，几乎要从他的嘴巴里跳出来了。

他已经看出来了，他不会是河蟹，他没有河蟹的爪子和硬壳。

事实上，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大蝌蚪，如果他身子后面有尾鳍的话。

“这个是虎耳，荠米。”水禾为他们介绍，“这个是水荠米，虎耳。”

“你好，荠米。”这个古怪的大个子有一双温和的眼睛。

荠米很快地眨了几下眼之后，放了一点儿心，是啊，没有哪个怪物在用餐之前，会跟自己的食物打招呼的。

世界在他眼睛里又恢复了正常，看看水禾，她也仍然是理智的、冷静的水禾，跟邪恶什么的，一点儿也扯不上关系。

他为自己刚刚的惊慌和猜疑而感到羞愧。

“你……好，你……是蝌蚪吗?”

叫虎耳的怪蝌蚪露出一个苦笑:“没错，我是一只蝌蚪，看上去很奇怪是不是?”大蝌蚪平静地说:“我断了尾鳍。”

虎耳游到水荠米的面前，水荠米终于看清了他圆而大的脑袋，长在头顶上的、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眼睛，一双结实的后腿。在他该长尾鳍的地方，却空无一物。他游泳的姿势歪歪扭扭。

因为断了尾鳍，才会藏在水底的泥沙中么?

“那个……你的尾鳍，是怎么断的?”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不会冒犯这个大个子。

“被一只蜻蜓幼虫咬断的。”他态度温和，表情平静。

“啊?!”

“这里蜻蜓幼虫很多，他们喜欢有四叶草的水域，我真不应该闯到这里。”

虎耳懊悔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多少痛苦的懊悔，像是在懊悔自己午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荠米立即瞪大眼睛，盯着四叶草丛阴郁浓黑的深处——那些“很多”的蜻蜓幼虫，会不会突然从那些黑暗的地方冲出来呢?

水禾看透了他的心思，马上打消他的顾虑:“别担心，蜻蜓幼虫跟河虾一样，都不喜欢满月天，他们得等月亮下去，最黑暗的黎明前时才会出来。”

荠米松了一口气，好奇心马上又占了上风:“你是怎么逃脱那只蜻蜓幼虫的?”

“是我的尾鳍救了我。我个子大，尾鳍很长，蜻蜓幼虫咬断了我的尾鳍之后，急于把它吞下去，在他吞咽的时间里，我藏到了塘泥中——只要保持静止，一动不动，这些蜻蜓幼虫就不会发现我，他们的眼睛对静止的东西从来都视而不见。”虎耳说得轻描淡写。

水禾接着他的话:“三天前，我来这里找四叶草，正好发现了虎耳，说实话，跟你一样，当时吓了我一大跳。”

虎耳微笑了一下:“我很幸运，遇到了水禾，她告诉我，四叶草的草汁可以消炎止痛，她帮我收集了很多草叶，揉碎了挤出草汁，抹在我的伤口上，我才没有因为断尾的伤口死掉。”

“那是因为你的求生意志很强，虎耳，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蝌蚪，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能保持镇静，一声不吭的。”水禾的语气，听上去很是佩服这个大个子。

荠米也同意，虎耳的确值得所有蝌蚪尊敬和佩服:蜻蜓幼虫是蝌蚪们最可怕的敌人，他们丑恶而残忍，游动迅速，是天生的掠食者。荠米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只蝌蚪被蜻蜓幼虫盯上，还能有机会逃走的。

而且荠米觉得，即使逃掉了，对虎耳来说，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只蝌蚪，断了尾巴!如果换成是荠米自己，荠米宁肯死掉!不仅仅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会因为自身严重缺陷所产生的心理上的极大痛苦——而虎耳，却好像压根儿都不在乎，他站在那里，跟水禾侃侃而谈，一副从容自若、感觉良好的样子。

荠米看着虎耳发了一会儿呆，他虽然觉得自己非常没有礼貌，但还是无法把眼光从虎耳断尾的伤口上挪开。

同时，他还有点不明白，他们说的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水禾会把他带到这里来，还找了一个几乎算得上欺骗的借口。

水禾将目光转向他，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叹口气:“你知道，虎耳得离开这个地方，那些蜻蜓幼虫早晚会发现他，他至少得出来找东西填饱肚子——我每天只能来看他一次。”

水禾每天都要穿过那个可怕的狐尾藻丛林吗?!

荠米觉得跟虎耳比起来，也许更应该佩服的是水禾。

“你看，他尾鳍断了，游得会很慢，而且，不能游很远，所以，我只能请你一起来帮忙了，帮我把虎耳带出这个地方。”

带出这个地方?水荠米一时没有理解水禾的话，怎么带出?用头顶，还是用嘴衔着——那么个大个头!

水禾看看荠米:“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帮助虎耳脱离困境的好方法，但我一个人不行，必须得有另外一只蝌蚪给我搭把手。”

她期盼地看着荠米。

如花大婶曾对他们说过，对身处绝境的同伴心怀怜悯、企图施与援手是很愚蠢的事情:“要知道，孩子们，你们现在唯一的使命，就是在这片水塘活下去，直到你们长出前腿，爬出水面。对别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荠米从来没有怀疑过如花大婶的话。可这次，他想象了一下，如果换做自己，断了尾鳍在这个满是猎食者的地盘等死，他会怎么样?

他一定不会做到像虎耳那样镇定而忍耐，他会哇哇大哭，向每个路过的同伴都发出求救的哀号!或者是，他干脆就一头埋在淤泥中，将自己憋死，他肯定无法忍受别人打量他残疾躯体的怜悯或嘲弄的目光，他宁肯死去!

他突然觉得，水禾的决定是对的。

这个能逃脱猎食者的追捕，并不主动开口求助，在危险之地也能泰然自若，即使是没了尾巴，还能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应该有资格成长为一只了不起的青蛙!

“那么，我们怎么做呢?”

水禾绽开一个笑容——这是荠米从来没有见过的灿烂笑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你一向是我们群里最善良、最宽厚、最有正义感的一个。”

最善良、最宽厚、最有正义感!

荠米不自在地拧了一下身子……他一路上，一直打退堂鼓来着……

“其实，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出来夜游的真正目的。”

水禾摇摇头:“对不起啊，荠米。我没有把握……找四叶草至少听起来比救助一只受伤的蝌蚪容易多了。你看，虎耳不能再一个人在这里待下去了，而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说服你。我很抱歉对你说谎了，荠米。”

一向给人自命不凡感觉的水禾向他诚心诚意地道歉，荠米不由得红了脸:“好啦，没什么……咳……咳……那么，告诉我们，你想出的好法子吧。”

水禾游到了最近的一棵水草前面，用一只后腿指着它:“我们就用这根水草。我试过了，四叶草的梗茎，都是非常柔韧、非常有力的。”

她回过头，对着虎耳:“虎耳，能不能请你把它咬断?”

虎耳歪歪斜斜地游过去，只一口，就咬断了这根四叶草的细茎。

他个头大，下颚也好像特别坚硬有力。

水禾看着他们:“荠米叼一头，我叼一头，然后，虎耳叼中间，这样一来，他就能跟我们一起游了——或者说，我们带他游。”

多聪明的水禾!

虎耳有些顾虑:“那会给你们带来危险，我们并排游的水波会很大，也许会引起水蟑螂的注意。”

水禾却很自信:“如果他们看见，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三个蝌蚪加一根水草，在他们眼里，我们会是一只怪物!”

“水禾说的对!三头怪物。”

荠米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咯儿咯儿笑了起来。

“来吧，我们要加快点速度了，月亮正在落下去呢。”水禾又开始催促了。

虎耳歪歪斜斜地游过来，在叼住水草细茎之前，他用极力抑制住感情的平静声音说:“谢谢你们，我虎耳绝不会忘了你们今晚为我做的事。”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荠米才模模糊糊地想到，虎耳不是水姓的泽蛙，也不是田姓的黑斑蛙。看这个大个头，也许是只蟾蜍的蝌蚪!

不过，那又怎样?!虽然蛙族一直看不起蟾蜍一族，认为他们丑陋而粗野，是自然界中的下等生物。不过，对蝌蚪们来说，并没有那么多成见，毕竟，在这场蝌蚪逃亡游戏中，他们的处境一样，都是被各种掠食者逐猎的对象。

再说，这个叫虎耳的蝌蚪彬彬有礼，绝不会让人产生粗鲁和生硬的感觉——事实上，他的态度，比自己群里很多刻薄的同伴都要好得多呢。

荠米没再多想下去，水禾已经叼起了细茎的另一头，她和虎耳正等待荠米的动作。

荠米咬起了他面前的那段四叶草细茎。

三只被四叶草的细茎连在一起的蝌蚪，缓缓地一起游动起来。

他们一开始动作有点僵硬，水禾与荠米常常因为摆动尾鳍的不同步，而把那根四叶草的细茎弄得歪歪扭扭的。

这样几次三番之后，虎耳停下:“我想，我们该利用一下我们的后腿。”

水禾和荠米都气喘吁吁:“什么?”

“你们看不到对方，不知道怎么同步地摆动尾鳍，可我们的尾鳍摆动，都是跟后腿划水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我们一起划动后腿，先左腿，后右腿，再左腿……只要我们后腿划动频律一致了，尾鳍自然就能跟着同步摆动。”

水禾和荠米想一想，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这个大个子蝌蚪不光性格坚毅过人，头脑反应也特别快!

水禾和荠米练习了一会儿怎样同时划动左右后腿，再次叼起水草长茎上路了。这次，他们游动得平衡多了，而虎耳虽然没有尾鳍，但跟着他们一起有节奏地蹬动后腿之后，身体也轻快了很多，荠米他们并没有感觉多少他的重量。

他们掌握了诀窍，游得又稳又快。

很快地，那片被四叶草铺满的水域，连同其中的危险一起，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皎洁的月光渐渐西沉，水面平静无波，大泽的夜色静谧而安详。

三个小蝌蚪在水面上游动，激起了一阵阵的涟漪，有夜间活动的水甲虫出来，偶然看到了这一幕，果然被吓得四处逃散。

翌日，大泽出现一只三头怪物的消息不胫而走，大泽里的居民，为此很是惴惴不安了一段日子。有个四处吟游的蛙族诗人，还根据这个传言，编了一支小曲:

三头怪物，怪模怪样，

六只眼睛，不怕光亮。

三头怪物，脾气古怪，

水波激荡，游得飞快。

三头怪物，沉默不言，

四处探寻，要找食粮。

三头怪物，食量如斗，

小鱼蝌蚪，快快逃走。

这首小曲因为朗朗上口，一时之间在大泽传唱。甚至还有好奇而胆大的年轻青蛙，在大泽里四下游走，寻找过小曲中描述的“三头怪物”。

几天之后，当水禾、荠米、虎耳三个听到这首歌，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愕然之后，不禁大笑起来。那个时候，水荠米刚刚经历了一件悲痛事件，让他终于云开雾散、开心一笑的，就是这个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