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堵住他们,遮盖住他们,尽量把他们包围在中间——
鲜花,灌木和树藤——
让我们遗忘掉那些画面和那些声音,
那些味道和那些种族的区别吧!
散落在圣坛石板边上发黑的灰烬,
唰唰的瓢泼大雨,
雌鹿们在未种植的田野上生育子女,
没有人会再去打扰她们;
没有门户的老墙壁倾塌,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界里,
没有人会再住进去!
要是你曾经阅读过第一部《丛林故事》,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莫格里在会议岩上将谢尔汗的毛皮用竹钉固定在那里后,他对着存留下来的西奥尼狼群宣称自己以后还要一个人在丛林中打猎。然而狼妈妈和狼爸爸的四只小狼却说,想要和莫格里一起打猎。但在短时间内就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是极其不易的——更别说是在丛林里。等到喧闹的狼群解散之后,莫格里首先最想要做的莫过于赶紧回到自己的狼窝去睡个痛快。然后,他会把自己和其他人发生的惊险旅程说给狼妈妈和狼爸爸听,他们愿意听什么他就会讲什么。在一天早晨的阳光里,当他摇晃着他那把剥皮刀的时候——谢尔汗的皮就是他用那把刀弄的——阿克拉和灰兄弟说,他学会一些道理了。然后,他俩儿就把水牛被赶到河谷的经历中他俩的丰功伟绩说了一遍。巴卢吃力地爬了上来,完完整整地把这件事都听了去。然而巴希拉欢喜得上下挠起了痒痒,他为莫格里自己安排的这场战斗的过程而感到兴奋。
已经日照三竿头了,不过没有人想要睡了。说话的时候,狼妈妈会偶尔地仰起头来,努力地享受着会议岩上那张虎皮在风中的味道。
“只是,如果说为了这儿的阿克拉和灰兄弟,”最后莫格里说,“我所做的还很少。啊,妈妈,妈妈!如果你看见那些黑压压的牛群像一条河流一样冲下河谷的场面,或者看到人群向我扔石头的时候牛群破门而入的样子就好了!”
“幸亏我没有看到最后的场面,”狼妈妈严肃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看着自己的孩子像豺狗似的被人追逐驱赶。这笔账我一定会跟那些人群要回来的,但是那个给你牛奶喝的女人我不会伤害她的。嗯,只有她我才会放过的。”
“别激动啊,拉克莎!”狼爸爸慢条斯理地说,“你看,青蛙已经回来了,这么聪明的人,他自己的父亲要愿赌服输啦。只是,你头上的那道伤怎么来的呀?最好离人远点。”巴卢和巴希拉不约而同地附和起来:“离人远点。”
莫格里依偎在狼妈妈的怀里,知足地弯起了嘴角,对他自己来说,再也不想看到、听到人的动静或者闻到人的那些味道啦。
“不过,要是……”阿克拉提高了声调说,“不过,要是人们不让你消停呢,小兄弟?”
“我们五个是在一起的,”灰兄弟一面打量着自己的伙伴,一面说,说到最后那个词儿时,猛地合上了下巴。
“那次捕猎我们不该缺席的,”巴希拉说,并轻轻地摇了摇尾巴,看看巴卢,“不过嘛,现在还去想那些人干什么啊,阿克拉?”
“事实上是这样的,”那只孤狼说,“在岩石上搭那张黄贼的皮的时候,我在回来的时候顺着咱们的足迹,踩到脚印上转向旁边,最后一躺下,足迹都乱糟糟的了,这样子就不会有人跟着咱们的踪迹回到村子来。不过在足迹被我破坏得连自己也分不清时,蝙蝠蒙过来了,他飞扑在树林中,然后在我的头顶上悬着。蒙说:“人娃娃被赶出来的那个村子,就像黄蜂的窝,叫得闹哄哄的。”
“我扔了块个头很大的石头,”莫格里偷偷笑着说,他经常把熟木瓜往黄蜂窝上扔,以此来寻开心,而且在黄蜂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早就躲在最近的池塘里去了。
“我向蒙询问,他还看见了些什么。他说,村口红色的花都开了,而且在旁边一些男人们都拿着枪坐那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我是有经验的,”阿克拉看了看自己在大腿外侧和躯体上干巴了的旧伤疤,“人们拿着枪不是闹着玩的。小兄弟,不久你就会看到,一个拿枪的男人沿着我们走过的痕迹追来——要不是他已经在路上的话,我是不会这么说的。”
“他跟来干什么呢?人群不是都把我赶了出来。还不够吗?”莫格里气愤地说。
“小兄弟,别忘了你是个人。”阿克拉回了一句,“这不该是由我们这些自由猎手们来回答你,到底你的人类兄弟们要想干什么或是为了什么。”
当那把用来剥皮的刀子深深扎进地里的时候,幸亏阿克拉把自己的爪子缩了回来。莫格里动作的敏捷已经是一个普通人类无法跟得上的,幸亏阿克拉是一只狼。但是就算一条狗,一条已经被人类驯化得乖巧的狗,也会从沉睡中被一个触碰到他身子的车轮惊醒,然后机警地在那车轮要往前走时,迅速地跳开,使自己安然无恙。
“以后的任何时候,”莫格里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一边把刀子放入刀鞘,“不要把那些人群和莫格里放在一块儿讲,分开说。”
“哟!这把刀子的尖儿还挺锋利呢,”阿克拉在那把刀子在地上扎过的地方认真地嗅了嗅说,“但要是和那伙人待在一起生活的话,你的眼睛也许变迟钝了,小兄弟。就刚刚你往下扎的那点儿时间,足够我杀死一头雄鹿了。”
巴希拉一下子跳跃了起来,站直了身子,往上拼命地伸着头,嗅着鼻子,并且他身上每一个弯曲的部位都挺直了。灰兄弟也赶紧地照着他的样子做,稍微往左靠了过去,面向着从右边吹来的风。正在此时,半蜷着身子的阿克拉迎着风跳过去五十码,也挺直了。莫格里钦佩地看着。虽然他鼻子那嗅东西的本事已经比人类好得多,但也永远达不到真正的丛林动物们的鼻子那般敏锐,而且他在炊烟袅袅的村庄生活的几个月,致使他的嗅觉还倒退了不少。尽管如此,他让手指浸湿,往鼻子上蹭了蹭,并且也挺直身板去闻高处的味道。那些气味尽管是最细微的,但也是最真实的。
“有人!”阿克拉号叫着并曲着身子伏下来。
“布尔迪阿!”莫格里一边蹲下来,“他是沿着刚才的痕迹来的,你看!那是他枪上反射着的光线。”
一开始只是微弱的光点,转眼间,光点就到了那支陶尔牌老式步枪的黄铜夹具上。奇怪的是,丛林中没有什么东西会随着那个光点闪动,要是天空中快速穿过的一朵云彩,那么,那时候一片云朵,或是一个小水塘,甚至是那些光滑的树叶,都会明晃晃地闪着亮光。只是现在空中没有云彩,也没有一丝风动的痕迹。
“我就知道那些人会跟来的,”阿克拉炫耀地说,“我统帅狼群可不是靠运气的。”
四只小狼安静的在旁边一声没吭,然后贴着地面溜下山脚去,钻进草丛中或者树底下的灌木丛中,像是在草地里消失的一只鼹鼠一样。
“你们要去哪儿,怎么不告诉我?”莫格里喊道。
“嘿!小声点儿,不一会儿我们就要让他的头骨在我们脚下滚动了!”灰兄弟答道。
“别走啊!别走!等一等!人又不会吃人的!”莫格里叫嚷着。
“除了现在,谁以前算是狼呢?那个拿着刀猛击我的可能就是个人?”阿克拉说。这时那四只狼闷闷不乐地掉头回来,趴了下来。
“需要我把要做的事情的全部缘由都说出来吗?”莫格里发狂地说。
“这是一个人啊!他说话了!”巴希拉小声地在胡子下面嘟囔着说,“即使在乌代尔布邦,当那些人在邦主的牢笼边围着时,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们丛林的兽民都知道,万物中最聪明的是人。要是我们也能够相信所听到的,我们就该明白,在万物之中人也是最蠢的。”他加大了声音又说道,“莫格里在这点上说的没错。那些人都是结伴在一块狩猎的。我们有必要搞清楚其他野兽会做些什么,不然糊糊涂涂地杀一个人是最不明智也是最愚蠢的捕猎。好的,就让咱们都来看看他到底能说些什么。”
“要去你自己去,”灰兄弟怒气冲冲地说,“独自捕猎吗,小兄弟。我们自己心里都明白的。就这会儿功夫,早就把那个脑袋骨踢在脚下了。”
莫格里逐个逐个地望着这些朋友们,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一会儿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阔步迈向了狼群,单跪着一条腿说:“我能够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看着我吧!”
他们焦虑地等待着。当他们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的时候,他尽力地叫喊着他们都回来,叫喊得让他们毛骨悚然,竖起了全身的毛,每一条腿都在发抖着,都向莫格里用力地瞪圆了眼睛。
“那好吧,”他说,“那么我们五个谁来做头领了呢?”
“小兄弟,你来做大家的老大吧。”灰兄弟一边舔了舔莫格里的脚,一边说。
“好的,大家都跟着我吧。”莫格里说,于是那四只狼都夹着尾巴紧紧跟在他后面。
“都是因为他和人在一起生活过,”巴希拉在他们后面轻快地走着,“巴卢,在丛林中有了比‘丛林法律’更重要的东西了。”
虽然老熊一声不吭,但是他心里面想了很多事。
莫格里顺着布尔迪阿走的那条路横穿了过去,静悄悄地走捷径穿过丛林。就在树下的灌木丛分叉的地方,他遇到了那个老人。肩上扛着他的老式步枪的老头儿正沿着昨天晚上的足迹小跑。
你一定还记得很清楚,莫格里当时是双肩扛着谢尔汗那重重的虎皮离开村子的,当时阿克拉和灰兄弟也是跟在他后面轻轻地跑着,以至于在地上十分清晰地留下了三条足迹。没过多久,布尔迪阿到达了你们刚才所理解的阿克拉特意弄乱了的留着脚印的地方。接着他在地上坐下来,咳嗽了几声,嘀咕了起来。他侧着眼睛往丛林里的四周观察了一下,暂时休息一下,等恢复了气力再继续前行。就在这段时间里面,他很有可能就会朝着那些正盯着他看的人的上头扔过去一块石头。谁都不会像一只不愿被人听见的狼那么默不作声了。有时候虽然狼群认为莫格里的动作还是很笨拙,但只有莫格里能像人一样走来走去。很快地,他们包围住了那个老头儿,就像一艘全速行驶的汽船被一群海豚围住一样。由于包围住了他,他们就粗心大意地聊起天来,并且他们说的话是以低于人类能听得到的最低音阶说话的,除了那些接受过特别训练的人。(音阶另外的边界是蝙蝠蒙那高声短促的尖叫,那尖叫声很多人也根本听不清,所有的鸟儿、蝙蝠和昆虫的谈话都是采用那个音调。)
“比起其他猎杀,这个好多了。”灰兄弟说。这时布尔迪阿弯下身子,两只眼睛努力盯着,嘴里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就像是一头在丛林河边迷了路的猪。谁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呢?”布尔迪阿依然在喘着粗气嘟囔着。
莫格里做了翻译:“他的意思是,那些狼一定在围着我跳舞。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看到过这种脚印。他还说,他很疲倦。”
“在他准备上路之前,会再休整一下的,”巴希拉不慌不忙地说,在一棵树的树干周围他慢慢地绕着转圈,正在玩着他们玩的捉迷藏游戏。“你看,那个瘦巴巴的家伙在干什么呢?”
“要么是在吃东西,要么是在抽着烟。那些人们最喜欢拿嘴巴解闷了。”莫格里说。那些静悄悄的跟踪者看见那个老头儿点着手中的水烟筒,接着抽了起来。他们牢牢地记住了那烟的气味,这样在必要时就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分清楚布尔迪阿的方位。
这会儿,路的一边有几个烧炭夫走了过来,并轻松地停下和布尔迪阿说话。因为布尔迪阿是一名猎人,早已在附近一片有很大的名声。他们一个个都坐下来抽烟。在布尔迪阿正要说一说鬼孩子莫格里的事迹时,巴希拉和他的伙伴们走上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布尔迪阿唠唠叨叨地讲着故事,还添油加醋,信口开河。比如他自己如何确实杀死了谢尔汗什么的;莫格里是怎样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狼,并且和他战斗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又变回了男孩儿,还给布尔迪阿的枪施了魔法,以至于当布尔迪阿用枪向莫格里开火的时候,子弹绕了弯飞走,打死了旁边布尔迪阿的一头水牛;还说什么村民认为他自己是西奥尼最勇敢的猎手,于是就派他来丛林里杀那个狼孩儿;并且说现在村里已经抓住了那鬼孩子的父母——米苏阿和她那个男人,马上要拷问他们了,让他们承认自己是女巫和男巫,再把他们烧死。
“大概要多久?”烧炭夫问,因为他们很有兴趣参加那个仪式。
布尔迪阿说,因为村民希望他先杀死那个丛林男孩,所以如果他还没回去的话,村民什么都不会做的。但是在他回去之后,米苏阿和她丈夫就会被村民发落并把他们拥有的土地和水牛分给村民。米苏阿丈夫的水牛非常强壮和精良。在布尔迪阿看来,消灭巫师是一件大好事,最坏的巫师莫过于那些款待纵容从丛林里来的狼孩儿的人。
但是,烧炭夫说,要是那些英国人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他们早有耳闻,英国人是一些非常疯狂的人,他们不会允许虔诚的村民们随随便便地就杀死巫师们。
“这个不用担心,”布尔迪阿说,“村民的头领可以和他们说米苏阿和她丈夫是被蛇意外咬死的。好啦,全部都已经安排好了,目前要解决的就是赶紧把那个狼孩儿送上西天。你们还没有碰见过这样一个家伙吧?”
这些烧炭夫朝四周特别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庆幸自己没遇见过也没收容过那个狼孩儿。但是他们完全相信,如果有人能够找到那个狼孩儿,一定会是像布尔迪阿这样勇猛的人了。天色不早了,他们心里琢磨着,他们得专门去布尔迪阿的村子一趟,亲眼目睹一下那个邪恶的女巫到底长什么样。布尔迪阿说,尽管他的责任只是杀死那个男孩儿,但是他也不愿意让一群毫无经验又手无寸铁的人独自穿过那片丛林;要是没有他来做指引,在丛林之中任何时候都可能在半路上蹿出来狼魔。所以他愿意陪同他们穿过丛林,要是那个狼孩儿半路上蹿出来——那就更好了,他反而可以让他们看看西奥尼最优秀的猎手是如何对付这类事的。他还说道,婆罗门[1]给了他一种降服狼孩儿的符咒,保佑他万事平安顺利。
“然后又说了什么?然后又说了什么?然后又说了什么?”那几只狼每一小会儿就重复问一次;在布尔迪阿讲到女巫那段之前,莫格里都一一解释给大家听,但是在讲到女巫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翻译不出来,所以他就只是简单地说了说,那天好心收留他的那两个人已经落入了陷阱。
“人也会被人用陷阱捉走吗?”巴希拉问。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他就是这么说的。那些人们简直全都疯了。米苏阿和她的丈夫是无辜的,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难道就因为收留我就该被放到陷阱里?还有那些关于红花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得留心一下这些事儿。不过他们都得等布尔迪阿回去,才会处置米苏阿和她的丈夫的。那么……”莫格里一边玩弄着手中那把剥皮刀的刀柄,一边苦思冥想着。就在这会儿,布尔迪阿和烧炭夫们走在了一起,昂首阔步地启程了。
“我得马上赶回米苏阿那里。”莫格里说。
“那些人难道就这样被放走了吗?”灰兄弟贪婪地望着那些烧炭夫的背影说。
“用你们美丽的歌声给他们送行吧,”莫格里说着咧嘴一笑,“你们能把他们拖住吗?我希望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最好还回不到村里去。”
“我们要是理解人类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们像山羊一样来回兜圈子。”灰兄弟轻蔑地龇了龇他的白牙。
“我才不用这么费劲呢。送给他们一小段歌声,让他们一路上不寂寞,并且不需要你唱得很好听。咱们跟着他们一起走,巴希拉,你来做一做编曲家。太阳落山后我们在村边见面,灰兄弟认得那地方。”
“为了一个人类的娃娃在漆黑的时候去打猎。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睡觉啊?”巴希拉说着打了个哈欠,不过他的眼神告诉别人,他很有兴趣干这件乐事。“但是要我给那些没毛的人唱歌!不如试一试吧。”
他把头部低了下来,好让声音传得更远一些,然后他拖着长声喊出“祝打猎凯旋”——一种本该半夜嚎叫的声音却在下午响彻丛林,单单那声音就已经让人害怕了。莫格里听到那呜呜鸣叫的声音抬高了,又低下来,然后又变成一种令人感到可怕的哀嚎声。当他跑过丛林时,微微一笑,慢慢地,声音在他身后听不见了。他好似能够看见那些烧炭夫缩成了一团,老布尔迪阿的枪筒像一片香蕉叶子,立刻朝着各个方位摆动起来。这时灰兄弟发出了狼群驱赶大蓝牛的指示,那头蓝色大母牛的“呀啦嗨!呀啦嗨!”的喊声。那声音就像是来自天空中一样,越来越靠近,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楚,随着一声突然的叫喊便停了下来。另外一匹狼作了回应,就连莫格里都会毫不犹豫地说,那群狼发出了十分有魄力的喊叫。然后他们用狼群中那叫声深沉、洪亮的狼所熟知的每一个回音、颤音和装饰音,在丛林中一齐唱起了动人的乐曲。虽然演唱起这首歌的声音还是很有瑕疵,不过只要你能够想象一下,当那歌声在下午寂静的丛林中传开时,会让人有什么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们在平原上留下了身影,
他们就在我们的痕迹之后一步一步地走着,
清楚明朗,又急躁不安,
所以我们再一次跑回自己的家里。
每天安静的早晨,每块石头和每一棵植物,
都光溜溜地,盛气凌人地,孤独地站立着;
这个时候大喊着:“愿天下顺从着‘丛林法律’的善民们
能够得到安眠和休息!”
这会儿,我们这些人把宝物藏在丛林里等着你们;
这会儿,我们这些丛林里高贵的人们放下身段,弓着身
子什么声响也不做,
偷偷地溜进洞里和山林。
这会儿那些人的牛儿们长的魁梧强壮,平平凡凡,
用着自己全身的力气拉着崭新的牛轭耕种。
这会儿,那一缕缕使人恐惧的光明在明亮的湖面上绽放
红色的光芒。
啊!向洞穴出发吧!太阳就在草丛的后面发着光芒躲
藏着,
微风就在清脆的草丛后面无声无息地走过。
睁开你们的眼睛吧,让我们一起仰望这世界,
游走在丛林里,认不清白天的模样。
野鸭在蓝色的天空下鸣叫着:
“白天啊,白天,你是属于那些人的。”
等到我们身上的露水在空气中蒸发后,
或者到路边的湿漉漉的地方,
在每天取水的那里,起起伏伏的水岸变得又干又脆,一
遇到水就成了泥巴。
那出卖我们的星夜,让每一只或卷或舒的爪子在地里留
下了印记。
这个时候又听见有人在大喊着:
“愿天下顺从着‘丛林法律’的善民们能够得到安眠和
休息!”
但是,就在人们急忙往树上爬,可以听见树木发出唰唰的响声和布尔迪阿开始重复那些令人听不懂的咒语的时候,那首歌产生的作用任何翻译也无法表达,更不能表达出那四只狼崽在歌中用的每个词语对人的嘲弄。再后来,那些人干脆找了个地方躺下休息,因为就像所有在生活中自食其力的人一样,他们也是那一类办事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的人。如果不睡觉的话,就会让人没法以最好的状态做事情。
与此同时,莫格里早已经以一小时九英里的速度,走了好几英里地。就在他健步如飞地向前走时,他发觉自己虽然被困在人类中间有那么多个月之后,自己还能够这样强健,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这时候,他的脑子里晃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尽自己的一切能力把米苏阿和她的丈夫从陷阱中解救出来,无论是什么陷阱。不仅是因为他生来就对那些陷阱怀有疑虑,而且在后来他也曾私底下自己有过承诺——他和那个村子的账总要全部算清。
他终于看见了那使他印象深刻的牧场和那棵达克树,还记得在他杀死谢尔汗的那天早晨,灰兄弟就是在那儿等他。这个时候太阳刚好要落下西山。莫格里对人的种族和社会都很是愤怒,当村庄的屋顶映入他的眼帘,有个东西冲上了他的咽喉,使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同时也发现了,那些人们早早地就从地里回来,但是他们却都没去准备晚饭,而是全都聚集到了村子的那棵树下,呼喊着、喧闹着。
“那些人们不知疲倦地为其他人们处处设陷阱,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感觉到少了什么东西,”莫格里说。“昨天晚上是莫格里——但是所谓的那一夜其实是好多个雨季之前了。今天晚上是米苏阿和她的丈夫。明天晚上以及过了好多好多个夜晚以后,还会轮到莫格里。”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墙体的外面走过,直到找到了关押着米苏阿的小屋子,然后通过窗户他朝屋内望去。米苏阿手脚都被绑住躺在那儿,嘴里塞着东西。她一边艰难地喘着气,还一边呻吟着;另一边被绑在那个漆着鲜艳颜色的床架上的是她的丈夫。有三四个人背靠着那小屋朝向大街开的门坐着,而门却紧闭着。
莫格里对村民的习俗和规矩已经非常了解。在他看来,只要那些人有得吃,有得聊天,又能抽烟,他们才不会去做其他的任何事。不过要是他们吃饱喝足了,他们同样会变得危险。不用过多久,布尔迪阿就会回来了,要是又让他这个作为向导的任务完成的话,估计他又会有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可以在别人面前去吹牛了。所以,莫格里赶紧从窗子钻入屋内,弯着身子走到那个男人和女人面前,弄断绑他们的绳子,拽出他们被塞到嘴里的东西,然后向屋子的四处望望,寻找牛奶。
米苏阿快被疼痛和害怕弄得发疯了(石头和鞭子在整个上午接连不断地砸在她身上),她刚要喊,莫格里赶紧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及时制止了她。她的丈夫坐在那儿把土和脏东西从自己被揪坏的胡须上弄出来,只是生气,不知所措。
“我就知道的——我能猜得到他会回来的,”米苏阿终于啜泣着说话了,“我想现在可以确定了,他一定是我失去的儿子了!”她把莫格里搂在自己的怀里。本来莫格里还一直保存着平常的镇定,不过这时却让他全身开始发抖,这太让他又是紧张又是担心了。
“怎么会有这些绳子,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把你们绑起来?”他停了一会儿问道。
“还不是因为生了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要被陷害,不然还会有什么原因?”那男人哼了一声说,“喏!看到没有,都流血了。”
米苏阿沉默不语,只是莫格里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伤口,并且都能够听得见,他在看见血的时候把牙咬得嘎嘎作响。”
“知道是谁做的这事儿吗?”他说,“我要向他讨回来。”
“全村人都有份的。加上我有很多的钱和很多的牛。米苏阿和我就都成了会巫术的人,仅仅因为我们那天收留了你。”
“这是什么意思。米苏阿你来说一说这事儿是怎么了。”
“纳索,你记得吗,那天我给了你牛奶喝?”米苏阿心惊胆战地说,“不仅因为你是我那被老虎偷走的儿子,还因为我非常地爱你。他们说,就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是一个魔鬼的母亲,所以必须得以死谢罪。”
“什么是魔鬼?”莫格里问。“我只听说过死神。”
那男人一脸愁苦地抬头看了看,米苏阿却突然笑了起来。“你看看!”她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就说过了,我说过他不是什么会魔法的巫师。他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
“即使儿子不是巫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那男人说,“现在的我们就好像是已经要死了的人。”
“那里有一条通向丛林的路,”莫格里指着窗外说,“现在你们的手和脚也都松绑了。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我的儿子啊,我们对那个丛林很不熟悉,就像你所想象得到的那样。”米苏阿开口道,“就算出去了,我也觉得没法走多远。”
“就是啊,而且还有那些男男女女会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还是会被找到拖回来到这儿。”那丈夫说。
“不用担心!”莫格里用他那把剥皮刀的刀尖划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一边说:“我并没有想伤害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人的意思——至少现在还不想。不过,他们可不会一直都在这儿守着你们。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许多别的事情要想了。啊!”他抬起头,听着外面的叫喊声和踩踏声,“我想,他们最终还是让布尔迪阿回来村里了。”
“就在今天早上,他们让布尔迪阿出去杀你,”米苏阿说,“你没遇见他吗?”
“是的……我们……我遇见了他。估计他又有故事可吹牛了,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就有时间干好多事了。但是我要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想想你们要去哪儿,等我回来的时候告诉我。”
他就从窗子边往外跳了出去,接着像刚才进来的那样扶着村子外面的墙往外边跑去了,一直跑到可以听见围在无花果树四周的人群说话的地方。躺在地上的是布尔迪阿,他一边咳嗽一边哼哼,很多人都在向他询问着今天的情况。他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因为刚才爬树的缘故,他的手和腿都蹭破了皮,现在他的样子几乎说不了话了,但是他却能够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此时的地位是如此的重要。他偶尔讲起了那些关于魔鬼的事情,还说起会唱歌的魔鬼是怎样的为难他以及丛林之中魔法的魔力。以为他正要给其他的村民说一些后续发展的事儿,他却突然要求先来几口水解解渴。
“混蛋!”莫格里嘴里念叨着说,“你倒是能说啊——就说啊!能讲啊——就讲啊!这些人果然是和那些丛林的猴群是近亲啊。这会儿他又需要用水清洁他的嘴啦,他还必须得抽烟,等喝完水,抽完烟的事儿都干完了,他一定还会编出一大堆故事来讲,继续吹牛。人们还是一群相当聪慧的精灵啊。要是在布尔迪阿的故事还没能塞满他们的耳朵之前,他们没有人愿意留下来看守着米苏阿。但是同时——我自己也好像像他们一样懒惰了!”
他轻轻地把身子抖动了一下,接着不知不觉地便溜回刚才那个关押着米苏阿夫妇的小屋里。他在窗户旁边刚要跳进屋里面时,他的脚丫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啊——妈妈,”他说,他对那种语言非常熟悉,“你来这儿干什么?”
“刚才我的孩子们在树林中唱歌,我听见了,很担心,于是就跟随着我最疼爱的一个来了。小青蛙,能带我去看看那个用心照顾你还给你牛奶喝的女人吗?”狼妈妈说,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被露水打湿了全身。
“那些人把她押在一个房子里绑上了,想要把她杀死。我已经把那些绳子都解开了,我想让她和她丈夫从丛林的道儿上离开这里。”
“那好,我去找找他们,虽然说我现在老了,但是起码我还有强健的牙齿。”狼妈妈用两个后腿把身子顶了起来,趴在窗子边往小屋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她很敏捷地将脚丫子无声无息地落回到地上来,她只是说:“虽然说曾经我给了你最初的奶吃,不过说到底巴希拉说的也是实情,这人啊到底是要回到人那儿去的。”
“这一切很难说吧,”莫格里一脸不悦地说,“不过今天这个夜晚我和那条路离得很远很远呢。就在这儿等着吧,只要别让她看见你。”
“你总是很大胆,一点儿都不怕我,小青蛙,”狼妈妈说着又回到那片高高的草丛中,藏了起来,她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回来啦,”当莫格里摇摇摆摆地再回到小屋里面时,他激动地说,“那些人全都在布尔迪阿周围坐着,他在最里面又在讲那些并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儿。一会儿他讲完故事时,那些人说了,他们一定要拿着那红花——拿着火放到这里来,把你们俩葬身火海。该怎么对付他们啊?”
“不用担心,我和我的丈夫谈论过了,”米苏阿说,“离这儿三十英里之外有一个地方叫做卡尼瓦拉,我们可以在卡尼瓦拉找到英国人来帮助我们……”
“英国人是哪一个族群?”莫格里问道。
“这个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知道他们是白人,人们说那些白人在世界各地都有他们的领地,而且他们不允许没有证据就让人们被殴打或被烧死。只要今天晚上我们能够去到那里,我们就还有一线希望。不然,我们一定是必死无疑”。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去那里。今天晚上没人会通过那个大门。可是他在做什么呢?”米苏阿的丈夫跪在小屋的一个角落上挖着什么东西。
“那是他藏着的一些积蓄,”米苏阿说,“除了这个,我们其他的东西就什么也带不走了。”
“是啊,没错。那东西经常在很多人的手里转移来转移去,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热乎过。除了这个地方之外,人们也需要它吗?”莫格里说。
那男人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我看啊,他就是个傻瓜,而不是什么魔鬼。”他嘟哝着说,“如果是我,我会用这钱买一匹马。因为我们已经被打得全身是伤,而且流了不少血,没有马是走不了多远的,并且村民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赶上我们。”
“除非我愿意,不然他们是赶不上的。不过想要弄一匹马倒是个好主意,米苏阿看起来很需要它。”她的丈夫站了起来,把最后一些卢比放进自己的缠腰布里。之后,米苏阿在莫格里的帮助下从窗户钻了出来,外面冷冷的空气顿时使她精神了不少,但是尽管如此,在星光下的丛林看上去黑嘟嘟的,令人感到瘆得慌。
“去卡尼瓦拉的路你们知道吗?”莫格里轻轻地问。
他们点头表示知道。
“那就好。千万要记住,现在别害怕。在路上的时候只要走好就行。不过——不过,在路上的时候,特别是丛林中,你们的前前后后可能会有一些不太让人喜欢的歌声。”
“我们可以大胆地穿过丛林中的黑夜,难道你认为在丛林中遇到的任何事会有比被烧死更让人担心恐惧的吗?就算是被野兽咬死都要比被人杀死强。”米苏阿的丈夫说。在一旁的米苏阿只是看了看莫格里,轻轻地笑了笑。
“要注意了,”莫格里接着说,仿佛他就是巴卢那样在向一个傻娃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一个古老的“丛林法律”——“都得记着了,不会有一颗牙在丛林中对你们龇着,也不会有一只脚在丛林中朝你们踢去。不论是人还是野兽,都不会阻挡你们,直到你们走到看得见卡尼瓦拉的地方,会有人在周围保护你们。”他忽然转向米苏阿说,“即使他不相信,你也会相信吧?”
“当然是的,我的儿子。不论是人,幽灵,或是丛林中的狼,我都愿意相信。”
“在耳边回响着兽群的歌声时,他自然会感到害怕。这个你总会理解的。现在就起身吧,走得稳当一些,用不着慌慌张张的。那个大门已经被我关上了。”米苏阿扑在莫格里的脚旁啜泣着,虽然他颤抖了一下,不过很快地就把她扶了起来。这个时候,她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接着她尽力用脑子里能想出来的所有祝福的称呼叫他。他旁边的那个男人却一脸愁容地望着附近自己的田地,说:“等我们到了卡尼瓦拉,并且还能够得到英国人的关注的话,我一定要把那个婆罗门、老布尔迪阿和其他的人都告上法庭,一定得让这些野蛮的村民受到惩罚。我要让他们为我那些没耕种的庄稼和那些没喂养的水牛付出两倍以上的代价。相信我会得到公正的待遇。”
莫格里弯起了嘴角:“我不懂什么是公正,只是,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来看看,这里还会有什么剩下。”
一群人一起向丛林走去了,这个时候狼妈妈在刚才躲藏的地方跳了出来。
“都跟上啊!”莫格里说,“我们一定得让整个丛林都看到,这两个人有我们在保护着。只要叫一下,我能把巴希拉呼喊来的。”
这时,响起了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嗥叫,然后又落了下去,莫格里看到了米苏阿的丈夫突然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张望着,他几乎想赶快跑回那个小屋了。
“不用害怕,”莫格里看着米苏阿的丈夫慢声说道,“我已经跟你们说了会有这个歌声的。它会一直保护着你们到卡尼瓦拉的。”
米苏阿也催促着她丈夫往前走,在黑夜中他俩和狼妈妈若隐如现。这时的巴希拉好像是从莫格里眼前蹦了出来,那个让丛林的兽民发狂的黑夜却让他高兴得浑身颤抖。
“你的兄弟们真是够意思啊。”他嘀咕着。
“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没有这样对着布尔迪阿也温柔地献上一曲吗?”莫格里问。
“真是温柔啊!温柔得太好了!他们简直把我的尊严都无视得连我自己都看不见了。我对着让我重获自由的锁发誓,我是一直伴随着歌声穿过丛林的,好似我春天里求爱的声音一样!你难道没听见我们唱的歌吗?”
“我还在酝酿着另一个行动计划。你去问问布尔迪阿,喜不喜欢那首歌。可是另外那四个在哪儿?我一点也不希望人群中会有人在今夜离开村子。”
“干吗还需要那四个?”巴希拉倒着脚说,眼睛冒着火星儿,呼噜呼噜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大,“我一定能够把他们给牢牢困住,小兄弟。要来一次捕杀吗?这美妙的歌声和那些爬到树上的人,早就让我都准备好了。谁才是我们最该留意的——那光溜溜、有挖掘习性的棕褐色动物,没毛又没牙,吃土的东西?我几乎全天跟随着他——在十二点时——在最火辣的阳光下。我在后面赶着他,就像那些狼赶雄鹿一样。我是巴希拉!巴希拉!巴希拉!好像是在和我的影子一样和那些人一块儿跳着舞。你看!”那一只大黑豹好似一只小小的猫咪蹿起来扑打头顶上一片飘转的枯叶一样,蹦了起来,左右各一下地往空中抽打,发出呼呼的声音,却又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接着又跳了起来,与此同时,那嘟嘟有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是一个水壶的蒸汽发出嘟嘟的声响。“我是巴希拉,在这个丛林里,在太阳落下的时候,我的全身充满了力量。谁能够逃开我的攻击?人类的孩子,我轻轻地把爪子一提就能够让你丧命,你就会像夏日里的青蛙一样死去!”
“有本事就打过来吧!”莫格里说,他这时却是使用了村民的方言,而不是丛林中的语言,那人类的话让巴希拉不再动作。他迅速地后退了一步,弯下身子,腰和腿不停地颤抖着,他和莫格里的个头刚好一样高。莫格里努力地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以前就是这样瞪着那些狼崽子。他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透露出淡淡的蓝绿色,眼睛瞪得那绿色后面的红光消失了,好像在二十英里之外的海面上的灯塔熄灭了灯光一般;瞪得看他的眼睛都垂了下来,以至于那个大脑袋也跟着那双眼睛越来越往下垂,越垂越低,直到红红的又粗糙的舌头尴尬地在莫格里的脚面上磨蹭起来。
“我的兄弟!”莫格里小声地说,手抚着黑豹的脖子慢慢地、轻轻地抚摸着,一直抚摸到那颤抖着的背部,“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都是黑夜让你做错了事,不怪你。”
“都是因为那个黑夜的气味儿的缘故,”巴希拉生气地说,“在这样的空气中对着我大喊大叫的。只是,你怎么知道的?”
是的,在印度村庄周围充斥着各类不同的气味,特别是对于那些根据气味得出结论的动物来说,这些气味好比是音乐和毒品一样令人为之疯狂。莫格里对着黑豹抚摸了有好几分钟后,接着,黑豹像是一只乖巧的猫一样躺在火堆前,他把爪子缩在自己的胸前,半闭上了眼睛。
“你本来是属于丛林的,但又不属于丛林,”最后他说,“虽然我只能算是一只黑豹,不过我喜欢你,小兄弟。”
“这会儿在树下,他们已经聊了许久了,”莫格里说,也没有听清刚才黑豹的最后一句话,“布尔迪阿肯定又要吹牛了。一会儿他们就会把那女人和男人从牢房中拖出来,堆放在红花里面。一旦打开牢门,他们就会发现牢门已经被打开过了!哈哈!”
“不会的,都听清楚了,”巴希拉说,“如今我的血液已经冷静了许多。最好让他们就在那里发现我吧!一旦看到我了,基本上就没人敢离开他们的家了。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进笼子了;况且我想,他们是不会用绳子把我捆上的。”
“如果这样的话,就要机灵一点啦,”莫格里笑了笑,这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已经开始和黑豹一样的疯狂了,并且为自己闯进过那个小屋而感到自豪。
“嗯哼!”巴希拉低声地嘀咕着,“这里都是臭臭的人味儿,但是这里的床和奥德普尔[2]国王给我在笼子里躺的那种一样。现在我就躺一下试试看。”莫格里耳朵里能够清晰地听到,在这头巨大的野兽的重压下,那张帆布床发出了蹦蹦的断裂声。“对着这让我获得自由的锁发誓,那些人一定会误以为自己捕到了一个大猎物!过来到我的身边,小兄弟。让我们一起祝贺他们‘打猎凯旋’!”
“我想还会有更好的办法。那些人都不清楚在这次恶作剧里我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自己来打猎吧,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
“没事的,”巴希拉说,“你看啊,他们来了!”
在远处的村口,村民们在无花果树下开会,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在疯狂的喊叫中解散开来,每个村民都拿着手中的棒子、竹子、镰刀和大刀挥舞着,挤到了大路上。布尔迪阿和婆罗门的人在前面冲着,而其他人都紧随其后,他们的嘴里喊叫着:“可恶的女巫和男巫!让他们在滚烫的硬币下招供吧!把他们头顶上的小屋烧了!谁收容了狼孩儿,我们就对他不客气!先给他们尝尝棍棒的厉害!火把!多点儿火把!布尔迪阿,准备好枪筒!”
就在这个时候,门变得很难打开。门闩得有些过紧了,不过,那些人还是能够把它打开,火把的光照亮了屋子。屋子内,巴希拉在床上把身子伸直了,他的爪子互相交叉着,慢悠悠地从床的一侧落了下来,他像陷阱一般深邃,好似吓人的魔鬼一样。见到这场景,人们异常地寂静了许久,走在前面的人惊慌失措,从门槛处拼命往回跑;这个时候,巴希拉举起头,打了个哈欠——故意地,小心地,还成心夸张地——只要是在他准备攻击一个对手时,就会打起这样的哈欠。他的那被毛须围着的嘴唇往后一拉,又往上一提,红红的舌头卷着,下颌往下垂着,低垂到你都能看见那半个灼热的喉咙;巨大的牙齿清清楚楚地长在往下陷的牙床上,上下牙合拢在一起,发出嘎嘎的声音,像一个钢铁面钥匙的榫槽在保险箱边棱上用力插的声音。一下子,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巴希拉穿过窗户跳回来,回到了莫格里的身边;而在这同时,伴随着一连串的大喊、尖叫声,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在仓皇之中,跌跌撞撞、乱哄哄地往他们自己的小屋逃去。
“他们会一动不动的,直到明天太阳升起,”巴希拉心平气和地说,“这样行不行?”
整个村庄好似都在午睡中一样,安静极了;不过只要他们仔细听的话,他们可以听得到那些装着谷物的沉沉的箱子被拖过泥地的声音,而后靠在了门上。巴希拉说得一点也没错,一直到天亮,村民们都不敢动一动。莫格里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思索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我能够为你效劳吗?”巴希拉终于开了口,他站了起来,一副讨好炫耀的样子。
“你只需要现在一直盯着他们到天亮。我得去睡一觉啦。”莫格里往丛林跑去,就像是一个死人从岩石上落了下去;他一直睡啊,睡啊,睡了一整天,又到黑夜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巴希拉就乖乖地待在他身边,他的旁边刚好有一头刚刚抓来的公鹿。巴希拉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头公鹿看,这时莫格里拿出了他的剥皮刀准备活动起来,他大快朵颐之后,用手撑着下巴思考着。
“要护送的那两个人已经被我们安全地送到了看得见卡尼瓦拉的地方了,”巴希拉说,“你的狼妈妈让鸢鹰朗恩带话回来了。那天夜里,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一匹马,他们重获了自由,并且迅速地离开了。这样不蛮好的吗?”
“蛮好的。”莫格里说。
“而那些无知的野蛮人一直到太阳出来好高了也没敢有动静。有少数的,也就是吃了些自己的食物,又很急忙地跑回屋子里去了。”
“他们看到你了吗?”
“可能有吧。天刚亮的时候,我在尘雾中回到了大门前,我自己已经低调了许多。现在都没什么事儿了,小兄弟。不如跟我还有巴卢一起去打猎,怎么样?巴卢有了新的蜂窝,想要给我们展示一下,而且我们都想着你能够和原来一样再回来。别再表现出这副表情了,不然都能吓到我了!不用担心那男人和女人会被扔到红花里去,在丛林里任何事都井然有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咱们都已经忘了那些人了吧。”
“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忘了,哈蒂今夜去哪里吃饭?”
“在由他挑的那里。谁要替那个连一句话都不说的家伙回答呀?怎么回事?只要哈蒂能做的,我们一样也能做得到。”
“让他那三个儿子和他来我这儿。”
“但是,小兄弟,这并不适合——对哈蒂叫来叫去的好像不怎么合适。别忘了,他依然是丛林里的老大,那‘人群’还没改变你脸上的表情时,他就教了你丛林密语。”
“那都没差别。现在我有密语对他说。让他到青蛙莫格里这儿来。他若不听,为了洗劫珀尔德布尔田地的事,也必须用命令叫他来。”
“就是洗劫珀尔德布尔的田地,”巴希拉再三地重复着,想说准了。“我去。再怎么说哈蒂不过是只会生气的,我愿意在夜晚里去捕杀猎物,顺便听听那句迫使那不吭声的家伙来的密语。”
他离开了,只剩下了莫格里,他愤怒地把剥皮刀使劲地插到地里。在没有看见并闻到捆绑米苏阿的绳子上的血时,莫格里还从来没在生活中见过人类的血,这对他的影响很大。米苏阿非常爱他,不过说到他对爱的理解,他对米苏阿爱的程度完全相当于他恨人类中其他人的程度。即使他非常恨他们,厌恶他们的谈话、残酷、胆怯,但是不管丛林兽民如何命令他,他都不会去杀一个人,让他的鼻孔被那些可怕的血的气味弥漫。就算他的计划很简单,但同样也是非常周到的;他一想到是老布尔迪阿晚上在菩提树下讲的一个故事才使他脑子里有了这个主意的时候,他偷偷地笑了。
“那也是密语,”巴希拉低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他们就很顺从地在河边进食,就好像他们是公牛。你瞧,他们正从那儿走来。”
哈蒂的三个儿子和他像以往一样地来了,无声无息。粘在他们身体两侧的河里的污泥还是湿湿的,哈蒂在聚精会神地嚼一棵嫩绿的大蕉树的树干,这是他用自己的长牙挖来的。不过他庞然的身躯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向巴希拉表明(巴希拉眼睛很明亮),这并不是他跟一个普通的人娃娃在交流,而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动物来到一个英勇无畏的人面前,哈蒂的三个儿子并排走在自己的父亲后面,晃来晃去的。
就在哈蒂对莫格里说“打猎凯旋”时,莫格里理都不理。在他没说话时,他一直在不停地摇晃着,脚来回倒着。他把嘴张开时,是对着巴希拉,而不是对着那几头象。
“你们今天追赶的猎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莫格里说,“故事说一头落进了一个陷阱的大象,虽然是年迈而聪明的大象,却让大坑里的尖木桩给他留下一道伤疤,从一只脚的上方直到他肩上的颈脊,有一道白色的痕迹。”莫格里手一伸,然后月光在哈蒂转身的时候照出了他那石板色身躯的一侧,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白色疤痕,就像是以前被一根烫红的鞭子抽打过一样。“人们要从陷阱里把他拉走,”莫格里继续说,“只是强壮的他挣脱了捆他的绳子,接着他就逃走了,直到他的伤口痊愈。后来,在夜间的时候,那些猎人们的田地里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不速之客。我还记得,他有三个儿子。这些事情发生在好几年、好几个雨季之前,而且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珀尔德布尔的田地里。哈蒂,不知道到了下一个收获的季节,那些田地会是什么样的啊?”
“我和我的儿子四个人一起收了那些地里的庄稼。”哈蒂说。
“收了那些之后要种田吗?”莫格里问。
“没有去耕地,”哈蒂说。
“不知道那些靠绿色庄稼生活的人们现在如何啊?”莫格里问。
“他们都离开了。”
“那些用来休息的小屋呢?”莫格里问。
“我们把屋子的房顶都弄破碎了,所有的墙壁也都被推倒了。”哈蒂说。
“还有其他的吗?”莫格里问。
“我用五天的时间占领了从东到西所能踏过来的肥沃土地和从北到南所能踏过来的肥沃土地。我们让丛林向外延伸了五个村庄;在那些村庄里,在他们的土地上,如今没有一个人从那些牧场和松软的庄稼地里收取粮食吃了。这就是所谓的珀尔德布尔田地的洗劫,那是我和我的三个儿子一块合作的。不过我很奇怪的是,人娃娃,你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哈蒂说。
“是布尔迪阿告诉我的。是啊,连他也能说实话,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做得不错,有白疤痕的哈蒂;但是要有第二次的话就要干得更漂亮些,因为现在会有人来统一指挥了。把我赶出来的那个‘人群’的村庄你知道吧?他们不仅懒惰、无知,还很残忍;他们就会耍弄自己的嘴皮,他们不是为了吃食而杀害弱者,竟然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在他们吃饱的时候,还会把自己的同类扔进红花中。这些我都见识过。我不想再让他们住在这个地方,他们不配。我厌恶那些人!”
“那就把他们都杀光吧,”哈蒂三个儿子中最年幼的儿子一边说着,一边拔起一簇草,在自己的前腿上摔打掉土之后又把它扔掉,他那双红色的小眼睛悄悄地来回看着。
“我不需要他们死?”莫格里愤怒地回答道,“难道我是一个喜欢在太阳下玩人骨头的狼崽子吗?谢尔汗都被我杀死了,他的皮会腐烂在会议岩上;只是——只是我不清楚谢尔汗到底去了哪儿,我依然没有想法。现在我会拿那些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丛林占领那个村庄,哈蒂!”
巴希拉弯着身子,蹲下颤抖的身体。他能猜测得到,一旦发生最糟的事情,就会上演一次大象们向人群、村庄、街道迅猛左右开攻的事,或是当人们在晨曦中耕地的时候,对人们实行一场有预谋的洗劫。但是这个从人和野兽的眼里让整个村庄消失的计划,使得巴希拉惊恐。现在他总算了解为什么莫格里要请哈蒂来了。因为也就只有这头强悍的大象能密谋和实施这样一场行动。
“最好像那些从珀尔德布尔的田地上逃命的人一样,让他们逃跑吧,一直到我们仅有的耕地上雨水嗒嗒地落到厚厚的树叶上的声音代替他们纺锤轻快的拍打声,直到巴希拉和我可以轻松地躺在那个婆罗门的房子里休息,在庙宇后面的水槽中,公牛卡可以自由自在地饮水!让丛林扩张吧,哈蒂!”
“只是我们——只是我们和他们无冤无仇的,更何况我们在把人们睡觉的地方摧毁前,那是需要花不少的力气的,也是需要很大的愤怒的。”哈蒂犹豫地说。
“丛林中不只是你们才是食草动物啊。你们完全可以把你们的同族都赶来。同时让其他食草动物也都关注这件事。你根本不必在田地变得光溜溜之前露面的。让丛林扩张吧,哈蒂!”
“会不会有人命啊?我可不想再像在珀尔德布尔田地的洗劫中那样,我的长牙都沾上血了,那种味儿我再也不想闻到了。”
“我也不想。我一点儿也不愿意让他们的白骨堆在干净的土地上。只要赶走他们,赶他们去一个其他的新的地方。不能再留他们在那儿了。我亲眼看到并嗅到了那个收留我的女人的血,就是因为我,他们才要置那个女人于死地的。否则,只有在他们门口新长出青草的清香才能冲掉那血腥味儿。它让我的嘴里觉得无比火辣。让丛林扩张吧,哈蒂!”
“是吗!”哈蒂说,“那个尖木桩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疤也是这样无比火辣的,除非我们能够在春天种植时节看着那些村子消失了才好。现在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你的战争就是我们的战争。我们一定要让丛林扩张!”
莫格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全身上下都被愤怒、仇恨激发得颤抖着。大象们刚刚站立的那块地方很快就没人了,巴希拉正惊愕地看着他。
“对着让我重获自由的那把砸开的锁发誓!”黑豹终于又发声了,“你是那个我替你在狼群中说过话的,当时小小的、光溜溜的小家伙吗?丛林之王,在我失去力气后,请为我说话,为巴卢说话,为我们大家说话吧!在你面前我们是些晚辈!是脚底下稚嫩的枝条!是没有妈妈的小鹿!”
巴希拉这种忽然把自己比做迷途小鹿的说法可真让莫格里哭笑不得,于是他笑了笑;喘了口气后他哽咽了一下,又接着笑了起来,笑得他不得不跳入一个池塘中以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围着水池游啊,游啊,好像自己真的是一只青蛙(这也是他的绰号),在平静的月光下钻进钻出地游着。
此时,各自朝着一个方向的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转过身去,悄悄地迈着大步走向一英里之外的山谷。他们慢慢地走着,走着,通过将近两天的行程——也就是那一段漫长的六十英里路——穿过丛林。他们走的每一步,他们的长鼻子摆动的每一下,蒙、朗恩和猴民全都看到了,关注着,并且议论纷纷。接着他们开始不声不响地吃了一个星期左右的东西。哈蒂和他的儿子们非到必要时,他们从来不匆匆忙忙,好似大蟒蛇卡阿那样。
不知道是谁挑的头,在那段日子过去了之后,一个谣言传遍了丛林。谣言是这样的,在一个什么样的山谷里,可以找到更好的猎物和水源。那头猪,他会为了嘴里的食物走到天涯海角。他拖着步子走过那些岩石,和同伴成群结伙而行。鹿和那些靠吃几乎枯死的牧草为生的小野狐狸跟在后面。膀大肩宽的蓝牛和鹿并行,跟在蓝牛后面的是成群的野水牛。那吃草、闲荡、喝水,然后又吃草的兽群甚至可能会因为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东西而转变方向。只是不论在何时,只要有了警报,就会有一只动物站在显眼的地方并且安抚大家。有一次,豪猪伊基带来了好消息,说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好饲料;还有一次,蒙振翅飞向一片林中空地,高兴地叫着,表明那儿安全没有人打扰;还有,满嘴植物根茎的巴卢沿着一条歪歪扭扭的路蹒跚地走着的时候,有时会惊恐又有点笨拙地跑回到那条该走的路上。许多动物或是跑开了,或是失去了兴趣,突然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转去;但还是有许多动物愿意继续坚持,一直往前走。十天左右的时间又过去了,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围着一个半径约有八或十英里的圆圈的鹿、猪和蓝牛盲目地来回绕着,而那些在圆圈的边上搜索着的正是食肉的野兽。圆圈的中央就是村子的所在,村子附近的庄稼熟了,人们在庄稼中间,坐在那些像鸽子栖息的平台的台子上面,用来吓走鸟儿的架子是用小棍子在四根木杆上搭成的。这时不会有人再哄骗鹿了。其实食肉野兽也在他们身后附近的位置,并且驱使着他们继续向前走,继续往里走。
已经是黑夜了,在哈蒂和他三个儿子从丛林悄悄来到的时候,他们轻松地用鼻子把平台的木杆折断了。台子垮了下来了,好像一棵开着花的折断的毒芹倾塌下来了一般,大象们那低沉的吼声充斥着从台子上滚下来的人们的耳朵里。然后,作为先头部队的那些不知所措的鹿群突然冲了下来,好像是洪水猛兽一样冲入村庄的牧场和耕作过的田地。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那些长着尖尖蹄子、用鼻子拱地的野猪;这些鹿剩下的田地,猪会继续蹂躏。不一会儿,狼群的一声长长的警告使鹿群颤抖起来,他们拼命地四处冲撞着,踩倒了大麦,削平了灌溉水渠的堤埂。天渐亮之前,减弱那个圆圈外边的一个地方的压力。食肉野兽都往后留出了一条向南的小径,于是一群接一群的公鹿沿着路跑掉了。另外一些不怕死的还躺在灌木丛中吃完他们下一个晚上的饭。
实际上这件事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在凌晨的时候,村民们看到自己的庄稼全都毁了。他们要是不想离开,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死亡,只要他们一年又一年地靠近丛林,他们离饿死那天也就不远了。当那些饥饿的牲口被放出去吃牧草的时候,就会发现鹿已经把牧场扫荡完毕,于是他们就会晃荡到丛林里,他们的野生伙伴儿就会带着他们慢慢地离去了。第二天来临的时候,村民的矮种马有三四头躺在马厩里,头流着鲜血。只有巴希拉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再把那最后一个尸体随意地拖到空旷的大街上。
村民们在那天夜里,根本没有心思在田间生火堆了,以至于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慢悠悠地走着,将地上剩下的稻谷拾起来;哈蒂拾过的地方几乎是干干净净的。人们准备靠那些储存在仓库里的谷物种子维持生计,等到雨季来临,那时还可以像奴隶一样地干活儿,直到能把损失的年成补上。可事实是,哈蒂的尖象牙早就在粮食贩子想到要给他自己装得满满的谷仓压价收购前,挖开了他泥屋的墙角,撞开了那个用牛粪抹过、放着那珍贵粮食的大柳条围囤。
在这些最后的损失被发觉后,终于轮到婆罗门登场了。他尝试着向自己的众神祈祷,可这是徒劳。他说都怪某些或某个村民无意中冒犯了某位丛林之神,因为,无疑是丛林正在惩罚他们。所以,他们把在最近处游荡的冈德人部落的头人找来——那是些矮个的、黝黑又聪明的猎人,住在丛林深处,他们的祖先来自印度最古老的种族——这片土地的原始主人。村民们尝试着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方式来欢迎这位冈德人。他用单脚独立着,手中拿着一张弓,两支毒箭穿过他的头饰,他既有点恐惧又有点儿轻蔑地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村民和他们已经被毁掉的田地。村民们想知道他的那些众神——那些他们虔诚祈祷着的神——是不是对着他们发了火,想知道是不是还应该供上什么样的牲品。冈德人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当着双目圆睁的红色的印度教偶像的面,拿起一根长着野生苦葫芦的藤蔓的尾端,一次次抽打着,穿过庙宇的门。之后他用双手在空中推着,继续沿着通往卡尼瓦拉的路走回到自己的丛林,并且眼睁睁地看着丛林兽民们缓缓地走过去。他心里明白,一旦丛林蔓延,就意味这地方将被兽民们占领,只有白人才有望让他们离开。
根本不需要去询问他的真正意思。在他们膜拜自己神的地方,那些野葫芦会自己生长,他们最好是尽早地拯救自己。
不过这依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把一个牢牢待着的村子拉走,到其他地方去。村民还是留了下来,只要在雨季前有东西留给他们吃就好说,他们会想方设法到丛林中去捡坚果或者其他食物;但是盯着他们的依然是那些带着愤怒目光的身影,甚至中午还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还不到五分钟,他们惊恐地跑回自己的家,他们经过的那些大树的树干上,正因为树皮往往经不住某些巨大的尖爪子的击打,都被剥掉了,留下清晰的痕迹。越是对守在村子里的人,那些在韦根加河边牧场上玩耍叫喊的野生动物也就变得越无法无天。村民们没来得及维修那背朝丛林、空空荡荡的牛棚的围墙;野猪踩倒了它们,有着多节根部的藤蔓紧跟着长了出来,搭到了那才晾干的土地上的那些弯曲的蔓茎,在藤蔓后面的杂草直立着,好像是大撤退后的一支小妖精部队的武器。强壮的单身男人们先跑了,还四处传播消息,说是整个村子遭遇了毁灭之灾。他们说,就是这个村子的眼镜蛇把自己的洞留在了无花果树下的平台上,没有谁还可以跟丛林以及丛林的众神打仗呢?那些穿过旷野、踏出的小路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不清,于是,他们说和外边世界那一点点的贸易也缩减了。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在夜间的吼声终于消停了,不再扰乱他们了,也是由于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被抢夺的了。地里的庄稼和地上的种子都已经不在了。边远的土地在夜里模糊了,这会儿该是向在卡尼瓦拉的英国人要求帮忙的关键时候了。
按照当地的习惯,他们屡次先后拖延出发的时间,等到第一个雨季时,他们破陋的屋顶涌进了大水,牧场的水已经有脚踝深了,在夏天的炎热之后,万物猛然重新开始生长了,这时,他们——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顶着早晨令人难受的热雨,艰难地走了出去,但是又习惯性地转身最后看了一眼,不舍地向自己的房屋挥别。
一直到最后一户背着行李的人家走出大门的时候,墙内房子的桁架和茅草屋顶在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中塌落了。一个发亮的、像蛇一样的黑色的长鼻子在他们面前一下子抬了起来,打得屋顶架子散了。那鼻子忽然不见了,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然后是一声尖叫。哈蒂掀掉了那些茅屋的屋顶,就像拔出水里的睡莲一样,而一根弹回来的横梁砸疼了大象。在丛林所有的动物中,发怒的野象最肆无忌惮,最具有毁灭性,于是,他只是需要如此来释放自己全部的能量。他向一面泥墙踢去,脚朝后一提,那墙就塌了,在倾盆大雨之下坍倒,和成了泥巴。接着他转过身,尖叫着,倚到左右两侧的小屋上,把小屋那摇摇晃晃的大门碰得直颤,屋檐也压坏了,然后,哈蒂在小小的街道上狂奔着;在这同时,他的三个儿子跟在后面也帮忙肆虐着,就像当时他们洗劫珀尔德布尔时一样。
“丛林就要把这些房子的框架吞噬了,”废墟之中有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说,“每一堵在外面的墙都必须得推到。”莫格里说。他赶紧从一堵像疲惫的水牛般坍在那儿的墙上跳了下来,瓢泼大雨的雨水顺着他厚实光溜的肩膀和手臂往下流淌着。
“还不是很迟,”哈蒂喘着粗气说,“哦,但是在珀尔德布尔我的象牙已经沾了血!我的孩子们!用头撞向外面的墙!一、二、三!使劲!”
外面的墙在四头象并排地用力往前推了之后,裂了,接着倒了,那些村民看见在凹凸不齐的裂口处那些粘着泥土、凶狠的破坏者的脑袋吓得说不出话来。这时,那些村民失去了住所和食物,就沿着山谷逃掉了。他们的村庄在他们身后被摧毁了,掀翻了,踏平了,最后变成了泥水中的倒影。
过了一个月,原来的村庄变成了一片泥泞不堪的土堆,绿色嫩草布满了整个地方。等到这个雨季过去,在这块半年前还在耕作的土地上,就会生长出一大片新的丛林。
【注释】
[1]印度种姓制度中最高等级的成员。
[2]即乌代布尔,印度一个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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