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严峻的考验

从森林夏令营到杜伦特营地，要穿过一条点点溪，之前，这里的鲑鱼非常有名，这种身上长满了斑点的美丽鱼儿藏在深色的溪水里，或者躲在湍急的水流旁，等着那些倒霉的小虫子或者苍蝇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无助挣扎时猛扑过去。在开放捕鱼的季节，贪婪的钓鱼者日复一日地不停垂钓，点点溪已经不再是往日的点点溪；此外，伐木工人的斧头对林木的破坏，也大大减少了它的水源，溪水原来欢快的歌曲如今也带上了悲哀的音符，这都使得周围的美景也比以前逊色不少。

即便如此，点点溪仍有一种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的魅力。在深一点的水域里，美丽的鱼儿游来游去，引得那些热爱垂钓的人都乐意在这里大展身手，展示自己的娴熟技能和无比耐心。沃尔特每次听到点点溪的声音就不忍离去，总要在这里逗留一会儿。

现在，当他悄无声息地迈着大步向杜伦特营走去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很难抗拒点点溪的吸引。自从去过静静池以后，他总是抓住机会练习轻轻走路，这也成了他早晨锻炼的一个重要项目。现在，他在这方面已经颇为熟练了，走在熟悉的路上时，他用不着提醒自己，就能轻松自如地走路，有两次还把野鹿吓了一大跳，而且往往是他都走到小动物身边了，它们都还没注意到他的到来。每当这样的时候，他都会很有成就感，他希望有一天能在狩猎的时候用上这种技能，好让那些动物们知道这种特长并不是它们特有的。

这一次，他一听到点点溪“哗哗”的水声，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希望能在溪水上面的小桥上多待一会儿。可是小桥需要转个弯才能看见，所以他静静地走着，等他意识到前面有人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小桥那里。

桥上坐着一个人，穿着卡其色法兰绒外套，脸埋在胳膊里，一根很昂贵的竹子钓竿随意地放在身边，钓竿的一头还在不停地上下动着，那样子一看就知道下面扯着它的不仅是流动着的溪水。映衬在清晨美妙的景色里，那个人的身影显得有些可怜，他偶尔会抬一下向下垂着的肩膀，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抽泣，不过这抽泣很快就被溪水清脆的声音给盖住了。

沃尔特不知所措地停住了脚步，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哈尔，为了不让别人看见，那孩子来到这样偏僻荒凉的地方发泄自己的痛苦。沃尔特天生情感细腻，他很同情哈尔，为了不撞破他的窘境，便悄悄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回到刚才的路上，转过了弯之后，桥上的人根本就看不见他了。对于男孩子来说，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恐怕就是自己的软弱被别人看到，这样会让他显得不像个男子汉。不过沃尔特没想到这些，他只是觉得自己撞见哈尔在哭，对哈尔不是很公平。

走了大约一百米远，沃尔特又回头朝小桥的方向看了看，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这一次，等他再次回来时，哈尔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收线，一条三十厘米左右长的鲑鱼在他的脚下扑腾着，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可以看见他匆匆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你好啊，哈尔！运气怎样啊？”沃尔特走了过来，兴冲冲地问道。

“不知道，这关你什么事？反正你看见了，这条鱼不是买的，是我自己钓的。”哈尔生气地回答。

沃尔特脸刷的红了，愤怒的回答涌到了嘴边，不过他很快想起了哈尔刚刚痛苦的样子，于是努力克制住自己，走上前去，伸出了手。

“这些都别再提了，”他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你也不想跟我做朋友，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那个孩子咬牙切齿地说。“哈尔，之前有一次我确实很想敲碎你的脑袋，不过现在我主动向你伸出手了。你说我不想跟你做朋友，这可不是实话。好了，你现在是准备敲碎我的脑袋呢，还是想跟我握握手呢？”沃尔特再一次伸出了手，他幽默的天性又回来了。

那孩子慢慢地伸出了手，握了一下。“我……我还是握手吧。”他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然后他把帽子往后推推，仔细看着沃尔特的脸，突然说道：“你真是个绅士，沃尔特。我确实很想跟你做朋友，我确实需要朋友，不过那里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他说着，朝着营地的方向点点头，“可是我又走不了，没有地方可去。你知道的，我家人全都去欧洲度假了，我只好待在这里，没有办法。”

“这样多好啊。”沃尔特热心地说。

“什么意思？”哈尔奇怪地问。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呀，”沃尔特说道，“我很高兴这样。你在营地里做了错事，可是你要是走了，那你就永远都是错的。可能你觉得要是你走了，永远不回来，那这里的伙伴们怎么想你都无关紧要了。可事实不是这样，他们会永远记得你的，他们不了解真正的你，只记得做错事的你，等你长大了，不管你获得多大的成功，你心里总会觉得有一群人不会相信你。你在这里犯了错误，可是你有机会在这里纠正你的错误。你自己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些错误了，但是你可以让那些孩子们忘掉你犯的错误，而且只要你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肯定就会忘记的。

“你爸爸很有钱，你肯定从小就觉得钱是唯一重要的东西。要是在城里，钱确实很重要，可是在这大森林里，钱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重要的是一个人本身，是他的品质，而不是他有什么东西。所以你得忘了你爸爸，不是，是忘了他的钱，然后努力适应这里的方式，最后你会发现，那些孩子们还是会喜欢你的。哎哟，我简直成了一个爱说教的牧师了。”

哈尔笑了，好多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不过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说教，沃尔特。”他说道，露出很坚决的样子，“你说得一点没错，沃尔特，我一定要留下来，斗争到底！不过，你得帮助我才行。”他眼睛里满是渴望。

“肯定没问题。”沃尔特非常热心，“其他孩子肯定也会帮助你的，关键是你得给他们机会。”

哈尔若有所思地盯着溪水看了好长时间，犹豫地说：“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始。”

“我觉得，你应该先去找你们塞内卡队的头儿阿弗里谈谈，说你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你希望能补偿塞内卡队还有队友们。他肯定会帮助你的，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他那人很有风度。”沃尔特说道。

“我知道他人不错，”哈尔承认，“他一直对我很好。我猜，要不是他，别的队友肯定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我希望……我希望自己能有办法补偿队里因为我损失的分数。不过，说实话，沃尔特，靠钓鱼可不行，我根本不知道在哪儿钓鱼才行。以前，我本来想贿赂帕特·马龙，让他告诉我在哪儿才能钓到大鱼，然后我自己钓，但是他很会算计，他说他要钓到了再卖给我，无论如何就是不告诉我能钓大鱼的地方。反正对这家伙来说，钱是绝对管用的，绝对！他也知道，只要我想挣到分数，就得付给他钱，所以他跟我要的价钱越来越高。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要去告发我，是不是你让他去的呀？”

哈尔问到这个问题时脸红了，这说明他很有羞耻心，并且没等沃尔特回答，就赶紧道歉：“我知道不是你。刚开始我认定就是你，肯定对你态度很不好。不过你也算是帮了我的忙，即便是你让他去告发我的我也不怪你，我只是不知道帕特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我一直怀疑是他偷了莫利安太太的坠子，我想要是追着他问这个问题，他肯定会知道点线索的。”

“别再说了，哈尔。”沃尔特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和营地里其他的孩子一样，都把帕特看错了。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偷了坠子，不过我相信绝对不是帕特，咱们森林夏令营里没有一个孩子的心地比帕特更正直。他表面看上去很粗鲁，那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展示真正的自己。我根本不知道他去找总头儿告发你的事情，都是后来才听说的，他去告发你是因为他刚了解到什么是信誉。不过，哈尔，提到信誉这件事，我也确实很赞成他的做法，我不是要对你说教，不过，既然我知道了你的分数来得不地道，再让你这样下去对别的孩子们也不公平。那天早上我和帕特在一起钓鱼，他问我有什么烦恼，我告诉了他，然后下午我去林子里的时候，他就偷偷去了总头儿的办公室，结果你都知道了。”

哈尔严肃地点点头。

“说实话，我觉得帕特做了一件大事。”沃尔特继续说道，“林子里的树上又不会长钱，你给他的那几块钱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对你我来说，哪怕是一千块钱也没这么重要。我觉得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我，他肯定认为你这么做对其他人不公平，而他自己也成了你的同伙，所以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其实也是想纠正自己的错误。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本性正直，这件事做得不错，要是我，就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沃尔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哈尔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因为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自己的问题，现在他的视野开阔了许多。

“什么，难道帕特告诉了你他在哪儿钓鱼吗？”他突然问道。

“没有，是我误打误撞自己找去的。”

哈尔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想弄清楚罢了。我一直认为你成功地贿赂了帕特，所以他才告诉你的，可能你不是用钱贿赂的，但肯定是贿赂了他。我早听说过你来的那天早上，把他打败的事情，所以我就想……也许……也许你……”

“你认为我会威胁帕特，要是他不告诉我在哪儿钓鱼的话，我就再打他一次，对吧？”沃尔特替他说完了那句话。

“我是这么想的。”哈尔承认，“虽然我并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可是我愿意相信，非常希望是这样。不过我一直知道你这人很正直，而且……而且我一想到你在钓鱼这一项上打败了我两次，就觉得很嫉妒你，因为我为得分承担了很大风险。”

“好了，那都过去了，我们还是给那些事掘个坟墓把它们埋掉吧。”沃尔特说道，“我们俩现在都成了正直的人，而且我们还得在这里继续比赛。我很想告诉你那个钓鱼的地点，只是我去的时候，我发现帕特刚好在那里，他让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可是你想挣分，还有别的什么活动你喜欢吗？”

“不知道。”哈尔若有所思地说，“我还很喜欢划船。”

“那太好了！”沃尔特叫道，“那就去吧，赶紧去划呀。你知道我现在在练习四百米游泳，每天都去练习，你也可以天天去划船呀。回去就告诉阿弗里你想去划船，你很愿意去努力，他很快就会找人教你的。你们塞内卡队现在落后很多，每一分都很重要，阿弗里很清楚这一点。我们德拉瓦队很快就要把你们打个落花流水啦。”沃尔特笑着说道。

“要是我们队里再出现两个像我这样的，那肯定会输的。”哈尔闷闷不乐地说，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变得开朗起来。他开始收线了，“我现在就要回去，找到阿弗里，希望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就对了！”沃尔特满怀热情地说，“祝你好运呀，伙计！我们终于成了朋友，我真高兴。我现在要去杜伦特营了，今天早上头儿给了我许可证，我还从没去过那个营地呢，帕特会带着我参观一番的，你一定要勇敢啊。”

两个孩子友好地握了握手，沃尔特重新向杜伦特营走去，他脚步轻快，心情轻松，而哈尔则迈着坚定的步子回森林夏令营去了。当然，等待他的问题并不容易解决，反而会很棘手，他和沃尔特分手，自己去面对这一切时，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一个人去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呢。他面临的问题可以说是一个男孩所能遇到的最难的问题了。他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会是他生命中一个关键的时刻，是试探他是不是个男子汉的时候了。他能渡过这个难关吗？能吗？

“我能！一定能！一定！”哈尔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给自己打气，“一定能！一定！”说着说着他开始跑了起来，他真害怕自己在找到阿弗里之前就先失去了勇气。到了能看见营地的地方，他慢下了脚步，事情真比他想的要困难得多。说不定阿弗里不在那里呢，他发现自己开始希望阿弗里不在营地了。真的有必要去这么自取其辱吗？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做出什么大事业来，让那些家伙们对他刮目相看呢。别的孩子都能做出一些大事，他为什么不能呢？比利不就找到了蜂窝，还抓住了一只熊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哈尔心里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也许这是一个孩子甚至成年人所能经历的最残酷的斗争了—这是和自己的斗争，进行这场斗争是为了能够审视自己时不再脸红，是为了让自己成为男子汉而进行的斗争。哈尔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正在这时，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阿弗里就站在木屋前面，几分钟之内这场斗争是胜是败就能见分晓了。他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咬紧了嘴唇，就像和沃尔特一起在小桥上那样，露出了坚定的表情。“我能！一定能！一定！”他心里说着。很奇怪，他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就觉得轻松了好多。转眼之间，这场严峻的考验就真的在眼前了，他又跑了起来，想甩掉那些拉住他不让他成为男子汉的懦弱念头，想甩掉之前那个大家所熟悉的哈里森。

“头儿，”他喘着气向阿弗里敬了一个礼，“我能……能单独跟你说句话吗？”

阿弗里带着他走进了那间空无一人的木屋，他们在那里说了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木屋里出来的时候，哈尔的脸色发白，但是他的样子很坚决，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显不见了原来的软弱。

“你确信自己一定要这么做吗，哈尔？你知道你不必这样。”头儿说。

“很有必要—对我来说很有必要。”哈尔一副很坚定的样子，“为了我自己，一定要做。”

吃完晚饭，阿弗里让塞内卡队的所有队员都晚走了一会儿，等胡伦队的队员们出去后，他简单地说，有个队员想说几句话。

接着，哈尔站了起来。面对着大家，他的腿不停地发抖，软得几乎站都站不稳，密密麻麻的汗珠也从脸上流了下来，但他仍然十分坚定地抿着嘴角，虽然停顿了好几次，可最后他还是说清楚了他的想法。

“伙计们，”他结结巴巴地开始了，“首先我……我想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向大家道歉，我让大家都蒙羞了，非常抱歉，之前我没想到问题有这么严重。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可是我想得到大家的喜欢，”他继续说，“所以我就想，要是我能多给塞内卡队挣点分，说不定大家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我真的就是为了这个，没有别的想法。可是我把事情弄砸了，现在我意识到了。我希望大家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重新开始，真正为塞内卡做点事。我……我希望能补偿自己犯下的错误，希望能和大家做朋友。”

说完，他腿脚发软，一屁股坐下，把脸藏进了胳膊里。头儿做了一个手势，孩子们都排队出去了。等大家都走完，头儿走了过去，把手放在那个孩子一直低着的头上，轻声说道：“哈尔，你今天做得很棒，这是我们森林夏令营里最勇敢的一件事了。我们都为你骄傲，就是赢了那个鹿头也不会有这么骄傲。这绝对是一场考验，但是你的勇气经受住了这场考验，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孩子，从今天起，你会发现我们大家都是你的朋友。”

之后，等哈尔恢复了勇气出去和伙伴们见面的时候，他发现事情真的和阿弗里所说的一样，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一只手伸出来欢迎他，就这样在无言之中，伙伴们向他表明，他现在终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已经为自己的错误做出了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