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男孩枪法好!”那个印第安人又说了一遍,还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他站在大约二十步远开外,斯帕雷尔压根儿就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这么一个人,哪怕是直接从他脚边的雪地里冒出来的,也不会更叫他惊讶了。这人个子不高,很壮实,穿一条破得不能更破的裤子,披着满是油污和脏点的毛毯,当然了,脚上穿着一双雪掌。他戴着一顶没有拔毛的麝鼠皮帽子,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副凶恶的神情。一只手上拿着一把轻型斧头,腰带上别着把小刀,除此之外似乎没带别的武器了,这叫斯帕雷尔顿时倍感轻松。
“黑狐狸不好,杀兔子和小鸟,杀掉狐狸很好。白人男孩要拿它怎么办?”这位不速之客继续问。
“取它的皮。”斯帕雷尔想不起还有什么更好的回答。
“皮不好,红狐狸皮好,黑狐狸不好——皮毛差,卖不了。白人男孩拿走兔子,狐狸给印第安人。”伴随着这个叫人震惊的提议,男人用力想要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结果却只是让那张脸看着更丑了。
“他还当我是个新手,觉得我好骗呢。”斯帕雷尔心里想道,嘴上却大声说,“给你干吗?反正没用,你也卖不掉。”
那张黝黑的脸再次挤出一个笑容。“不卖,做帽子,戴头上。”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想把意思说得更清楚,“印第安人喜欢黑帽子。”他做出老实巴交的样子。
斯帕雷尔被他那孩子似的简单想法逗乐了,接着又摇了摇头。“不行,”他说,“我自己想要狐狸。”
那张黑脸上掠过一个狡诈的表情。“印第安人买狐狸,出两美元。”他完全无视斯帕雷尔的反对。
斯帕雷尔再次笑了,又摇摇头,他渐渐觉得这样也挺好玩的。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属于下东区的方式,他开始产生一种回到了家里的感觉。
“五美元!”印第安人取掉一只手套,然后举起五指张开的手。
斯帕雷尔再次摇头。“不卖,”他语气很坚决,似乎不想再谈下去,“想骗我可没门儿,”他说,“它可值钱了,我很明白。你还是走吧。”他把自己的枪换了个称手的方式拿着,也算是一种提醒。
印第安人慢慢地蹭了上来,然后停住了。他的脸色完全变了,那双小而圆的眼睛透出贪婪的目光,而且丝毫不打算掩饰。他不傻,看得出继续装下去没有好处。他本来就有两种打算,反正得要到狐狸皮,用和平的方式或者下三烂的方式都可以,当然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和平的好,这点认识他还是有的,知道应该避免在将来造成任何的不愉快。这个小孩不如他想象中的好骗,但也许等他看到现钱,就抵挡不住诱惑了。他取下另外一只手套,把两只手都收拢,五指缩成一团,然后又打开,再合拢,再打开其中的一只手。
“二十五美元!”他宣布。
那可是个大数目,斯帕雷尔这辈子还从没一次拿这么多钱,的确挺诱人的,这个事实不能否认。他听说狐狸皮多么值钱,可能是真的,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懂得这个世界的规则,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传奇一般是从不那么传奇的事实基础演变而来的。黑狐狸皮很值钱,这一点毋庸置疑,实际上,看印第安人急于想据为己有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但这样就说能够卖两千美元,那就有些荒谬了,没准儿连一千美元也卖不了呢。他瞥了一眼躺在自己脚边的黑狐狸,想不出哪种动物这么丁点大的皮能卖到两千美元。老天,如果把它展开,不过是挂在木屋里的那张巨大黑熊皮的一小部分而已,那张熊皮才值十五美元呢。况且对于斯帕雷尔而言,他更想要的是那张熊皮。他一抬头,发现印第安人那双黑色的圆溜溜的小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就像要把自己的念头看穿似的。这个男人很快就看懂了他的犹豫,又开口说话了。
“白人男孩待在陷阱猎人的营地。狐狸不属于白人男孩,属于陷阱猎人。他们卖,他们得钱,白人男孩什么都得不到。卖给印第安人,不告诉陷阱猎人。印第安人走,不说出去。白人男孩得到所有钱——二十五美元。”他又一次举起双手示意了一次数目。
斯帕雷尔深吸了一大口气。这个安排再简单不过了,二十五美元对于他来说有多大的意义,没人会知道。他想起含辛茹苦的妈妈,想到了他如果能把这二十五美元交到她手上,她会是什么表情?而且,这只狐狸难道不是本来就该属于他的吗?它原来自由自在,不属于任何人,难道不是他在这里守候、观察,并且用稳稳的双手和灵敏的双眼干脆利落地解决掉的吗?他不懂什么陷阱猎人的地盘之类的,这个印第安人说的可能是对的,他可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战利品,这不公平。本来这方面的问题他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在捕猎的时候,兴奋还来不及呢,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打中,哪儿顾得上去想逮到狐狸之后的事呢,反正这事就从没有进过他的脑袋。杀了狐狸后,这个印第安人突然冒出来,把杂七杂八的问题都引了出来。
在纷乱的思绪中,他想起自己听说过走私者山谷那只银灰狐的事情,想起亚力克特地为这位狡猾的皮毛动物之王设了夹子,知道他和帕特在公开策划猎捕它的事情。这是他们的捕猎范围,他们有优先权。他,斯帕雷尔,是他们的客人,要不是帕特,他根本不可能有这次精彩的旅行。而且,他用来射出这颗决定性子弹的,还是一把借来的枪。靠着运气,仅仅是运气,新手的运气,他才有了这个机会。但那是不是能成为他不能拿这只狐狸为自己谋利益的理由呢?如果他没有杀掉狐狸,它仍然在四处乱窜,帕特和亚力克也许一辈子也逮不到它。这是他的,他的,他的——不属于别的任何人。为什么他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处理呢?
与此同时,印第安人一直很紧张,他死死地盯着男孩看,把他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实际上,就算没他看得那么细致,也能发现到男孩受到了诱惑。印第安人内心很狡诈,他知道是时候亮出自己的底牌了,要在这小子能够完全重新控制自己,丝毫不受诱惑所动之前说服他。他轻快地上前一步,大声说:“五十美元!”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一锤定音的意味,斯帕雷尔听出来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开价,不会更高了,再也没有讲价的余地了。如果二十五美元是个大数目,翻番之后,在男孩的眼里就不啻为一笔巨款了。
“你哪儿会有五十美元,”他无力地反驳,“你吹牛呢。”
实际上,从印第安人的外表上来看,他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在林子里,在一个看起来这么邋遢的人这儿,没人会指望他身上带着一大笔钱。所以,想象一下当印第安人在衬衫里掏了掏,拿出一个磨损的鹿皮袋——显然是用一根绳子挂在他脖子上的——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卷油乎乎的纸币的时候,斯帕雷尔有多惊讶吧。他蹲在地上,把纸币展开,开始当着斯帕雷尔的面数起钱来。都是些散碎的零钱,他把它们一一展开来,大声地数着,真是叫人过目难忘。他是故意的,他指望着用这么多现金来刺激刺激斯帕雷尔呢。
这一招够狡猾的。他如果把钱一把拿出来,又或者是钱的面值大些,效果都不会好。这一下,印第安人四周的雪地都被零钱盖满了。斯帕雷尔忍不住小声惊叹起来,被印第安人听到了。他数够了五十美元,把剩下的两张钱放回自己的小口袋里,站起身来,夸张地用一只手往绿色的纸币摊上一挥,宣布道:“都是白人男孩的!数数——五十美元!白人男孩买很多东西。开心!”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印第安人拿走狐狸,留下好多钱。白人男孩藏起来,这样,”他把一只手伸进衬衫里,“没人知道。印第安人走很远,”他朝群山一挥手,然后他指了指脚边的钱,“很多钱,很多很多钱,白人男孩数。”
斯帕雷尔好奇地盯着地上,下意识地开始数起来。只要说句话,所有这些钱就是他的了,他可以把它们贴身藏好,偷偷地乐上一阵子,直到回家。然后呢?用这些钱能买到好多东西,它们一样样地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轮番上场——他那孩子气的心灵垂涎已久的东西;妈妈和兄弟姐妹们需要的东西;能够让生活变得更好的东西。这应该不算是偷,狐狸本来就是他的,是他打中的,他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才不是偷呢。”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可是这体面吗?回到同伴们中间之后,能够随心所欲地把这段经历讲给他们听吗?不能。他必须把这一切当成一个秘密,深深地锁在心里,只能拿去向那伙街头混混朋友炫耀。在他们那儿他从来不会良心不安,从来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叫爱德华•马尔杜恩的街头混混,最好斗的街头小霸王的时候,什么道理啦,权力啦全都扔在一旁。但是现在他是斯帕雷尔•马尔杜恩,是一名童子军,发誓要做到“身心强健、道德正直”,要遵守童子军戒条,第一条就是要值得信赖,第二条就是要忠诚。
要是向诱惑屈服,自己还能够做到道德正直吗?将来还会认为自己是值得信赖的人、和朋友们一样忠诚的人吗?男孩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儿打了起来。
“没什么不对的。”爱德华•马尔杜恩坚持说。
“童子军的荣誉就是要值得信赖。”斯帕雷尔•马尔杜恩小声说。
“说得对!”斯帕雷尔不知不觉中说了出来,决斗有了分晓,他的脸放晴了。这一刻他明白了很多事情,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他应该把狐狸带回木屋,交给帕特和亚力克。他知道,印第安人出现之前,他一直都打算这么做;他也知道这个低额头丑面孔的红皮肤男人是谁了。他就是一直干着偷皮毛的勾当,并且在前一天屠杀小鹿的那伙小偷当中的一个。斯帕雷尔恍然大悟,在河狸窝边的那些陷阱就是他设的,而自己就是在那儿被他盯上并且尾随的。毫无疑问,这个印第安人一定是埋伏在这附近,一看到狐狸被打死,他就现身了,因为他没法眼睁睁让这么大的一笔钱从眼皮子底下被拿走。是的,现在斯帕雷尔一切都想明白了。他刚开始感到意外的时候,就有很多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可他没有机会好好想一想,甚至都没有想过,怎么这么巧,这个男人怎么就在这时候冒了出来。现在他可明白了,顿时满脸的怒气。
钱是诱惑不了斯帕雷尔了,他气愤地瞪圆了眼睛,看着地下的钱,怀疑这些钱是不是来路不明。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亡命之徒,曾经被赶出伐木营地,他积攒起来的薪水一直没有机会用掉。斯帕雷尔对这些钱越来越起疑,再一想,自己刚才差一点就为了这些可能来路不明的钱而出卖了自己的荣誉,他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我说,你,拿着你的钱滚你的吧!”斯帕雷尔吼道,他用枪把指指点点,强调自己的意思。“你这家伙最好收起你的夹子。”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印第安人再次蹲下来捡钱,他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他善于收集蛛丝马迹,当然也就知道什么时候没必要再追踪下去了。既然用钱买不来狐狸,那就换别的方法,用花言巧语哄骗也好,用暴力也不是不可以。他要是能靠近到男孩身边,解除他的武装,那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好吧,还有最后一种办法,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那么做的,因为男孩的朋友们就在附近,他们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就能追踪到他,那意味着他要偷跨边界,长途奔袭,急匆匆赶路,身后还一路尾随着两个最棒的森林人,而且自己的去向会被一路上所有的木材看守和伐木营地会留意的。
他朝黑狐狸看过去,眼睛里闪动着贪婪的欲念。这只狐狸的体形不同寻常,毛也特别高级,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说到底,这不过是要和一个男孩打交道,而且这男孩在森林里看着还是个新手。他把钱塞回到衬衫里,站起来,拿着斧头。然后,他高举着斧头,没有任何预警地往前一跳,因为怒气而扭曲着一张脸,十足的恶魔样子。
“住手!”
斯帕雷尔的声音里有着威胁的语气,但是更加有威慑力的还是那把小小步枪的枪口。他看着枪,迈出去的步子赶紧停下了。他看过这男孩射击,现在这把枪正稳稳地拿在他手里,就跟当初指着狐狸一样。男孩的声音里有警告的意味,仿佛在告诉他:需要再开一枪的时候,他是不会犹豫的,而且在这个距离上他绝对不可能失手。印第安人被吓得一动也不动,成了一尊雕塑。
“转过身去,滚蛋!”斯帕雷尔命令道。他一点也不害怕,知道手里有把枪,自己就能发号施令。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如果是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那也许会被吓到,但斯帕雷尔不会,虽然年龄不大,但他阅历可不浅。他在街头生活中,看过很多喝多了的人,很多“坏蛋”,他了解人性,觉得只要肩膀上扛着枪就没什么好怕的。他要保护弱小的动物不被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欺负,一股炽烈的怒气渐渐在他心里涌起来。
“你快滚!”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危险显而易见。
印第安人犹豫了那么一秒钟,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像是被困野兽发出的那种难听的吼声,慢慢转过身去。挫败的怒火扭曲了他的脸,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类,而更像什么野蛮的动物。被一个小男孩吓得不敢动简直是种耻辱,不过看着就要到手的鸭子飞走了,这种感觉大概更痛苦。他慢慢转身,走出几步远,心里渐渐涌出了杀人的念头——阴险地杀人。
突然,他闪电般转身,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把斧子晃了晃,然后就扔了出去。斯帕雷尔对扔斧头的技巧一窍不通,虽然很多森林人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知道斧头的快速和精准足以致命。他没有一点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看了一眼闪着寒光的斧头刃,下意识地弯身一躲,这是他在打斗中学到的。说时迟那时快,他又把手里的枪向上抛去,斧头打中了枪把,但是仅仅稍微偏转了一点路线,最后斧头的把手而不是那锋利的斧头刃,在男孩脑袋的侧面狠狠地一击,他闷声倒了下去。
那个印第安人大步走过来,看着手下败将没有了知觉,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一个笑容渐渐浮现出来。这样更好,他没有杀掉这男孩,也用不着老担心要受到法律制裁而惶惶不可终日了。他轻蔑地用鞋子的脚趾部分碰了碰一动不动的男孩,然后便得意扬扬地拿起狐狸,犹豫片刻又拿起了兔子。没有再多看一眼那躺在雪地里的蜷成一团的身影,他转过身,消失在树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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