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下,他出主意说:
“要不这么着吧,你把这事儿告诉你妈,让你妈整治他!”
我说:“我妈要是知道他拿我出气,肯定跟他没完,说不定还真给他两下子。可我不乐意让他们再打架。”
怪老头儿说:“那就没办法啦!我要打他一顿,你不让;叫你妈去整治他,你还是不干。行啊,反正是自己爸爸打的,你就忍了吧。‘打是疼,骂是爱’嘛!”
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我也这么‘疼爱’他,行不?敢情他没打你,你不难受!就是不能忍着!这回我忍了,下回他还不讲理,还得没事儿地就揍我一顿!”
怪老头儿说:“你不忍着行吗,还敢还手?”
我说:“还手又怎么样?这叫正当防卫!”
“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过,我也得想点儿别的办法,不能就这么忍了!”
怪老头儿好像被我感动了。他拍拍我肩膀:
“其实我也讨厌那个‘忍’字。老让刀刃儿对着心,谁受得了哇?你坐下,咱们想点儿辙!”
说着,他随手从八仙桌上扯起一个海绵椅垫儿,往红木方凳上一撂。刚才他的手就撑在八仙桌上,那地方根本就没这个椅垫儿,再说,谁家会把椅垫儿摆在桌子上?
海绵垫子很厚,极软,我坐上去,一点儿也没出现我担心的情况。他在另一个方凳上坐下,问我:
“你爸爸有没有小时候的照片?”
我说:“有哇。您问这个干什么?”
“等会儿再说。都是什么样儿的?”
“有一张光着屁股,手指头搁在嘴里头,一周岁的时候照的。”
“太小了!哭起来就麻烦啦……”
“不是哭着照的。咧着嘴巴傻笑,那德行!”
“大点儿的有吧?”
“也有。有初中毕业那年照的,神气活现。神气个什么劲儿?连高中也没念成!”
“那又太大了,你照样打不过……”
“什么?什么‘打不过’?”
“我是说,有没有六七岁的时候照的?”
“有。骑着个仨轱辘的小自行车,呆头呆脑。”
“就是它啦!你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水泡上……”
“什么?”我吓了一跳,“您想把我爸淹死呀!”
我听人说过,巫婆作法,照着她想害的人的模样削出个木头人。用大头针扎木头人的脑袋,那人脑袋就疼;扎肚子,肚子就疼。
“你不懂,别这儿胡扯!”怪老头儿说,“你用水一泡,那孩子就从照片上下来了,淹死什么?你揍他一顿,出出气就是了!”
我这才明白。我有些犹豫:
“揍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他说:“嗐,那不是你爸嘛!不用这法儿,你打不过他。”
“我揍那个孩子,我爸知道吗?好比说,我打那个孩子的屁股,我爸的屁股也疼?”
“多新鲜哪!打的就是你爸爸,他凭什么屁股不疼?”
“我听着玄得慌!”
“什么事儿玄得慌?”
“什么都玄——从照片上下来,还有,我打照片上的孩子,我爸屁股疼什么的……那些照片可是我爸的宝贝,泡坏了,他再揍我一顿,我可没话讲。”
“搁你们家自来水泡哇,那当然得泡坏!我给你带回去一瓶特别的水……”
说着,他从桌上提起一只空啤酒瓶子,奔墙角的水缸去了。我敢打赌,刚才他那八仙桌上绝对没有个啤酒瓶子!可是这类事儿你只能装看不见。假如你问他:“您桌子上刚才什么也没有哇,怎么一下子就弄出个瓶子来?”这老头儿不但不认账,多半还会倒打一耙:“瞧你这孩子,怎么小小年纪就犯糊涂?你进来的时候,我不是正在那儿喝啤酒吗?不光是瓶子,那儿还有个杯子呢!”他用手一指,你瞧吧,桌子上肯定放着个杯子,敲一敲叮当响,扔在地上还摔得碎!
怪老头儿把空瓶子往水缸里一送,咕嘟咕嘟,灌满了水,递到我手里。他这缸水也确实邪门儿,里头养着一大群金鱼,可是用这水沏茶,一沏一个开,还保证烫得你没法儿下嘴——这事儿我跟你们说过。
他把一只手在水缸里浸得湿淋淋的。这回他没往自己衣襟上蹭,却抽冷子在我脸上抹了两把,随后像个淘气的娃娃一样,开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