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水调情,唤作生活。
王敷有《茶酒论》一文,茶与酒竟相自夸了半天,胜负未分之际,旁听的水杀将而出,一招完胜。
茶对酒说,我乃“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茗草,号之作茶。贡五侯宅,奉帝王家,时新献入,一世荣华,自然尊贵,何用论夸!”
酒对茶说:“可笑词说!自古至今,茶贱酒贵;单醪投河,三军告醉。君王饮之,叫呼万岁;群臣饮之,赐卿无畏,和死定生;神明歆气,酒食向人;终无恶意,有酒有令,仁义礼智。自合称尊,何劳比类!”
水谓茶酒曰:“阿你两个,何用忿忿?阿谁许你,各拟论功!言词相毁,道西说东,人生四大,地水火风。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麹干吃,损人肠胃,茶片干吃,只砺破喉咙,万物须水,五谷之宗。上应乾象,下顺吉凶。江河淮济,有我即通。亦能漂荡天地,亦能涸煞鱼龙,尧时九年灾迹,只缘我在其中,感得天下亲奉,万姓依从,犹自不说能圣,两个何用争功?从今以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若人读之一本,永世不害酒癫茶疯。”
好一句“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其实放眼万物,又有什么东西能离开水?
区别只是,依水活命,那是生存;用水调情,唤作生活。生活讲品质,拼体质,不同性情与不同地方的人,选择不同的杯中之物。
茶酒相伴的历史,在中国经历了数朝数代,今天还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咖啡、可乐以及水衍生产品的相继发力,都使这个时代置身于无处不在的品饮氛围中。
喝果汁就一定比吃水果好吗?当然不是。喝饮料就一定比喝水好吗?当然也不是。真正令人有兴趣的是,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就好比我们进入电影院,会抱着大袋毫无营养的爆米花猛吃猛啃,抱着大瓶可乐猛灌,在这
里,你没有第二个可替代的选择。美国电影院,可乐和爆米花是最暴利的产品。
水果变成果汁,是因为有幼齿与没牙者存在,要他们远离刀刃,还要照顾他们的牙齿,同时,也要他们远离沸腾之水。需要被关照的自然不只是儿童与老人,一杯果汁的关怀价格都被计算到了店员的服务费之中,深处消费年代,关照演化成了一种服务文化,“哈鲜族”应景而生。生活无味,加点料;喝水无味,再多加点料。动手之间,饮料从概念上取代了水。
但就因为多了一点料,水与酒、茶呈现出来的价值迥异。
秦穆公讨伐晋国时,来到河边,他打算用酒犒劳将士,以鼓舞军心,但酒醪却仅有一盅。有人建议,即使只有一粒米,投入河中酿酒,也可使大家分享,于是秦穆公将这一盅酒倒入河中,三军饮后都醉了。
勾践在伐吴国前,越中父老献上美酒,勾践将酒倒在河的上游,与将士一起迎流共饮,士气为之大振。
茶叶只在中国南方才有,在晚清之前,一度有着万国来求的盛况。中原王朝与少数民族之间的茶马互市正基于此,茶马古道也成形于此,与英国、美国的海上贸易也因茶而兴。
水的调剂功能,为世人称道。
陆羽之前,还没人用一整套饮食理论来说茶,陆羽只是把伊尹的食物论发展成为品饮论。陆羽考察了茶与水、木、火的结合,他发现茶也受时令的影响,同样也讲究阴阳的调和,也可以把时事融入茶道之中。这样一来,喝茶就可以焕发出人生的别样意义,即通过茶去寻找修身养性之道。
茶经过唐代的两次美学改造后,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立于酒的美学话语。李白在书写上确定了茶的好词系统,陆羽在品饮艺术上奠定了茶的标准。到了宋代,茶品与人品联袂出现;明代,茶则置身于广泛的物质空间之中,成为了象征华夏文明的物质和精神符号。
饮品层面上,茶与酒有不少相通之处。比如品第这一点,就讲究制作方法、产地。在宜饮与不宜饮之处,也有很大的雷同。使用工具方面,茶就比酒要多许多。酒无非集中于酒具,酒具不外乎形状、用料、颜色、大小等等,但泡茶要动用的工具实在太多。在陆羽开拓性的创造中,有二十四件(其中将大量酒具、食具与礼器用到了茶具上),到宋代审安老人那里,变成了十二件,清代至今,一个茶碗(壶)泡遍天下茶,茶具经历了从繁到简的过程。就像茶本身形态变化,从唐饼、宋末、明散、清膏到袋泡,每个年代的人都表达了他们对茶的特有理解。
茶与酒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酒是成品,而茶是半成品。这让水的位置变得异常重要起来。所以,我们会看到,历史上与茶有关的品饮文字,有半壁江山是拱手送给了水。唐代苏廙在其《十六汤品》里甚至说:“汤者,茶之司命。”如此,水显得异常重要。
茶具、水和茶的关系,形成了今天所谓“器为茶之父,水为茶之母”的观点。
陆羽在《茶经·五之煮》里说: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洩,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蓄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
所谓“山水”,特指自然的山泉水。自然水中又以乳泉最好,乳泉,是山洞之中石钟乳上滴下来的水,顺着石池漫漫流出,经过沉淀后自然澄清的最好,李白谈仙人掌茶时,特别写到钟乳。杜育所谓“应挹彼清流”,也是讲究漫流沉淀的重要性。要是水流太大,形成瀑布之势,饮用就要小心了,因为这些水会让人染疾。
在山泉中,有些分支溪流很小,常年不流动已经变成死潭。在夏天到霜降雨季未到来的这段时间里,会有许多毒蛇、虫一类的毒物积蓄其中,饮用之人要小心分辨,以免受其感染。倘若不得不用,就要挖开一个口子,先让死水、毒水流出,让新泉涌出,这样取出来的水才能泡茶。
至于说到江水,要跑很远的地方,条件不便利,故取者不多。井水,因为便捷,用的人就多了。这段话的要义就是:水贵洁、贵冽、贵细、贵漫、贵新、贵活。
陆羽有一首诗曰:“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凌城下来。”不慕金杯玉盏的美酒,不慕出将入相的官场,只求泡茶之水。天宝十五年陆羽出游巴山峡川,沿途考察茶事。一路上,他逢山驻马采茶,遇泉下鞍品水。
陆羽品水的本领,张又新的《煎茶水记》里有记载。陆羽把天下水分为二十等,有“楚水第一,晋水最下”的论断。而其品鉴功夫,更是令人绝倒。
李季卿一直仰慕陆羽,便到扬州去拜访他。李季卿带来南零水供陆羽泡茶,陆羽经过一番鉴别后说,这个水是江水没有错,但绝不是南零水,看起来像是岸边的水。开始打水的侍从还坚持说是自己亲手打的,在陆羽注水入盆比较之后,侍从才承认,从南零打的水靠岸时已经倒泻了一半,于是从岸边又新打了水加进去。陆羽的神鉴本领令李季卿一行莫不骇愕,深为折服。
据《煎茶水记》记载,陆羽排出的宜茶之水为: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
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
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
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
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
扬子江南零水第七;
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
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
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
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
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
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
吴淞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
郴州圆泉水第十八;
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
雪水第二十。
水是万物之源。作为伊尹烹饪的首要材料,陆羽自然不会放过对水的阐释。我们知道,无论是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还是孔子的“智者乐水”,他们发掘出的许多水的德行,都是形而上的,远不如伊尹和陆羽把水置于直观的生活层面,令人感到更为亲切的认知。
陆羽论水二十种,其实谈的是水与茶的关系。陆羽开创的茶水关系成为后来中国人鉴定水的重要标准,水好不好,要看泡出来的茶怎么样,好茶与好水构成的故事留下了许多精彩绝伦的佳话。茶水确实能使人舌灿莲花,吐气如兰。
集中讨论茶水关系的是在明代,明代有着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这也刺激人异常敏感的味觉。张大复这样讲茶与水的关系:“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 ;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梅花草堂笔谈》)。茶水茶水,没有水的茶你喝得下去吗?而没有好水,再好的茶也只能沦为三流货色。明代许次纾也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茶梳》)
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说过一种灵水:“灵,神也,天一生水而精明不淆,故上天自降之泽,实灵水也。”这种灵水,其实就是自然水,“灵者,阳气胜而所散也,色浓为甘露,凝如脂,美如饴,一名膏露,一名天酒是也。”
明人张源进一步阐释了茶与水的精神性:“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有人认为,这是“真水无香”的来源之一,“真”和“无”是道家的核心词汇,人们耳熟能详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以及“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就是这种结构。
明代是一个出哲思妙语的时代,但大清治下的人,完全不懂得这些汉语中的性情文字。经过民国时期无数人的努力,这些饮茶妙语又在当下中国获得语法张力,喝茶谈玄再度流行,君不见,许多茶馆主人都在茶馆高悬“禅茶一味”么?
陆羽的品水排行榜,历代质疑者颇多,比如欧阳修就多有反驳,但都不及清代乾隆皇帝影响大。雪水在陆羽的榜单只排到了第20位,但乾隆以为雪水当为泡茶之首选。
陆以湉在《冷庐杂识》中记载,弘历(乾隆)制有一银斗,随身携带,每到一地,都命人精量泉水。京师玉泉之水,斗重一两。塞上伊逊之水亦如之。其余诸水,都比玉泉水较重。济南珍珠,重二厘;扬子江金山下中冷水,重三厘;惠山、虎跑,重四厘;平山重六厘;清凉山白沙、虎丘以及西山碧云寺,各重一分。于是,弘历钦定玉泉水为第一,并作《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摩崖勒石以记之。后来,弘历又测雪水,发现其比玉泉水还轻三厘,故遇雪必取。
雪水(轻水)为上之说,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得到回应。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给贾母献茶,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她请宝黛吃体己茶,黛玉以为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却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在妙玉眼里,品茶的首要功夫是品水,至于喝什么茶,反而不重要。今人多会分析雨水好还是雪水好,弄了一大堆化学分子式,也把茶叶肢解为氨基酸之类,美感荡然无存。
唐代义净撰的《受用三水要行法》里,说了佛教用水的戒律,也就是许多人熟知的“三水”:一是时水,指沙弥俗人自手滤漉,观知无虫,午前任受饮用之水。按佛教之制,比丘(受过具足戒的男僧)必备的衣具有六件:僧伽黎(大衣)、郁多罗僧(中衣)、安陀会(下衣)、波咀罗(铁钵、木钵、瓦钵等)、尼师坛(坐具)和骚毘罗——这个骚毘罗就是漉水囊,用以漉去水中微虫。二是非时水,意思就是这样的水不一定有时间限制,可当时取用,也可稍后使用。水同样经过过滤后,放在储水器皿中,预备着。三是触用水,言下之意,就是用来洗东西的水,包括手、足、脸、头,六物及大小便处之水。
佛教徒会因三水受用、准备、贮藏等不当,触犯六种,乃至一万五千四百八十罪。陆羽的二十四将军(饮茶道具)中,漉水囊就不仅仅是过滤杂物的卫生工具,还是不杀生的道具。而实际上,在没有带漉水囊的情况下,僧人会选择其他的过滤方式。比如用衣角来过滤,或在水壶、瓶子一类的器皿口处,挂布过滤。
这样的用水方式,一旦与茶结合,就成为一种于民众而言的新奇方式,并被当做喝茶的必要程序而流传下来。现在许多茶馆,都有过滤系统,有些是相叠的几个瓦缸,依靠层差错落让水从上往下循环,一些则通过木槽或竹简让水在时水与非时水之间自我循环。
当然,古往今来,有两种让水干净的办法。一种即活水,让水在流动中自我过滤,另一种则是让水处于静止状态,污浊自沉于下,而清洁从上取之。
动静之道,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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