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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与隐,高蹈人格

时间:2022-0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俗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矣。当然,介入这场民族性争论的还有著名的鲁迅,陈继儒完全成为了笑柄。隐逸遭遇的危机,远非陈独秀、鲁迅等人所言那般。对伊尹的故事的另一种版本是,他一直在深山隐居不出,商汤闻其高才及贤德大义,于是派人前去请他出山,但屡次遭到拒绝,直到第五次,伊尹才肯出山。

茶与东方隐士。

茶被视为一种高洁、清廉的方外之物,经过日本人改造后的茶道伴随着禅宗在西方的传播,形成独特的东方隐逸文化。从19世纪90年代至今,一百年来,寻找东方隐士和模拟隐士成为西方文化的显学。但耐人寻味的却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也是东方自我批评隐逸思想危害中国的时刻。

明代,陈继儒在《茶董小叙》里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一个观点:茶类隐,酒类侠。

陈继儒为夏茂卿的《酒颠》与《茶董》作的序言,其中对茶、酒的评说历来被人广泛转载,其中这句“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说得多么有意思。左手酒一壶,右手茶一杯,酒神与茶神轮守,沉醉与清醒,是世道如此,还是人非要如此?

世人饮茶,虽有性情爱好之别,但更多时候,茶事牵扯着荣辱与寄托。

所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也是从唐宋的喝茶定制原则而来,并无太多新意。

“觞政不纲,曲爵分愬,诋呵监史,倒置章程,击斗覆觚,几于腐胁,何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尘土胃耶。”茶事不新鲜,酒事的弊端自古皆然。喝酒无礼仪,许多人一喝就坏事,几杯黄汤下去,受点小委屈就开始抱怨、满嘴胡说八道,诋毁上司,翻椅掀桌,可谓丑态尽出,置官态不顾。倒不如自由自在出入于山林间,采茶品茗,“一洗百年尘土胃”一句将酒的坏话说尽,弃酒饮茶,算是正道。

但一个热爱喝茶的隐士,怎么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了呢?

《明史》里说陈继儒“幼颖异,能文章,同郡徐阶特器重之。长为诸生,与董其昌齐名。太仓王锡爵招与子衡读书支硎山,王世贞亦雅重继儒,三吴名士争欲得为师友”。

陈继儒在两次科考败北后,没有像文徵明那么执着地考到老,而是宣称:“生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如对镜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所虑雄心壮志,或有未堕之时,故于广众大庭,预绝进取之路。”

他烧了秀才衣服,退隐小昆山。设馆课士,广交朋友,达官贵人、穷困儒生来者不拒。他成为清谈领袖、社会名流后,也没有像文徵明那样接受举荐,进入仕途。恰恰相反,他辞去了一切,终日在山中做“无根清谈”。

问题也出在隐士们的喝茶清谈上。蒋士铨给予了陈继儒“隐奸”的称号,诗文说:“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如果这只是对他处世的一种偏见,那么顾炎武的指责就太令人难安了。他说明代之所以灭亡,一个是因为李贽对中国传统几近毁灭性的打击,再一个就是以陈继儒为代表的这些山人做足了隐士姿态,清谈误国,最终导致汉人进取精神的衰落。

不要小看了顾炎武的判断,哪怕是离我们很近的1915年,陈独秀还在其著名的《敬告青年》上告诫当时的中国青年,退隐是一种误国行为,在“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一节里,他说的有些危言耸听。

当此恶流奔进之时,得一二自好之士,洁身引退,岂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请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夫生存竞争,势所不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隐之余地。排万难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职。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俗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隐主义之根本缺点也。

若夫吾国之俗,习为委靡:苟取利禄者,不在论列之数;自好之士,希声隐沦,食粟衣帛,无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实与游惰无择也。人心秽浊,不以此辈而有所补救,而国民抗往之风,植产之习,于焉以斩。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进冒险苦斗之兵,而不可逃循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呜呼!欧罗巴铁骑,入汝室矣,将高卧白云何处也?吾愿青年之为孔、墨,而不愿其为巢、由;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噶尔(R.Tagore,印度隐遁诗人),不若其为哥伦布与安重根!

当然,介入这场民族性争论的还有著名的鲁迅,陈继儒完全成为了笑柄。隐逸遭遇的危机,远非陈独秀、鲁迅等人所言那般。

隐逸思想在西方受到广泛关注还是19世纪末的事情,当时进入中国的一些西方人,拜访中国隐士成为必需的行程。1871年,约翰·汤姆森在其长江游记中,讲述了他拜访一位中国隐士——这人已经面对荒草和洞穴思考了很多年。后来的美国人比尔·波特更是把自己在20世纪90年代初探访中国隐士的故事写成《空谷幽兰》,在这本书里,他列出一些怎么在中国寻找隐士的线索,有山有水有茶的地方,一定会有隐士。

从逻辑上说茶带来隐逸是荒诞的,但茶折射出来的隐逸人格却值得关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还是不忘揶揄陈继儒几句:“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

越过先人的杀伐之气,我们再次回到茶的现场。

我们以茶作为一个线索,可以发现许多有意思的历程。就像“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追溯禅宗到唐代诗人寒山那里一样,我们也以陆羽等人为中心,上下追溯一番。

隐与仕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宏大的命题,在这里,我们无意展开论说。只想就对陆羽造成影响的几个人,比如伊尹、扬雄、张衡等展开叙述,尽可能简要地说清楚问题。

生活在夏朝末年的伊尹,亲眼目睹了政治腐败带来的民不聊生,怀有一身绝技的伊尹只能隐居山林。直到他70岁时商汤崛起——他感知到这股力量会带来清明的政治,于是发生了前文所述伊尹变身为奴的一系列故事。伊尹通过自辱其身而达到所求,绝非我们今天的励志故事中所讲的那么简单粗暴。

对伊尹的故事的另一种版本是,他一直在深山隐居不出,商汤闻其高才及贤德大义,于是派人前去请他出山,但屡次遭到拒绝,直到第五次,伊尹才肯出山。其后的事迹大致相同。

在隐士的追述中,伊尹也许不是第一个,但他的隐居策略引发了后世持久而激烈的争论,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化。

因为表面上看起来,隐居是一种不得已的手段,一种策略而已,《周易》上的解释是“天地闭,贤人隐”;另一方面,有些人是真的隐士,他们之所以被人记录,不是他们本身的意愿,汉代著名的商山四皓,一直拒绝出仕。只有在班固讲述的故事里,他们才出山确认了一位新皇帝的合法性。赞同完全退隐的人中,最著名的就是庄子,他的“无为”理论很好地说明了这点。

陆羽是否真的愿意做一位真正的隐士,现在早有了答案。他拒绝了授衔,独自到山中,像战国农家所倡导的,自力更生,只不过是多经营了一样植物——茶。要做到这点,陆羽有着别人没有的优势,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这些在许多想做隐士的人那里,几乎成为一种“累赘”。

隐士有着丰富多样的选择,陆羽的选择可以归纳为无条件隐逸;但另一些人,做不到陆羽这样,他们只能作有条件隐逸。开创了朝中隐士先河的东方朔在宫中撒尿,箕子用漆涂身,接舆披头散发装疯卖傻,他们的累赘太多。

隐逸的完善理论,在扬雄晦涩的《法言》里,几乎随处可见。

有人问扬雄:“君子只要保持自己的道德修养就够了?何必还要再结交朋友?”

扬雄回答说:“天地以自然之道相交,才能生育万物;人们以礼仪相交,才能获得成功。”

伏羲画八卦,于是找到天地的秩序,不然,礼仪多样,连圣人亦无从选择。选择一种秩序,然后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治理天下。

有选择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孔子才能周游诸国去传达教义,在鲁国没有人理会你,你可以去齐国,再去楚国……问题是,秦一统天下后,路径被堵死,就再也没有机会选择,人只能隐退——

入江出海,择林穴居……

不这样,还有别的办法么?

有人再问扬雄:“如何才能保持贞、正、义、利而通达?”

扬雄回答说:“时机不可出时便潜藏退隐,这就获得潜之正;时机适合时便腾飞,这就能获得义之和。无论潜隐还是腾飞都由自己决定,与时势机遇相符合,这就是通达顺利。”他进一步说:“圣言圣行,不逢其时,圣人隐也。贤言贤行,不逢其时,贤者隐也。谈言谈行,而不逢其时,谈者隐也。”(孔子也说“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

扬雄的隐士观总结下来就是:懂得看时势,为人不能太死板。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怀抱社会责任,之后不管你身在哪里——隐居在山还是为官在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高尚的理想,勇于去承担。这也是孟子激赞孔子的地方,“时圣”者,看得清时局,与时俱进。

要是承担不了呢?扬雄接着说:“皓皓者,己也;引而高之者,天也。子欲自高邪?”天命如此,与我有什么关系?

扬雄的观念直接影响天文学家张衡,后者不仅为他的《太玄经》作了详细注解,还画了一些必要的图说。张衡做了官,时不时充当皇帝的顾问,提提反对意见,但心中还是有一套为人处世原则。“仰先哲之玄训兮,虽弥高其弗违。匪仁里其焉宅兮,匪义迹其焉追?”意思就是先哲扬雄的教诲,虽理论高深,但我仍不敢违背;不选择仁者居住的地方怎能住下?不追寻义士的足迹如何能前进?

自幼熟读张衡著作的陆羽,不可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尽管在《茶经》里,留给扬雄的只有一句话,也尽管,陆羽选择的隐逸方式与他们都不一样,但扬雄该说的都说完了,方式多样。这也可以理解,为何陆羽尽管做了隐士,依旧会关注天下大事。

另一位深受扬雄影响的思想家王充说:“士愿与宪共庐,不慕与赐同衡;乐与夷俱旅,不贪与蹠比迹。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杨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於彼为荣,於我为累。”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就是隐士能不能靠文章来获

得名声?陆羽写了一本茶书,这个完全退隐的人在世时就获得了“茶神”的称号,难道这不是一种沽名钓誉?

陆羽没有对这个问题做过回答,但扬雄有。扬雄批评了孔子、东方朔、伯夷、柳下惠,乃至许由等一干隐士对名声的看法后,转而推崇他的老师严君平(庄遵)和李弘。

严君平一辈子隐居于成都市井中,以卜筮为业。据说他每天收够一百个铜钱保证生活费,就收摊回家闭门读书,也教授《老子》。严君平说卜筮固然是一种很低贱的职业,但可以惠及大众,当遇到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时,便可以言明厉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吾言者,已过半矣。”当然,严君平的成就不只是这些,他的《老子指归》被认为是禅宗兴起的源头,而围绕这本书的争议至今还未平息。

既然卜筮可以传道,文字可以传道,那么茶也可以。

陆羽教导每个人:“用绢素写茶经,陈诸座隅,目击而存。”

茶道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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