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对我态度的改变，是从我对池宇他们的态度的改变开始的。我对池宇说：“你和吴锐、马亮亮、孙剑去看我的马，我知道。”
池宇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定。
我说：“我没反对你们去看我的马。”
“你没反对？”池宇听了我的话有点儿不相信。
我说：“不反对！”
池宇问：“真不反对我们看你的马？”
“不反对。”
“好！”池宇回头叫吴锐他们几个过来，对他们说：“天硕不反对咱们去江边看他家的马，咱也不用躲着他了。”
吴锐说：“张天硕，你早这样就好了。”
我说：“我这样不是为了你们。”
孙剑问道：“你不为我们你为谁？”
“为我的马……”
我刚说了半句，把那半句话咽回去了。池宇他们四个人不明白我的话，都瞪着眼睛，我像是站在他们面前的一道数学难题。
“你的马怎么了？”池宇问。
“是呀！你说你为你的马，你的马怎么了？”吴锐也追问道。
我只能解释道：“我的马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喜欢交新朋友！……”
池宇笑起来：“是这样啊！那我们就可以常常看它去了！”
吴锐说：“我怎么觉得，现在眼前的张天硕，变成一个圣人了？”
他们几个就坏笑。
我说：“圣人从心里不想跟你们这些俗人在一起。”说完，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站在马厩里，单独跟马说话儿。
“我答应池宇他们，他们可以自由来这里看你。”我说。
马看着我，说了一句：“你这样做，才像一个正常的人！”
好些日子以来，这是我听到马对我说过的最正经的话，那么多天。它除了用鼻孔朝我的脸上喷唾沫，就是把它壮硕的屁股一转，直直地对着我的脸。
它羞辱我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现在，它能正常地跟我交流，我要真诚面对才是。
我主动地选择它感兴趣的话题：“你真的喜欢广交朋友！”
“包括你！”
马的这句话令我心里挺感动的。看来它是原谅了我，也承认我是它的朋友。
“天冷了！”它又说到了天气。这是它第一次跟我谈天气，说这句话时，它还抬头望了一下天空。我从它眼睛深处的瞳孔里，看见天上深秋的云藏在里面，隐蔽着很多的故事。
我说：“你一直有个秘密。”这是我的直觉。
马把仰向天空的头收回来，认真地望着我。
“你一直有个秘密！”我重复道。
马突然原地跳起来，把食槽子和拴马桩子撞得震天响。爸爸匆匆从前院跑过来：“它怎么了？”
我也惊魂未定，觉得马的倔脾气来得太唐突，让我猝不及防。
“爸，这还没看出来？它一直就这样脾气暴戾！”
“那你躲它远点儿，别让它踹到你！”
爸爸一走，我跟马说：“我猜你心里有个秘密。你就故意发疯，转移我的注意力是不是？”
马不理睬我。
我觉得刚才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故意不理我！”
马就是不理我了，不理会我的问话，连看我一眼都不看了。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晚上，我睡觉时，爸爸闭了灯，在黑暗中还跟我聊了几句：“天硕，从你的同学和老师喜欢马的程度上，我对自己的投资越来越有信心了。”
我哦了一声，根本就不想跟爸爸聊他的投资。我在想马的心事。
“明天，我就要组装爬犁上的房子了，你放学后可以来看看，那是一流的爬犁上的宫殿。这样的宫殿再配上我的漂亮的马，把它拉到英国的大街上、拉到美国的大街上，它都是最好的、一流的……”爸爸在说他的梦想，我用被子把脸蒙上了。
我的心思都在马隐藏的心事上。
第二天早晨匆匆吃了点儿东西赶坐公共汽车前，爸爸还叮嘱我一句：“今天放学别回家，来这里看看我组装的房子。”
我记得爸爸昨天夜里睡觉前跟我说起过的“爬犁上的宫殿”。那天在院子里也看见过图纸，真的是一座华丽的房子，像宫殿一样。
在学校里，池宇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放学后去看你爸爸组装的房子。”
我愣了一下：“这事儿你也知道？”
池宇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爸爸都告诉我们两次了！”
“你是说，我爸告诉你们两次了？去看他的爬犁上的‘宫殿’？”
池宇说：“这事骗你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池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骗我的必要。考虑到马对我的态度，我说：“放学后一起去江边看爬犁上的房子吧。”
池宇一连串地说：“行行行，一起去……”
放学后，我站在大门口等着池宇、吴锐、马亮亮、孙剑。看见陈数老师走过来：“张天硕，你家的马还好吧？”
我说，都好。并告诉陈老师，今天爸爸把爬犁上的房子组装好了，几个同学正要坐公共汽车去哪！
“爬犁上的宫殿？真的想去看看，可今天不行，我有事。过两天去看吧！”陈老师走了。
看来，我爸爸把组装爬犁上的宫殿的事，张扬吵吵得除了地下的老鼠不知道，全市大街上的马葫芦盖都知道了。
我们一进江边的院子，就看见了一座华丽漂亮的房子矗立在那里。
我惊叹道：“爸，真的很漂亮。”
爸爸说：“这还是木头的本色，等刷了漆后你们再看，那叫真正的漂亮！”
池宇问：“叔，它是摆在爬犁上的，那爬犁也很大吧？”
我看见爸爸很牛地说：“当然大了，不然，这么华丽的房子怎么摆得上去？”
吴锐问：“房子里能坐多少人？”
爸爸仰头望着天，算了一下：“最少能坐下十个人！”
马亮亮接着问道：“叔叔，在冰上拉一趟游客，会很挣钱吧？”
我看见爸爸笑着不回答。但是，爸爸跟我的同学们承诺，一封江，冰雪大世界游园一旦接待游客，他要免费让大家享受一下“爬犁上的宫殿”。
等大家离开院子后，闹哄哄的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爸爸给马喂饲料时，发现马又不吃不喝了。
我有预感，马在用绝食跟爸爸抗议。
爸爸用手摸马的肚子，摸完一边，就转到另一边，继续摸，然后对我说：“不像是有病啊？”爸爸自从买了马回来，专门去兽医那里学了几天，把马易得的病症都用本子抄下来，很用心呵护着马。
“眼看就大功告成了，我的马千万不能出事呀！”爸爸拍着马的肚子，一边大声问马：“你没事吧？胃不舒服吗？还是你不饿？你要是懂我的话就好了！……”
在爸爸絮絮叨叨跟马说话时，我躲到一边去了。我要等到爸爸离开马之后，单独跟它谈谈。
爸爸吃饭时跟我说：“天硕，你觉得马没事吧？”
我说：“肯定没事。”
爸爸看看我，问道：“为什么是‘肯定没事’？”
我说：“我可能比爸爸更了解它。”
爸爸说：“哪些地方你比我更了解它？”
一说到这个地方，我就醒了，开始敷衍爸爸：“它上一顿吃饱了，下一顿饭就吃得晚一些，跟人一样……”
“我是按时给它喂料的，加的料也是定量的，从来不多，也从来不少。这方面，不会出问题！”
我不吭气了。说多了就露了。
爸爸又去了马厩看马，然后回来，叹了一口气说：“还是没吃，明早去请个兽医来。”
我说：“没事的。”
爸爸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我说：“我现在去看看它！”
爸爸说：“发现它哪里不对头，就告诉我。”
我进了马厩，看见马的眼神，就知道它一直在等我。
“前院里组装的房子是干什么的？”它问我。我觉得它是故意问我，它已经知道了爸爸组装的房子是做什么的，它才这样问的。
我不想瞒着，直说了：“房子是将来摆放在爬犁上的。”
“然后？”
“什么然后？”
“你说那房子是摆在爬犁上的，然后呢？”
“然后，用一样东西拉着爬犁在雪地里走，在封冻的江面上走……”我不太想说将来拉爬犁的是它，我选择了一个“东西”代替了马。我知道它脾气很不好，说不准那句话就让它跳起来了。
但是，马不让我蒙混过关：“你说一样东西拉着爬犁？那是什么东西可以拉着爬犁？你没说清啊！”
我开始编：“比方说，一种烧柴油的小拖拉机！比方说，一头牛！比方说，用十二只狗！都可以拉着爬犁走……”
“我干什么？”马突然打断了我，直接问到了实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开始闪烁其词：“你，爸爸是让你在游客面前挺胸抬头走几圈儿，就像就像……”
“像什么？”
“就像仪仗队那样，在封冻的江面上咔咔咔地走过去，咔咔咔地再走回来……”
“你又开始犯错误了！”马在警告我。
“我又犯错了？……”
“你不能坦率地跟我交流，说起话来藏一半掖一半，让我听着很吃力，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正常的人哪？”
“我错了我错了！……”
马看着我，等着我接下去说什么。
“爸爸就是让你拉着爬犁上的宫殿招揽生意的，靠你挣钱……”
马不语。它低着头，它的头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阴影，给我的感觉是它的头太沉了，所以抬不起来。
“该说的，我都给你说了。”
马抬头对我说：“明天早上，你起早点儿，我想去江边走走。”
我连忙答应：“没问题。”
第二天早晨，我牵着马去江边散步，它一句话也不说。我提了几个话头，它根本就不接话。我不敢轻易说话了。
等到牵着它反身回到院子里时，出事了。这是我一点儿都没有预料到的。它看见矗立在前院的爬犁上的房子，突然嘶鸣了一声，跳了起来，扬起的前蹄落下时，把“宫殿”的房顶踏露了，再跳起时，房子就被它踏散架了……爸爸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时，“宫殿”没了，变成了一堆木头和木板散落在院子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天硕呀！你惹它了？……”爸爸大吃一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房子呀！……”爸爸坐在散乱的木料中间，差一点儿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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