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小暑
门外,正烈日当空。
被晒得大汗淋漓的兔子王,估计向往了不止百遍的秋水长天,半晌过后,终于被宣召进殿。虽说兔子演戏的天分没蝎子高,却也没露什么大的破绽——结果老耗子终于受不住诱惑,扛了根拐棍便跳上兔背,指挥着数千臣民,浩浩荡荡地随我而去。
我不时地回头,望望这片黑压压的鼠族队伍,心中暗喜:嘿嘿,今年塘潮的营养补给,总算够数了——鱼儿可以不喂自肥,莲子可以不理自丰,其他食肉朋友,也可以变着口味料理鼠肉了!
按照兔子一般的生活习性,这季节、这温度、这钟点,正该午休呢!现在,却平白无故驮了只耗子满河道里跑,心情能好到哪里去。结果,短短一个时辰的路程,除中途休息了八次,还上过三次厕所(包括一次耗时三十分钟的大便),而且一路上基本处于默哀状态!我诚然明白兔王内心对耗子的不齿,但眼下哪能让敌人察觉出半点嫌疑!趁耗子一个不注意,我赶紧用前螯叩叩兔脚,朝上方扬扬眉努努嘴。
兔子虽不情愿,却也勉强扭头佯笑,口中说着:“热烈欢迎鼠族大军莅临敝潮指导工作!”
想这老耗子又不缺心眼儿,对这张苦瓜了一路却突然反常的兔儿脸,自然不会心存多少好感,闷闷不乐地回了句:“本王莅临敝潮,也是为了整个湿地日后的繁荣昌盛啊!”这“莅临敝潮”本是兔王绞尽了脑汁才整出的自谦之辞,老耗子故意照搬,显然大有轻薄之意。说着说着,老耗子便开始凶相毕露,“蝎将军,我看塘潮遗民,并不像你所说的那般识实务嘛,你的心思,还是放在生活圈的建设上吧,至于某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是安是危,那得看人家自己的造化!”
兔子至少明白了一点:桑树除了用来养蚕,原来还可以指着骂槐啊!凭兔子以“针眼”为单位计量的气度,要想在盛怒下表现得若无其事,显然困难——稍后,在老耗子拿拐棍捅着兔子腋下问“这是不是塘潮”时,兔子竟没好气地回了句“这是排骨”!
耗子王终于气极,翻身落地,眼瞅着就要号令群鼠,先来顿兔肉大餐开开胃!
我猛窜上前,暗想先擒了贼王再说!
剑拔弩张的紧急关头,前方忽然蹦来了三五只兔子,跑在最前面的中年妇女,竟临时客串了老板娘的角色,专业地喊着:“小的们,赶紧搀客人入席!”
我将抬起的双螯顺势下摆,做了个迎客松的手势,劝说鼠王,先消消气,那只老兔子神智出了问题,但他们家族的成员,却是出了名的体贴。人家老领导不愧为大人有大量,转眼便明白了什么叫大局为重,完全没了跟只公兔子斗气的精力,眯眼招呼着手下,径直坐到了河道中间的荷桌旁。
一干众鼠早“自觉”地争食起桌上的蜂蜜,与鼠王同桌的几位将领,却显得极其有素质,都个个垂涎三尺了,却还强端着道貌岸然的姿态,等老当家下令开饭呢。我心中暗忖:那老家伙正神魂颠倒的,等完全清醒过来,时间一拖,我的大好计谋,必败露无疑!忙朝老母兔使个眼色。兔大姐一个手势,鼠将身边的兔子们,果然个个不是吃素的,一人一杯,软磨硬缠,愣给灌了下去!
宴会持续到半个时辰的光景,忽听得母兔子一声高喊:“小的们,送客!”
正是当初拟定的逃离暗号!抬头一瞧,果见小麻雀站在树枝上,用力挥舞着翅膀,口中长念:“十五、十四、十三……”
兔子的速度绝对不含糊,眨眼便集体不见了踪影!我刚一起身,却被惊觉的鼠王一把捉住双螯,毒尾也被鼠爪死死地踩住:“将军,何必急着走呢,再陪陪老夫……”
噢,这老狐狸,原来早有防备,竟一点蜂蜜也没吃!
几度鬼门关口过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我坦然一笑:“黄泉路上有个伴自然好,只是与尔等恶毒残暴之辈同行,实在不是洒家本意!”
瞬间恍悟的鼠王,开始操着求饶的语调,语无伦次:“蝎将军,你以为我愿意过这种生活吗?但你看现在这环境!我别无他法啊!原本在松树林里生活时,我的心,也是善良的,后来,小王子不愿与塘潮开战,害他时,我也哭过……”
我鼻子不屑地一声冷哼,树上的麻雀却急红了眼,口中念到九、八、七……及时大喊,蝎子哥,快逃啊,洪水到了!的确听到了“隆隆”水声正迅速逼近,我抬头释然一笑:“丫头,麻烦你回头替哥给小公主道个别……”
麻雀狂号着:“你自己说去!”便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老耗子张嘴迎向鸟脖!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只花猫自树叶中猛然窜下,口中高声谩骂着:“死耗子,还我爱妻命来!”鼠王本能地松开困我的四肢,与花猫扭在一起,小麻雀双爪怒张,拼尽全力,将我拖至树顶。
洪水轰然而至,树下,瞬间一片汪洋。
“猫兄弟!”任我等百般召唤,巨大的漩涡中,哪还存有半点生命迹象。
分水岭上,塘潮众人一字排开,岭下的水面开始慢慢回落,上游的水流也渐渐变得涓细,被淹死的耗子,成片成片地水落“尸”出。鼠族虽属穷凶极恶之辈,但这横尸遍野的场面,仍然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残酷与凄凉,众人无不缄口默视,思潮暗涌。
半晌过后,我徐徐舒出一口长气,的确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得还是失,是对还是错啊!人群中,年龄最长的刺猬却嗡声回应,战争中,只有生死存亡,哪分什么对错。兔子也摸出胡萝卜,猛啃一口,说如果此刻躺在地上的是我们,场面也一样,说不定更悲惨呢,因为我们会死无全尸的。
我抬头望望天空中似火的骄阳,天气太热,为了防止疫情,尸体必须迅速掩埋!我扭头询问,哪位兄弟的家族可当此任?兔子忙停了萝卜,吩咐兔大姐:“咱干,咱干!”
说实话,无论从个人体力还是挖洞技能,兔子干这活的确首屈一指。人群中,果然兔音再现:“小的们,帮客人埋单喽!”众兔子纷纷奔向水边。
没过多久,老远瞅见四只兔子抬了溺水的花猫,自岭下奔来,众人忙快步迎了上去,刺猬伸手探了半天猫脉,慢慢摇头,太迟了,体温都没了。我狠狠抹了把眼泪,拜托兔子,将猫兄夫妻的遗体,一起合葬在柳树下,树干刻上“塘潮恩人花猫夫妇同眠于此”,并提醒牛大少,在塘潮有生之年,务必日日供奉,月月祭拜,年年吊唁!
二人依嘱而行,在场众人,无不神情黯然,默哀了良久。
这夜,正深,我望着头顶的半拉子月亮,静静地出神。
小麻雀却轻轻飞落我身旁,心想这丫头,啥时也生了三更半夜起来看月亮的兴致啊,我报了微笑,问咋还不睡啊。小家伙柔声回答,小麋子回来了。
“哪儿?在哪儿!”我一个蹦子站了起来,四下里张望,“公主呢,一起回来了吗?”
小麻雀却扭扭捏捏地沉默不语,麋鹿慢慢从树后面闪了出来,也支支吾吾的,半天没吭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开始急不可耐,怒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小公主出事儿了?”
“没没没……”笨鹿终于缓缓开口,而且尽量字正腔圆地表达。原来,闸门打开后是不能复位的,老蛤蟆非常生气,说我们破坏了源潮设施,声明除非我们恢复原貌,否则就要断了塘潮的水源。
恢复原貌?那千斤巨石谁弄得动啊?他当初不是答应借水了吗?这不无赖嘛!麋鹿也点着一头树杈赞同,说是有点反复无常……不过,老蛤蟆执意要把公主留在源潮,继续做人质!
声音如蚊,但钻进我的耳朵却不亚于当头炸雷,早就看出了老蛤蟆有这烂黑心肠,没想到竟如此现报,耗子刚灭就非分起来——我毫不犹豫地号令小麻雀,赶紧吹起床哨,集合队伍,进攻源潮!
小丫头可能没防备,蝎子急了也是会跳墙的,忙一把将我揽住,劝我务必冷静,而且公主对小麋子还另有交代呢,先听完再说。
青儿有交代?我这才暂稳了身形,眼巴巴地望向鹿嘴,渴求从那儿能吐出点儿更有价值的消息。麻雀嘴快,率先开了个小头:“公主知道你会动粗,所以一再劝你要稳住军心。蝎子哥,以公主的性格,如果知道因自己而给塘潮带来浩劫,公主会做出什么事来,蝎子哥不难猜到吧?”
我痛苦地点头,知道如果塘潮因此而湮灭,我的青儿绝不会苟活的!
鹿嘴也在我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开张。原来青儿的确交代过:一是蝎将军不可到源潮,因为老蛤蟆最耿耿于怀的就是我,说弄倒闸门就是我的主意,所以去了会有危险;二是两边都想想有什么绝妙的法子,定个缓兵之计,最好可以让公主先回到塘潮再说!
小麻雀早停了往日的雀跃,安静地趴在鹿角上,眼珠乱转,却一言不发,当然不会指望她有什么好点子。
至于小麋鹿?噢,说实话也没多大指望,不过人家最起码会时不时地安慰我几句:“将军,我觉得你当务之急是稳下心态,太急躁了,反而想不出好的办法。俺就遇事不急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俺从小就是慢性子。大家笑我,可妈妈却夸我,说性子慢,是超凡的优点呢。”
小麋子移花接木的水平还真不低,我刚才的万分焦虑,竟被他“慢得非凡”的语气,化去了大半。干脆!彻底转转话题,定定心:“麋子,说说妈妈,待你好吗?”
小呆子立马洋溢了满眼的幸福:“当然喽,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宝宝,妈妈现在哪里啊?”我赶紧打断,若让这只破锣嗓子继续唱下去,塘潮下一步又该灭狼了。
“妈妈现在……”麋子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死了……被猎人打死了,都怪我不好。”
小麻雀凑上前,急切地问,猎人的错,怎怪到自己头上来了!这段往事,小麋鹿倒是记得清晰,当初,自己刚出生三个多月,过百日那天,妈妈用藤条编了四只袜子送给麋子,那是小鹿一生中收过的唯一礼物——收礼物是很开心的!
麻雀在旁边低声嘀咕:怪不得非送人家帽子不可。麋鹿翻了一眼麻雀,继续:“那天早晨,我正在洞里睡觉,忽然听到妈妈在外大喊:麋子,快出来,有猎狗!你们知道的,猎狗后面肯定有猎人……”
我俩听众重重地点头,表示对猎狗和猎人的关系,确信无疑!
“过了大约有五分钟,妈妈又急切地叫了一遍:麋子,快出来,有猎狗……”
五分钟?麻雀惊叫:“你这呆子,躲洞里干什么?”
“穿袜子啊……”
“笨蛋,这时候了,你还穿什么袜子啊!”
“是啊,妈妈也这样朝我喊……所以,俺就不穿了,又过了五分钟,妈妈又在外面催:麋子,快出来啊,有猎狗……”
“这……这五分钟,你又在做什么啊?”我和麻雀异口同声地惊叫了起来!
麋大呆子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脱袜子啊……”
唉,不用问,接下来肯定是一声枪响!生养出这般超凡脱俗的儿子,麋子娘为了以谢天下,也只有慷慨赴义了——死的时候,还得闭着眼睛!麻雀气愤不过,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小麋子同学,以您的智商,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说着,便一翅子钻进了夜空。
我起身拍拍呆鹿耷拉的脑袋,除了摇头,实在想不出安慰点什么,只好打算先回屋,平息一下自己澎湃的内脏再说。走出老远,还听到那头孝子,不住嘴地自责:“都是俺害死了妈妈,脱袜子,不该那么慢的……”
日后,所有的猪们听着,再敢当我面夸自己世上最笨,别怪老蝎子翻脸啊——也太瞧不起俺家麋麋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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