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阿你贝托·莫拉维亚
你们大概知道，一万亿年以前，在一片荆棘丛生的草原上生活着一只孤零零的长颈鹿，它奇就奇在从来没照过镜子。你们准会说：“草原上哪会有镜子呢？”我的回答是：“说得对，草原上没有镜子。不过有许多同类动物，大伙儿彼此相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跟照镜子也差不离。总之，别的同类动物就是镜子。”
别扯远了，接着说吧。长颈鹿孤零零地在草原上长大了。方圆一千公里内，只有它是四足动物，其余的只是鸟儿呀，昆虫呀，等等。有人听到这儿会问：“可是，长颈鹿难道没有父母亲吗？”嗯，当然，长颈鹿跟所有动物一样，也有父母亲，只不过它们全去世了，死得很离奇。当时长颈鹿还很小，一天，父母亲发现大树上有一朵红花，产生了吃这朵花的愿望。
树很高，花开在树梢；为了够着花，长颈鹿的双亲尽量伸长脖子，钻进两个由树枝交叉而成的丫杈中。它俩吃那朵花，各吃了三片花瓣；可吃后脖子不能离开丫杈了。它俩是穿着高跟木屐才把脖子搁在杈丫上的，这时木屐掉了，它俩只好胡乱踢着蹄子挣扎，不多时便断了气。小长颈鹿那时身材不高，只好将就吃一些低矮的灌木，吃完一丛再吃一丛，越走越远，最后独自来到这片广阔无垠的草原上。
因此这只长颈鹿是在完全孤独的情况下长大的，直到我们的故事开始时也没有同伴。它可真是一只漂亮的长颈鹿：身长两米半，从蹄到尾巴高三米，到头部高四米。可是说来你们肯定不信，长颈鹿由于没有镜子，深信自己跟一条普通猎狗同样高矮，也就是说，离地面只有二三十厘米高。它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还不断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我们都是矮个子，我的个子尤其矮。”
长颈鹿在它生活的草原上结交了一个朋友：鹬鸟。这家伙谨小慎微，还特别喜爱讲挖苦话。一天长颈鹿闲聊时对它说：“我的个子太矮小了，有几回我真怕老鹰把我攫走，把我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吃掉。”鹬鸟哈哈大笑起来。长颈鹿莫名其妙地问：“告诉我，你干吗笑？有什么可笑的呢？我个子矮小，见了老鹰害怕，这难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鹬鸟说：“这很奇怪，因为应该是老鹰怕你。除非它的身体像山那么大，爪子和尖喙有人的臂膀那么长，它才能把你攫走。”
讲简单点吧，鹬鸟和长颈鹿争起来，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后来鹬鸟赌气飞走了，长颈鹿独自留下。
它自己也开始疑惑起来了。它发现跟鹬鸟争吵不休时，只要它一说自己个子小，树上的鸟儿们便个个捧腹大笑。或许鹬鸟说得对吧？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弄清这一点呢？想来想去，长颈鹿最后决定到世界各地去转转，看看事实真相如何。譬如说，它听说某个遥远的国度里生活着一些跟它一样有四条腿的动物，它们名叫狮子。“说不定我是只狮子吧？”它想。
走呀走的，长颈鹿穿过了两三座森林和两三个沙漠，越过了三条山脉，最后来到狮子国。这个国度树木很少，灌木也很罕见，全是沙壤，跟长颈鹿在那儿长大的草原没多大不同。长颈鹿找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了一家子狮子：狮子父亲，狮子母亲，还有四个小孩，也就是小狮子。长颈鹿朝这一家子走去，心在怦怦乱跳。它打老远就喊道：“你们好，朋友们，我是来跟你们住在一起的。”
母狮子打了个呵欠：它早饭只吃了半头水牛，肚子还没饱。公狮子也很可怜，只好将就着用一头羚羊充饥，肚里不知怎么回事还在咕咕叫哩。小狮子们更糟，它们饿坏了：各自只吃了一只珍珠鸡。所以全家子理所当然地想朝长颈鹿扑过去，如果不是一头大斑马正好从这儿经过的话，它们会把它撕成碎块吃掉的。斑马代替它遭了殃，只见狮子们扑到它身上，咬断它的喉管，不久就把它吃得干干净净。长颈鹿心想：“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杀害过任何动物。不过我既然也是狮子，也就应该这么做。试试看吧。”这时一头野猪恰巧有事路过。长颈鹿学那几只狮子的样子，紧跑几步，扑到野猪身上。真不该这样做！它那软绵绵的嘴在野猪的厚皮上连一道痕印也没咬出来。倒是野猪前腿一伸把它推开，后腿一踢使它倒在尘土中。野猪吼道：“你逞什么能？以为自己是狮子吗？”
“我就是狮子。”
“嗬，你就是狮子！去照照镜子吧，可怜的疯子。”
于是长颈鹿继续去寻找自己。这回它相信自己是大象，可它马上发现脸上没长着那么条不成比例的长鼻子，大象是用它来卷草，把草连根拔起送进嘴里的。不久它又以为自己是食蚁兽，低下头去舔蚂蚁窝，结果舌头被蚂蚁咬得红肿发疼。后来它又觉得自己是鬣狗，抢着去吃腐尸肉，却被一股恶臭熏得倒了胃口，赶紧避开了。
长颈鹿不晓得该往哪儿走。一天夜里，它找不到一个栖身宿夜处，便设想自己是一条蛇，试着往水蛇洞里钻，但它发现连鼻子也塞不进去。长颈鹿灰心丧气了，只好躺在被圆月照亮的大草原中部露宿。它很累，睡了很久，第二天红日高照时才醒。它站起身，朝周围张望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这片大草原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洋槐树，每棵树旁都站着一只十分奇怪的动物，它们不低头吃草，而是伸长脖子去够长在最高的树枝上的嫩叶。这些动物长相如何？奇形怪状，简直没法相信，不能想象。长颈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它们的脑袋很小，像羚羊一般；脖子很长，上细下粗；身体壮实，前高后低；腿长得无法形容。另外，身上斑斑点点，跟金钱豹似的。怎么会长成这种样子？长颈鹿左看右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不对，不可能长成这样，准是我看花了眼。”
当然，其他长颈鹿原来它们就是长得跟它一模一样的长颈鹿，很不高兴，打老远就大声说道：“笨蛋，你笑什么？”
长颈鹿回答说：“我笑你们长得太可笑。”
“你长得也跟我们一样可笑。”
“别把我扯进去。我跟你们完全不同。”
“嗬，真的？好吧，让我教训教训你，”一只长颈鹿说着走到它跟前，对准它的肚子踢了一脚；其他长颈鹿也纷纷这样做，差点要了它的命。一只表情严肃的老长颈鹿这时想了想，用权威性的口气说：“喂，你们别踢它了。而你告诉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呀？”
长颈鹿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我……我以为跟你们不一样。”
“明白了。好吧，你跟我来。”
长颈鹿乖乖跟着它的救命者走。老长颈鹿把它带到密林深处的一个池塘边上。
“你现在爬上这个小土丘，对着池水看看自己的模样吧。”
长颈鹿顺从地爬上小土丘……可是，哎，正当它要对着池水看自己的长相时，住在池塘里的鳄鱼张开大嘴，露出两排密密麻麻的尖牙。长颈鹿生性懦弱，胆子很小，被这两排利齿吓得失魂落魄，跳下小土丘，一溜烟逃走了。不多一会儿，它回到其他长颈鹿中间，不管谁问它是否看清了自己的水中模样，它总是回答说：“是的，看清了，我长得跟你们一模一样。”从这天开始，长颈鹿加入了自己的同类群中，再也不硬说自己与众不同了。但它内心却想道：“我没看见自己的‘模样，因为池塘里有鳄鱼。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得跟它们相像。我觉得不像。”
（袁华清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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