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臧继贤
国画大师范曾的弟子、中央编译局研究员薛晓源十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博物绘画的研究和博物学书籍的收藏,在他看来,博物学以及与之密不可分的博物绘画对人的科学的苏醒和美学的苏醒大有裨益,“因为它们呈现了一个正在和我们渐行渐远的有意义的生活世界。”
提起“博物学”,不少人可能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博物学”一词最早是日本人对Natural History的翻译,后来在清末时传入中国。博物学在一开始涵盖了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和生理学等学科的研究,但后来随着学科的细分和专业化,这些科学逐渐从博物学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学科,而博物学本身却慢慢被学界所遗忘。
在博物学的构成部分中,除了科学研究的部分等,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那就是博物学绘画。据薛晓源介绍,“西方博物绘画源远流长,最早可以溯源到公元前16世纪希腊圣托尼岛上一间房屋上的湿壁画,现存于雅典国家博物馆。而1530年奥托·布朗菲尔斯的《本草图谱》出版,从此博物图谱风靡欧洲。”同样,伴随着学科细分和照相机的产生,博物绘画在20世纪出现大幅衰落。
不过近几年,博物绘画又开始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当中。一方面,博物学的原著和博物绘画原版书在艺术拍卖市场上价值斐然,例如2010年,19世纪最著名的博物学大师奥杜邦的博物学著作以1150万美元的价格拍卖,据说创造了世界上最昂贵的印刷书记录。另一方面,近几年国内翻译和原创的博物学著作也在增加,例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译著《发现之旅》和《伟大的博物学家》,还有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通用博物学图典》、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博物学经典译丛》以及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的著作《博物学文化与编史》等等。
日前,薛晓源主编的《博物之旅》系列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收录了大量珍贵的博物绘画。薛晓源说,这些博物绘画最初的时候只有在皇室贵族家中才能看到,而现在通过新的出版方式,可以让普通老百姓也能看到这些精美的作品。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博物学的发展历史和博物绘画的审美价值等问题采访了薛晓源。
澎湃新闻:您的老师范曾怎么看博物绘画?
薛晓源:我第一次给范先生看古尔德绘制的天堂鸟,他说天堂鸟真是天生尤物啊,没想到西方人画得那么好。范先生长期在法国,接触过这些东西,但是没有特别钻研和特别关注。而他之前接触的大部分是普通的博物绘画,我拿给他顶尖的作品看,他看了以后很惊讶,就说:“莫言得其灵感,吾则得其范本”,就是说他绘画有个模版了,可以更好地激发他去创作。
范先生是画天鹅的高手,我们都喜欢天鹅。今年我还要出一本书,就是我收集了60张世界大师级的天鹅手绘画,天鹅的优雅是在碧波蓝天里的高雅,是任何一种物种所不具备的。范先生说中国画家是可以在博物绘画里面汲取无限灵感的。莫言也说:“鸟兽虫鱼是人类的朋友,亦是科学艺术创作的灵感。”范曾先生说:“莫言先生在《丰乳肥臀》当中对那些鸟类描述非常真实生动。”我说:“是啊,他对博物学感兴趣,喜欢猜测、模拟这些植物动物的想法,把它用自己的语言重新描述。我最近看了莫言先生的很多作品,他对动物和植物的描写都有自己独到的灵感,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这些博物知识融合在一起。他自己总是很谦虚地说没有深入的研究,但我认为他已经深得其精髓了,把西方的象征主义手法和魔幻现实主义糅合在一起,活灵活现地展示这些动物。”
澎湃新闻:您在《博物之旅》的序言中讲到博物绘画在20世纪衰落,这是因为照相机的使用吗?
薛晓源:首先是各个学科分类越来越详细了,博物学这个学科逐渐式微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动物学、植物学、天文学、矿石学、宇宙学这些很细微的研究学科都建立了,所以博物学相当于被划分掉了。
其次博物绘画衰落和摄影技术的发展有关,人们可以通过摄影和摄像技术展示出很好的、清晰的图片出来,所以博物绘画就逐渐式微了。但是现在也有人在做,不过比较少,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
澎湃新闻:您还提到在20世纪下半叶博物绘画又开始复兴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薛晓源:因为专业的分类把作为一个完整的人限制了,人也被各个学科的界限壁垒所限制了。人变得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学工科的就只懂工科,不懂艺术和文化,同时学艺术的对科学也完全不了解。所以专业的壁垒越来越深,而且相互之间越来越无法理解。个体完全是个破碎的人,或者像马尔库塞说的完全是个单向度的人,即人的身份越来越单向度,人成了单面人。
澎湃新闻:不过最早的博物学家进行科学探索的时候,他们也是用专业画家来进行博物绘画的是吗?
薛晓源:是的。他们是专业画家,他们也是靠手绘来创作的,手绘可以把植物和动物的质感都表现出来。我们现在看到照相机拍出的图片都是平面的,它们只能把某一个维度和向度的东西表现出来。手绘的丰富性表现在其立体感、背景和环境等,而照片基本上是平面的东西,或者是没有温度的,而且即使当时照相水平不是特别高,但可能也是在几分钟之内就完成拍照,不可能像博物学家那样去长久观察和凝视。植物学家可能花一两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画一株植物,在野外一呆就是好几天。现在我们没有这个耐心,虽然照相机使速度加快,但人对自然不再进行耐心细致的观察、描绘、分类和命名。
还有就是科学突飞猛进以后,人们发现新物种的热情降低了。以前博物学家去了很多地方,可能是大的公司、财团和皇室贵族和军队的需要,也有他们的资助,可以耐心细致地进行地理学和考古学等各方面的探索。而我们现在拍一拍照片就走了,没有这种热情、温度和后面的人文关怀。举个例子,我大概2012年去的非洲,在那里我拍了几万张图片,但我回来后基本上没有看过。为什么呢?相机太快了,啪啪一拍,只是一个记录而已,根本谈不上去分类研究,所以可见高新技术给这个社会所带来的浮躁。
这个世界不应该只追求速度,而应该讲究慢节奏和慢生活,慢慢地欣赏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但我们却缺少对事物的凝视和关怀。现在出现了快节奏的摇滚乐,其实摇滚乐也是一种表现方式,它是年轻人对生命具有的澎湃激情,但是澎湃的激情之后呢?我们应该对现在的生活世界有所凝视和观察,应该有详细的、深入的热情和关注,把自己对生命的热情都通过与博物的打交道和欣赏中体现出来。所以我觉得博物学有复苏的迹象,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在重重的雾霾中,在充斥着核战争压力、暴力和毒品的世界中,博物学给大家打开了一扇窗户,也建了一座桥,让人们走向大自然、趋近大自然、走进博物馆,去理解人类几百年尘封的美好记忆。
澎湃新闻:现在复兴的博物学和之前的博物学是不是不太一样?
薛晓源:以前的博物学发展得很快,是指对新鲜事务的猎奇、捕捉、分类和研究,而现在复兴的博物学是指从科学史、文化史、自然史、学科的建构史等角度重温往日的辉煌。对博物的历史进行梳理,让人们知道这个繁杂的世界中还有博物学家和博物绘画学家,把他们那种对自然的凝视和热情重新调度出来。
我总结了博物学的三个阶段:第一个是人文博物学,从亚里士多德到布丰,一直到17世纪,都算是人文博物学,学习自然而不是索取和霸占自然。后来英帝国和列强去海外拓疆,派人去寻找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班克斯、达尔文都是受他们雇佣的,去强取豪夺,这是帝国博物学阶段。到20世纪以降,从史怀泽到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中提出我们对自然不能这么索取压榨开始,要敬畏自然,人们便慢慢开始尊重自然和回归自然,这又是自然博物学的阶段。博物学的这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关注的角度都不一样。
澎湃新闻:现在国内有从事博物绘画的专业人才吗?
薛晓源:有,但很少。我听说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现在硕果仅存的大概三四个人,做植物学的绘画。但可喜的是有很多年轻人、很多业余爱好者走进大自然,之前有一本《深圳自然笔记》出版,还有很多人有一定的绘画基础,自己进行博物绘画。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举办的自然绘画的讲座,报名的人很多。令人惊讶的是多是17岁到20岁左右年轻人和退休的老人来报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比较少,可能因为中年人事业比较忙碌,没有时间去关注自然和博物学。还有就是像我和刘华杰这样的学者在呼唤大家关注博物学,希望很多中青年来关注博物学,因为如果能够借助他们不同的知识背景和学科背景,或许可以引导博物学向健康、有序的方向发展。
澎湃新闻:那国外的博物绘画发展如何?
薛晓源:20世纪以后有名的人就比较少了,不过英国的《柯蒂斯》杂志也开始恢复博物绘画了。他们中间有个断层,手绘都变成摄影作品了,但最近十年又恢复手绘了,据说是由英国的王子资助的。现在博物学又开始博兴,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西方有一部分的人也在怀旧,所以博物学在被怀念之后又开始发展。像英国的皇家植物园——邱园,也在雇佣画师绘制其中新的植物品种。
从博物绘画的出版来看,英文、德文和法文都不断地在推陈出新,把传统的东西用新的形式去大量复制出版,另外原版的书也在重新翻译,这两个现象都值得我们关注。
澎湃新闻:《发现之旅》中讲到虽然博物绘画中的动物都栩栩如生,但其实这些动物当时成为“模特”时,要么已被杀死,要么就是被捕捉了,如果从现在的动物保护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些做法是不是违背伦理的?
薛晓源:在人文博物学时期,从亚里士多德、特奥弗拉斯特以来到布丰对自然都是关怀的,很少侮辱、残杀和掠夺动植物。他们对动植物的欣赏是具有诗意的、人文关怀的。从班克斯开始到达尔文,包括后来胡克来到中国以及喜马拉雅山附近,他们都是以经济利益为目标来向大自然进行索取的。
我们最近谈的比较多的是植物猎人。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播出的《英国威尔逊》中,英国邱园就派威尔逊到中国寻找一种叫做绿绒蒿的新物种,它是冰川时期唯一遗留下来的最原始物种,有很高的经济价值。英伦三岛最初一共只有1500多种植物,威尔逊来中国以后带走的物种有两万种,引入到英国就有5000多种植物。猕猴桃就是从川藏地区引入的,法国的梧桐树也是从西部地区的大山里引进的,蔷薇花、牡丹花都是从我们这里引进的。他们尤其对动物是以掠夺为主,刚开始还远距离观察,对照写生,慢慢地捕捉动物,但是带回去有很多风险,所以把大部分动物都杀了。
有一次,达尔文寻找一种鸵鸟,结果吃饭的时候端上来的肉就是那种鸵鸟的,他在全球探险科学考察中一直想找它却找不到,结果被厨师端上来了。达尔文说:“把皮毛给我保留好”,后来复原成了一个鸵鸟标本。这是一种小鸵鸟,还是珍稀品种,但却吃掉了。他们就是一路打猎,一路采摘,一路施暴,夺取珍稀动植物。帝国博物学的确有很大成分的强权性、掠夺性和残忍性。
我看过一个资料,红皮书里写到从17世纪到20世纪这300年来,大概300多个物种都消失了。有个博物学家把19世纪绝迹的100种植物和动物的标本重新复原,使得鲜活的场景再现。但是他表示很哀伤,讲道:“使鸟灭绝的罪魁祸首不是自然界而是人类的滥杀和狂捕。”
当时伟大博物学家古尔德还描绘了澳大利亚的袋狼,这也是很奇特的物种。不过现在只能在澳大利亚的自然博物馆里看到袋狼的标本,我接下来要编关于狼的一本书就是要讲从“狼图腾”变成“狼图绘”的过程,也是人的一曲悲歌。狼消失了,但生态平衡也打破了。
电影《狼图腾》里阿爸的话很感人:“你们杀狼,不是说保护了草原,老鼠的天敌没有了,生态平衡打破了,美好日子没有来,厄运来了。”
的确很多物种都灭绝在强权和帝国博物学中。在过去的时候,有很多人抱怨美国著名的博物学家奥杜邦,因为很多珍惜的鸟类都在他手里灭绝了,虽然后来又发现了一些残留。不过奥杜邦晚年也在忏悔,他一生杀戮过很多美丽的精灵。后来奥杜邦的儿子和很多人筹钱给慈善协会并设立了奥杜邦鸟类研究会,进一步宣传环保意识,发动广大读者爱护鸟类,现在英国的鸟类协会有几百万人,美国的也有几百万人,他们的环保意识非常强,同时观鸟的规模也很庞大。
这里还有个故事:美国总统老罗斯福到英国去访问,那时英国的外长是格雷,他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叔叔辈。格雷也是很著名的鸟类爱好者,他知道罗斯福喜欢打猎看鸟,所以就说:“我们专门安排时间去看鸟吧!”罗斯福总统就很高兴,专门安排了一天的时间,到伦敦郊外去看鸟。对他来说真正的放松就是观看鸟在蓝色的天空中自由地翱翔。罗斯福晚年写回忆录的时候专门写观鸟,说:“观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澎湃新闻:您在书里还写道,国内的一些画家说博物绘画没有太大的审美价值,这是为什么?
薛晓源:一是因为我们所受的博物教育比较少,相关内容的出版物也比较少。还有就是很多珍稀的博物学绘画都藏在深宫大院中,比如在英国的皇室和俄罗斯的皇室中。当时彼得大帝到欧洲微服私访,看到梅里安的画觉得画得好极了,就买下来了。我们最初看到的博物绘画比较少,图片的质量也不是很好。随着英特网的揭秘,还有拍卖品走向大众,很多东西好的能被我们看到。还有图片清晰度也在增加,现在都是高清的扫描照片。
很多艺术家看到的都是二流三流的东西,僵化地对照写生,没有生气,所以也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欣赏力,而是没有看到很好的东西,比如奥杜邦、胡克和约翰·古尔德的作品。如果看过真品的话,会很震撼,都是1:1的临摹,线条发挥到极致,渲染色彩斑斓。
博物绘画是展现了天地之大美,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客观精确之美。这是中国画家做不到的,西方博物画家无论是在野外长期写生,还是对关在笼子的活物写生,都是长时间的辛劳与耐心。博物画家利尔画鹦鹉有时需要三个月,仔细观察其特征和情貌。利尔有时候说鹦鹉太美了,他笨拙的笔不能完全表现出它的倩影。
第二个是色彩斑斓之美。博物学家鲍尔为了表达绿色,他拥有100多个色卡,红色和蓝色也各有两三百个色卡,总共可达1000多个色卡,其中颜色细微的变化,中国画家是没法进行想象和实践的。《博物之旅》这套书,商务印书馆已经把这些博物绘画呈现到极致了,但还是损失了好多,至少20%以上。
第三个是复合叠加之美。博物学著作刚开始印量很小,大概100部左右,后来因为资金紧张,要节省成本,把同一种族的鸟类画在一幅画中,鸟画得很漂亮所以很好卖。这样放在一起,就形成了叠加复合之美,有丰富的立体感和多维空间,这超出人们的想象。这种画法在中国很少,中国画鸟就是画鸟,最多再画花作为陪衬,很少把某一类鸟或某一类家族的鸟甚至把不同门类的鸟放在一起。比如梅里安把蛇、青蛙和蛾子放在一起,讲羽化成蝶的故事,就是我们所说的“化蝶”。用空间表现时间,这是西方人的发明。还有把蛾蜕变化蝶的过程通过一张画展现出来,或者把水中的世界、陆地的世界和天空的世界在一张画展现出来。我们也没有这个想象力,他们当时也是为了节省成本,结果造成了这样的画面。还有一本关于蝴蝶的博物学著作,其中所绘的蝴蝶没有一个是相同的,但却又是相似的,所以这一整版一整版蝴蝶的效果是让人眩目的,这和中国人所画的一只两只是不一样的,复合之美一下子就被呈现出来了。所以作为天地大美的博物学能唤醒人们的审美“苏醒”,从污浊的空气中走出去,去感受自然界的天地大美。博物绘画有丰富的细节,而我们的博物绘画却很少注重这么多细节。西方人这种探索、严谨的态度和描绘能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实习生姚昕璐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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