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 孤树与林木
对于大用之材更必须给予大度理解和有效支持,让其自主发展,享有充分的不受干扰的自由,有时甚至要允许它有“无用”的自由,给予足够的“无成果”等待期,甚至还要容忍它某些不合世俗常规的“怪异”。
一
走进大兴安岭,置身于一派参天拔地挺直伟岸的大树之中,我们不禁要被这种壮阔的群体气势所震撼。由于争夺阳光的需要,每一棵树都竭尽全力发展自己,竞相向上,呈现出一种充满活力的生命张力和一种群体氛围的无形压力。它们的风格是那样的简捷明快,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多余笔墨。这种彻底的简化让它们只保留了最基本的共性,使得每棵树的形体是那样地相似,像阵列中的士兵,看不出任何体现个性的东西。这种群体竞胜态势养成了它们特有的粗犷性格,不习惯审视斟酌,不耐烦精雕细刻,省掉一些细枝末节,略去一些次要枝杈,千方百计维持最高的生长速度。像一支轻装推进的快速部队,抛掉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只保留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
这种竞争似乎是良性的,没听说哪棵树因竞争失败而死。竞争的结果常常是促使大家一起尽快成长,犹如一批就读于名牌学校的高材生们,竞相苦学的结果是大家一起成才。经过这番磨炼而成长起来的林木,出山之后都可成为造屋架桥的栋梁之材。
寄趣名山大川,一些闻名遐迩的千年古松,以及风姿独特的崖畔孤松,展现的又是另一种风格了,完全不是那副千篇一律的电线杆模样。它们充分地展示了一棵树处在无拘无束生长条件下全赖天成的最自然体态,舒心地蓬开,自由地伸展,那么地从容不迫,那么美,又那么和谐。摒弃了林木那种千树一面的简单范式,每一棵孤树都亮出了自己的风格,都展示了自己独特的美。世界上绝没有两株一模一样的孤树。这里不存在流行款式、示范样式或是规定方式,每一棵树都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它的自然本性,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自由成长,出落成形态各异的自然体形。
黄山孤松 詹克明(摄影)
孤树和林木也可能来自同样的种子。只不过一个落脚在大森林,另一个被鸟儿衔去,随意丢在了旷野荒郊或峭壁崖头。难道仅仅由于境遇的不同就使它们分野成如此悬殊的形体差异?而其中起决定性影响的因素又是什么?是风?是雨?是阳光?还是土壤?都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恰恰来自于它们自己的同类!取决于自己与同类之间关联的强弱。林木中每棵树与邻近的树之间都处在一种互为强邻的关联状态。这种近距离的强劲交侵,使它们的根系既互相穿插而又各自守住基本上属于自己的一块领地。每棵树又各自顶着一方暂时属于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侵占)的蓝天——一孔生命的窗口。就是在这种争天夺地的较量中彼此互相对峙又互相承认,谁也不敢怠慢,谁也不能松懈,较着劲地一起成长,才形成这样一种强制自己,然而客观上又对人类十分有利的特殊体态。
孤树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天高地阔,孑孑自立,阳光、空气、土石、水分总还不缺,它们不必为竞争一寸土地或一角天空而使自己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也不必为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而约束自己的天然习性。周围疏隔的自然环境使它们心静如水,既犯不着算计谁,也用不着防谁。这似乎让它们的心态更加安宁,心灵也更加单纯。它们的面前只有自然,心中也只有自然。
二
孤树自有孤树的情怀,它绝不会因为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生计不愁的无忧环境而让自己怠惰下去。相反,它活得很用心,而且似乎比林木还需更多费些心思。旺盛的生命力在它身上又是另一种体现:它总是以一种与生俱来的散淡气质去追随自己的最大兴致,总是力图尽善尽美地圆成自己的心愿,竭尽全力地实现自己的梦想。虽然并没有谁赋予它什么使命,但它把这种追求视为自己的生命,失去追求也就失去了自我。孤树在力求深刻地领悟自己周围环境的同时也在力图深刻地理解自己,这是一种本能地与大自然一致的依怀而生,使其得以在毕生的摸索中逐渐地形成自己的风格。对它来说,没有现成的楷模,没有可参照的样板。当然,更不存在哪个长者的指点。它的面前总是充满了未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来琢磨,一切都是由心而发。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在这里重重地添上几笔,在那里又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弯曲,寻求着、发展着,叩问心声,展示个性,无为自化地顺应了自己质朴的嘉木哲思。这是一种松弛中的张力,一种自由中的自觉,一种独立中的顺应,一种探索中的追求。
孤树的独立支撑是相当艰难的。它不像林木那样可以互相依靠、互为屏护,它只能依靠自己。这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自信、足够的坚强与足够的韧劲。哪怕是昏天黑地的暴雨狂风,脚下的土石都被雨水浸松了,它还必须只身抗拒住狂怒山风的摇曳,经受住对独立生存的严酷检验,多亏了它平时毫不松懈地扎下深深的根,长成粗壮的干,使它能在风雨中安若磐石。这体现了别一种的居安思危,没有强劲的生命活力绝难成就出生命之树的千年常绿。
孤树最能耐得住寂寞。它不像林木,大家聚在一起互相挤挨、枝叶婆娑、松涛话语,前后左右都有个照应。孤树少有近邻,有时甚至连个交谈的伴儿都没有。这养成了它的孤寂性格。孤独对它来说恰恰是一种财富,一种极其宝贵的无扰心境,使它能像一位久经风霜的哲学家一样伫立着、沉默着、观察着、思考着,颖悟着深奥的自然。对思考而言,竞争、紧张、压力、急于求成不仅于事无补,有时简直就是一种灾难。只有在一种松弛无加,甚至是有点悠然自如的环境中才能从容联想,多方沟通,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有所悟得。宁静无扰的环境为安详求索的心境提供了理想的、静谧的天堂。孤树从不害怕离群索居。少一些相互交往的应酬,少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少一些关系网络的羁绊,少一些牵肠挂肚的感情波动对它倒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散仙般境界。它的乐趣只在真实地领悟自然,使自己的魂魄与大自然的韵律达到完美的和谐。孤独是孤树的灵魂,失去了孤独也就失去了孤树赖以存在的根据。
三
在讲实惠的世风里,孤树很难被人理解,古代的匠人对它就下过“散木不材”这样一贬到底的断语。在他们看来只有林木才算得上是真正有用的东西:躯干做栋梁,果实可饱腹,枝条当柴烧……而孤树?简直毫无实用价值。事实上,“用”有各种各样的用。驰名中外的迎客松给世界各国游客带来无与伦比的美感,成为国宝级的名木,这不仅是“有用”而且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大用”。准确地说:大用之材不可常用!此语当为执柄者戒。诚若孙阳(伯乐)所识,千里马若用于日常拉米驮盐未必优于常马。同样可以设想,迎客松若非松树,而是硕果满枝,果熟之时争相攀摘,大枝折、小枝曳,还会长成如此国家级名树吗?些许小用,不仅难成大用,恐也难以终其天年,此乃以小用害大用尔。就整个地表植被覆盖而言,无疑林木占绝大多数,它给人类提供了足够数量的有用之材。孤树毕竟是少数,但多数并没有恃众排斥少数的理由,也没有以其对“用”字的狭义理解去非议孤树的资格。
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应该是“发展多数、容忍少数”。只要它没碍着谁,它的同类就该有点起码的宽容,保留它生存的一席之地。对于大用之材更必须给予大度理解和有效支持,让其自主发展,享有充分的不受干扰的自由,有时甚至要允许它有“无用”的自由,给予足够的“无成果”等待期,甚至还要容忍它某些不合世俗常规的“怪异”。
孤树与林木似乎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自然观。一个表现了非决定论哲学倾向,另一个崇尚决定论哲学;一个体现了个体的多样性,另一个呈现出整体的规范性;一个张扬了自然的天性,另一个凸现了环境的约束性;一个涉及到具象的复杂性,另一个则偏爱抽象的简单性;前者个体的分枝结构更多地服从现代分形几何学规律,后者群体的平行直线也许更加接近于经典欧几里得几何学。两者在哲学思考、自然规律、空间几何上都有明显的分野。
孤树与林木只是一种后天的差异。植物王国大概服从“无后效”规律,上一辈的润泽并不通过种子遗传给后代。它们对于“宁有种乎”的回答是否定的。哪怕你是一株来自迎客松的嫡传名种,长在森林里也不会受到任何特殊优待。
世上成功的路不止一条,成功的方式也不止一种。不论是孤树还是林木都可以成为不同的材。作为一棵树苗,你若置身于大森林,你就该按照林木的规律参与竞争,赢得胜利,成为栋梁之材;你若立身为孤木,你就要按照孤木的准则去规划你的一生,顺天、得道、应时,花更多的心思,努力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玉成你丰富多彩的独秀英华。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