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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时间:2023-02-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除此之外,我们对辛波斯卡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正如我们对她本人的生活所知甚少。战后的波兰迅速斯大林主义化,社会学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学科而正被取消。尤其是那首饱含深情的《一见钟情》,更是由爱的激情进而深入了对命运和机遇的思考。辛波斯卡并非横空出世的天才诗人,而是一名逐渐演变、丰富、深邃的诗人,写诗对她来说是思考生命的最佳方式。1949年,她试图出版一部诗集,却因当时的波兰审查制度而流产。

文/胡桑


“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这是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诗句,用来总结米沃什的好友——另一位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一生极其贴切。八岁起,辛波斯卡随父母迁居到波兰南部古城克拉科夫,并在这里居住了大半个世纪,直至生命的终点。她的家位于市中心,是一所两室小屋。2012年2月1日深夜,辛波斯卡就在这所屋子里安静地闭上眼睛,她在沉睡中完成了88 年的生命。这是从一次完整而静谧的生命中延伸出来的死亡。她的窗外有一株白杨。我们可以想象,她每天走到窗口凝视树木时的静默神情:


生前栽于屋旁花园中的树

仍在为他生长。


这句她参观歌德故居后写下的诗,似乎是为她自己写的。辛波斯卡声称所有的写作灵感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她生存其中的世界。她的诗行随着世界的节奏而起伏。在具有挽歌性质的《植物的静默》一诗中,她以谦逊的姿态与植物所代表的万物交流,她自己则作为终有一死的侍奉者出现于诗中:


与你们的交谈是如此必要,却不可能。

如此紧迫,却被永远搁置,

在这次仓促的人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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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0月7日,在波兰《选举报》记者安娜·鲁德尼茨卡、塔杜施·内切克对她所作的访谈《我站在人们一边》中,她说道,“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令人赞叹。”两个月后,她站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上发表演说时,一直在强调对于世界的“我不知道”的态度:“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这是对世界永恒的未完成状态的尊重,也是人类希望的来源。

瑞典学院为辛波斯卡撰写的诺奖授奖辞是极其精确的:辛波斯卡的诗“通过精确的反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反讽不是廉价的幽默,相反,她善于精妙的错位、偶然和断裂,唤醒根植于我们内在的对世界的忧伤、乡愁和依恋,在我们享受审美愉悦的时候令我们发出叹息,随后又引发我们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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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7月2日,辛波斯卡生于波兹南附近的小镇布宁(现属于库尔尼克)。这座波兰小镇上有许多新哥特建筑。她出生的房子是一所两层楼的大房子,红色屋顶,现在仍保存着,临近一个狭长的湖泊。她的父亲是个小职员,1936年去世,当时辛波斯卡才13岁。她还有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姐姐玛丽亚·诺沃耶卡。她在诗中不太写私人事务,家庭成员也极少出现于她的诗中。只有在《终于,记忆》一诗中,父母的形象隐约出现,然而是在一个梦中:“他们的脸庞如两盏灯,在黄昏,发出幽暗的光”。《赞颂我姐姐》一诗中则出现了姐姐,一位从不写诗,却喜欢寄明信片的姐姐。除此之外,我们对辛波斯卡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正如我们对她本人的生活所知甚少。她喜欢将作品推到前景,希望我们只阅读她的作品,而她自己则藏身于作品背后,正如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的:“诗人没有传记,写作才是他们的传记。”

辛波斯卡的童年和少年并不安定。1926年,辛波斯卡一家移居波兰小城托伦,她在那里上小学。1931年,全家又移居克拉科夫,她在这里上完小学后,进入一所修道院学校,并尝试写作。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突然降临,辛波斯卡的生活秩序被打乱。战争期间,她只能在一所地下学校获取毕业文凭。她写下了一些诗歌,在某次搬家期间,她还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不过从未发表,以为这是一篇没有什么价值的作品。1943年,为躲避进入德国的劳动营,她在一家铁路公司当职员。两年后,她入读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专业是波兰语言文学,随即转入社会学。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具有前途的专业。战后的波兰迅速斯大林主义化,社会学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学科而正被取消。她只学习了一年社会学。她并不清闲,上学的同时,还在一个小编辑部做校对工作。

1945年3月14日,对辛波斯卡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波兰日报》副刊《战斗》发表了她的处女作《我搜寻词语》,她作为诗人的生涯以此为起点,虽然这中间似乎具有一种偶然性。她曾经在一个访谈中说过,如果最初发表的是小说,她也许会成为小说家。可是命运偏偏让她成为了诗人。然而对偶然的忠诚才能成就命运,这也是辛波斯卡在诗中一再表现的主题。她在生活中也是这么实践的,她的一生是忠诚于诗歌的一生,当然,她真正忠诚的是生活。

当时,波兰诗人亚当·符沃德克在《战斗》编辑部工作,他是一名已出版过十几本诗集的诗人,负责联系辛波斯卡。符沃德克十分欣赏她的处女作,发现辛波斯卡读的诗集那么少,他惊讶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小时候,辛波斯卡家里只有卡斯普罗维奇、泰特马耶尔的两本小诗集。她对现代诗歌几乎一无所知。出于偶然,同学送她一本战争前出版的布岑科夫斯基诗集,她在沦陷期读了这本诗集,这也许是她接触的仅有的先锋派诗歌。而符沃德克藏书丰富,她经常去借书看。两人迅速相恋,并于1948年结婚,不过,这段婚姻并不圆满,只持续了六年。

辛波斯卡的第二位丈夫科尔内尔·费利波维奇是一名作家,二战期间曾参加地下抵抗运动,不久被关进德国集中营,战后被解放回波兰,随后从事小说创作,出版过二十余部小说,1990年去世。他在辛波斯卡的内心占据着重要的位置。1993年的诗集《结束与开始》中充满了她对丈夫的思念、对过往岁月的沉思、对命运的恐惧,以及由此而来的对生命的澄澈领悟。在其中一首《事件的版本》中,她写道:


个体的命运

被赋予我们,为了审视:

多数命运被我们拒绝,

带着恐惧与忧伤。


以及:


爱吸引着我们,

是的,但必须是

兑现承诺的爱。


他们通过这次婚姻兑现了爱情的承诺,也履行了在尘世的爱的义务。尤其是那首饱含深情的《一见钟情》,更是由爱的激情进而深入了对命运和机遇的思考。这首诗广为流传,打动过不少读者,包括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结束与开始》出版当年的圣诞节,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华沙街头的一个书摊上无意中发现了这本诗集,读到了《一见钟情》,这首诗的主题与他正在拍摄的《三色》最后一部《红》十分接近,于是他留下了这本诗集。

辛波斯卡并非横空出世的天才诗人,而是一名逐渐演变、丰富、深邃的诗人,写诗对她来说是思考生命的最佳方式。她的诗就像树木的年轮,经受着岁月的磨砺,生长出清晰的脉络。1949年,她试图出版一部诗集,却因当时的波兰审查制度而流产。这部诗集中有这样的诗句:


我们曾把世界弄得先后没有秩序,

—— 它是那么细小,两只手就能抓住它,

那么平易,可以面带微笑地将它描写,

那么普通,就像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 


这里我们可以隐约发现辛波斯卡诗歌的胚芽。不过,她随即遏止了这一胚芽的生长。1952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我们为此而活着》,这本在艺术上并不成功的诗集,涉及苏波友谊、战后重建、帝国主义等宏大主题,里面只有几首爱情诗以低沉的语调透露着她未来诗歌的走向,大多数诗歌显得空洞而虚假。这是一个完全令人感到陌生的辛波斯卡。然而,这本诗集一出版就迅速引起评论界广泛关注。同年,她加入了波兰作家协会和统一工人党。(1966年,因不满哲学家列舍克·科瓦科夫斯基被开除,她宣布脱离统一工人党。)

1954年,她出版第二部诗集《向自己提问》,在这本集子里,政治主题并未消失,却有所削弱,高亢的诗歌中掺入了一些低语。比如《向自己提问》一诗,她通过一系列质疑开始自觉地搜寻并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对人性困境的敏感、对爱和真实的渴望和对沉默的敬意。在《被激怒的缪斯》一诗中,她写下了这样有力的句子:


幸运的是我知道,

应该怎样去对待这种沉默。

如果我甚至不敢

去触及带刺的玫瑰,

我又怎能容忍

雄壮的诗句向我尖叫? 


她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天赋并不适合于“雄壮的诗句”,而逐渐向“带刺的玫瑰”倾斜,然而,对于20世纪诗歌而言,辛波斯卡这一优雅的倾斜是多么幸运。

《我们为此而活着》和《向自己提问》两部诗集后来基本被诗人否定,在以后的各种选本中,这两本集子中只有零星的几首诗入选。她以沉默的方式清理自己的过去。


3


她没有生育。诗歌就是她的子女。她过着朴素甚至近似苦行的生活,尤其是在她丈夫去世后的晚年。她喜欢抽烟,喜欢鲱鱼和伏特加。她不是一个热衷于在生活上历险的人。她身上并没有多少波希米亚气质。她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这将为难任何试图为她写传记的人。

阅读占据了辛波斯卡的大量时间,也呼应着她平缓的生活节奏。1968年开始,她为《文学生活》“非强制阅读”撰写书评,与雅盖沃大学文学教授马强格轮流供稿。1981年,《文学生活》停刊,又为《选举报》陆续写过一些书评。她的书评行文不拘一格,随着性情展开,轻松幽默,短小精悍,深为波兰读者喜爱。撰写书评对一个书虫来说是正中下怀的美差。她是那么热爱阅读,甚至说过:“我很老派,我认为阅读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荣耀的事。”她还是翻译家,精通法语,翻译过不少法语诗歌,包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在自己的诗中,她会偶尔掺入一些法语词。她那简短的诺贝尔奖授奖答谢辞是用法语演说的。

晚年,辛波斯卡每年秋天会住到克拉科夫城附近的山区扎科潘内。在这里的作家俱乐部二楼,她有一间屋子。扎科潘内以风景闻名于世,然而辛波斯卡追寻的是静默的生活。她的屋里没有电话,甚至没有浴室。她只在里面与世无争地修养、写作,偶尔在山路上散步。这是她理想的创作环境。在迪恩·墨菲的访谈中,她说:“我无法想象诗人不去争取安闲和平静。不幸的是,诗歌并非诞生于喧闹、人群之中,也并非诞生于公共汽车上。所以,必须有四面墙,并且保证电话不会响起。这是写作所需要的一切。”除了早年的动荡生活,辛波斯卡一生过着简单而安静的生活。在早年的《墓志铭》里,她就设想了自己朴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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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诗人尤利扬·普日博希对辛波斯卡的评价很有趣:“她是个近视眼,也就是说,要在近处才能把一些小的事物看清楚,可是那些大的背景就看不清楚了。”辛波斯卡的诗都是对日常境遇、个体存在状况的沉思、质询、反讽或同情。她相信世界的真相不在远方,就在每个人身上和他周围的环境中。她崇尚微小的事物、具体的困惑、个体的境遇。《在一颗小星星下》几乎是她的诗歌宣言:“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她选择站在弱小的事物的一边。在《无需标题》中她写道:


当我看见这些,我不再确信

重要的事物

比不重要的更为重要。


她重视诗歌写作中的民主,极力为被忽视、被压抑、被遗忘的事物增加砝码。在访谈《我站在人们一边》中,记者就这样称赞她:“你是唯一一位能够将不重要的事情变成重要的事情的诗人。”的确,她拥有一种奇异的天赋,即经由对日常事物的沉思,精妙地揭示出人类的普遍命运。用她自己的诗句来说就是,通过一粒沙看世界。她曾经回忆,八九岁时,她刚移居克拉科夫,和班上同学去参观一个反酗酒的展览会。然而,她对那些图表和数字无动于衷,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块牌子,上面每两分钟就亮一下红灯,解说词是:“每两分钟,世界上就有一个人死于酒精。”她的一位女同学用手表测验红灯的准确性,并以优美的动作画着十字,念诵祝愿死者安息的祷告。这一细节感动了辛波斯卡。正是与真理具有沟通能力的、令人惊异的微小事物将世界从平庸的抽象中拯救了出来,这是辛波斯卡写诗的核心任务。她能够通过对细节的敏感,记录“日常的奇迹”。

请不要误会,辛波斯卡并不是一位只会经营琐事、热衷表象、兜售廉价情绪的诗人。她书写平凡且日常的事物,是为了防止个体的尊严受庞然大物(比如极权主义、消费主义)威胁。她写过一首《乌托邦》,用以揭示庞然大物的谎言性质。她相信个体的救赎,而不是集体的解放。在文茨卜的访谈《我将自卫》中,她甚至对读者阅读她的环境提出了期待,她不喜欢读者坐在大厅里集体感受她的诗歌,而希望他们能在自己的家里找到片刻的闲暇时间,随意地翻开书本或杂志,读她的诗。她对具体世界的信仰是建立于布罗茨基所谓的两个否定之上的:对语言大众的否定,对引力法则的否定。她书写日常而普通的事物却拒绝平庸,书写具体而真实的事物却拒绝对重负的屈从。

辛波斯卡也不是原子论者。她渴望人类团结、友爱的能力。她曾说过,诗歌的职责就是将自己和人们沟通起来。在早年的诗歌《爱侣》中,她写道:“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  她的诗歌才能体现在优异的反讽能力,在细小与伟大、短暂与永恒、切近与渺远、偶然与必然的事物之间取得巧妙的沟通,使每一样事物随时可能走入另一个未知的空间。在一篇书评中,她写过:“在那个时代的平凡与伟大之间得到真正的平衡。”这句话仿佛是她对自己写作的总结。她的诗并不封闭,而是向生活开放,向每一个人开放。

现代主义诗歌在19世纪诞生以来,一直有一个封闭性的神话,即诗歌必须自律,朝向自身。也许出于对马拉美、瓦莱里和维特根斯坦的误读,20世纪产生了大量沉溺于语言游戏的纯诗主义者。对他们而言,诗歌不再是体验生活、沉思命运的古老智慧,而成了言说自身、外在于生活危机的形而上之物。没有任何一个世纪像20世纪一样,诗人们如此热衷于谈论诗歌形式自身的秘密,倾心于呈现一首诗成形的过程。更严重的是,这一情形经常发生于诗歌文本中而不只是在理论文章中。不过,由于特殊的历史境遇,东欧很少产生纯粹的形式主义诗人。在辛波斯卡的诗歌中,几乎见不到关于诗歌自身的言说。在众所周知的《种种可能》中,关于诗歌的诗句不是对形式主义的沉溺,而只是对诗的守护: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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