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富人的故事
文/陆晶靖 插图/anusman
牢房
“米哈伊尔·鲍里斯维奇·霍多尔科夫斯基,请您进去,我们要把门关上了。”
当大串钥匙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听到墙角有人眯着眼睛说道:“啊哈,把您也关到这里来啦!您以前喝别人的血,现在轮到别人喝您的血了。妙不可言!”
霍多尔科夫斯基想起对方姓伊万,是他在共青团时候认识的一个官员。1986年,他23岁的时候正是在共青团的庇护下走出了发财的第一步,开了一家私人咖啡馆。他和伊万曾有过短暂的蜜月期,但他从来瞧不起这些官僚分子,后者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霍多尔科夫斯基已经攀上高枝,没人能奈何他。
“很惊讶会在这里见到您,伊万先生,但您的处境也不比我好多少。我们当年一起倒卖过牛仔裤,但后来我至少发了点财,也去了很多地方,而您缩手缩脚,回到您的机关里,等着叶利钦或是普京把你赶走。您是因为贪污进来的,我猜得没错吧?”
“有人不喜欢我,就这么简单。其中也包括你,你们偷走了整个国家,把石油统统划到自家后院,然后对剩下的这个空壳子指手划脚,我不明白,您不停地收集根本数不清的钱,究竟有什么用?”
“啊哈,您蔑视钱,可我知道,如果您的薪水哪怕停上一个月,或者我干脆送您一千万美元,您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义正辞严了。”霍多尔科夫斯基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牢房,和权力打交道曾给他带来几乎无限的财富,他和其他六个寡头曾和叶利钦订下秘密的盟约,那时候他才33岁,走到哪里,哪里就连空气都是金色的。两年后,法院想要调查他银行的账目,结果装有全部账目的卡车就神秘地掉进了伏尔加河。他开始雕琢自己的形象,接受《纽约客》的采访,和洛克菲勒家族的人觥筹交错,还建立了自己名下的慈善基金。后来来自卢布扬卡的人盯上了他,伊万可能也有份,但他不怕。40岁那年,他终于动了竞选总统的念头,致命的错误来自于低估了那个叫普京的对手。两个月之前他还在别墅里高谈阔论,现在却不得不和人分享一个厕所和床几乎紧挨着的房间。
“人们说您有几百亿美元,现在还剩多少?”伊万问。
“我不知道,律师说也许是20亿,或者更少,如果您对我友好,我很愿意和您分享其中的一小部分。”霍多尔科夫斯基早就开始盘算钱之外的事情。在苏联时代,这所监狱是劳动营的一部分,苦役犯们在附近的一所铀矿劳动,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现在情况好转了,他可以看带进来的两箱书,写一篇博士论文,他是这里唯一有大学学历的人。
他并不知道未来刑期会加长,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场冬奥会而被假释,他唯一的资本就是年龄,他还年轻,总有一天会出狱的,世界和普京都将不得不再次面对他这个难题。而伊万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会烂在西伯利亚。
此后霍多尔科夫斯基时常看到多年后的俄罗斯大地。
鞭子
“撒切尔”这个姓氏也曾经折磨过她自己。这不是说有一个在林肯郡开杂货铺的老爸不光彩,关键的问题还是在字母组合上。Thatcher意为“修茅屋顶的人”,无论当了议员还是首相,她只能增补这个单词而不能删掉原本的含义。语言像枷锁一样伤害这个骄傲的少女,为了报复,她用一年时间学完了五年的拉丁语课程。可台湾人在多年前就把她的姓翻作“佘契尔”,这好像又使她老了很多。
一直以来,撒切尔夫人都过着一种无法更加务实的生活。天上的星辰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光点,而她要做的是站在大地的正前方,这一点从杂货商告诉她哪怕是坐公共汽车也要抢在第一排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她当然对自己有一些小小的厌恶,但这种厌恶又使她相信自己正变得高贵。这种感觉在她下令苏格兰场保卫萨尔曼·拉什迪的时候似乎达到了顶峰,后者作为一个来自印度的尖刻的知识分子,经常对她的政策冷嘲热讽。但拉什迪也因为自己的尖刻付出了代价,《撒旦诗篇》成了历史上最危险的书。而她坐在办公室里动动嘴,就通过使唤警察瓦解了知识分子的讥笑,也再次表明了自己和英国的强硬,这使她觉得自己正在从皮肤中渐渐析出,到达一个更高之处,这就是不诉诸感情的务实最好的地方。
作为一个政客,她禁止自己像常人一样理解和看待现实。人时刻处在历史中,不是坚定强悍地选择,就是被不知道哪来的洪流冲到陌生的地方。那些叫喊贫穷和饥饿的人像稻草一样纤弱,皮肤如纸张一般苍白,对她来说,这些人眼里的现实都是对他们自身本质粗糙的模仿,“你就是你遇到的一切。”她常带着讥讽的神色这么说。而她自己呢,在灵魂深处秘密地渴望着伟大的造型艺术,你是你选择成为的样子,钢铁般的骨骼,仪器般的大脑,发型和心情时刻不会乱,就连愤怒时的声音也不能颤抖。这不是说她像演员,演员在某些时刻成为他人,而政客永远是他人。人们用这四点来概括她这么多年来的政策:私有化、控制货币、削减福利开支、打击工会力量。人们变得更富有或更贫穷,更满意或更愤怒。一开始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她在这套规则里有模有样,直到围着她的人们越来越多,她才意识到她的体面是自己一直殚精竭虑的结果,膜拜的人们若知道你没有使尽全力,就会席卷你而去。
从来都坚定和清醒的她在晚年陷入了极大的迷惑。她总听到唱歌的女妖和林肯郡的鬼魂在召唤她,眼里的字母如同真实的星辰一般巨大而模糊。多年以前,有人给她讲过一段偈语,一个人如何能够身处闹市却远离尘世?答案是奴隶主让他的奴隶顶着装得满满的一壶水穿过集市,只要撒出一滴,就将受到鞭刑。最后奴隶成功通过了考验,而集市对他来说如同荒野的丛林,他丝毫不知道身边正在发生什么。
撒切尔夫人永远错过了这段话,老年痴呆使她忘记了一切,哪怕读完一个句子都不可能。她死于2013年4月8日,这时候全世界又重新想起她。许多人说那根没有落下的鞭子才是她留给英国最大的遗产。
涵养
涵养和风雅就是闭上嘴巴,同时让一切手段隐而不现。这是十九世纪的人就明白的道理。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巴菲特摆正刀叉,坐在对面的人不知道他将先吃一块牛排,还是先说说怎么才能像他那么有钱。
巴菲特是所罗门王,也是宝藏。从2000年开始,每年都有探险者从世界各地前来想在午餐时撬开他的嘴巴。而他乐于奉陪。那些付了几百万美元来吃饭的人,将这三小时的漫长午餐视为一次获益上限极高的冒险。这使人想起武侠小说,一代宗师可能会把他的功力像倒水一样传给前途远大的弟子,也可能只是打打哈哈,让新来的年轻人用三年时间来挑水劈柴。巴菲特将地点定在纽约一家味道无可挑剔的牛排馆子,点上三五道菜,而探险者早已急不可耐。每年都是如此,巴菲特想,也许又将失败。
对于探险者而言,巴菲特如同迷雾中的天神,在此之前,他们只远远地望见过他,听过只言片语,而那些据说是人生至理的格言在到达他们那里之前,已经在译员那里经了一道手。而译员们并没有多少人会改换自己的工作。这使得略具智慧的探险者产生疑虑,但最后勇气和贪婪超越了恐惧,他们决心来到奥林匹斯山听真正的神谕。
朝圣者的崇拜对于巴菲特来说一钱不值。他已经八十多岁,得了前列腺癌,他当然不是为了区区几百万美元坐到这里。外界喜欢把他描绘成一个吝啬鬼,喜欢汉堡和可乐,别人请他喝昂贵的红酒,结果他捂住杯子说你还是把酒折合成钱给我吧——传达出来的信息迎合了大众媒体的道德观,也使他成为一个讨家庭主妇喜欢的人畜无害的老头。而他坐在这里,不打算接受冒险者的敬意。他是迷宫中衰弱的国王,用余生在等待,无关的一切只让他厌烦。冒险者希望他吃完牛排血糖升高,无意中透露点石成金的咒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一年中他从未像此刻这样精力充沛。他既是诱饵又是龙,能让对话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进行。很快那些紧张的年轻富翁就会开始喋喋不休,颠三倒四地讲自己的故事,而他像一个冷静的长者一般频频点头,使他们觉得自己得到了神的肯定而兴奋不已。最后冒险者大汗淋漓,张口结舌,而他的眼睛流露出耐心和智慧,给对面以鼓励。三小时后,冒险者如同受到天启一般走出了餐馆,在媒体面前恢复了镇定,他们说:“这钱花得真值啊!”世界在等待这个早就知道的答案,同时耻笑。
巴菲特一天一天衰弱。今年的冒险者表情淡然,对财富似乎没有兴趣,他们谈论牛排、美国法庭和环境问题,巴菲特不再能控制谈话方向了。最后,这位冒险者班门弄斧,向股神推荐了自己持有的一支股票。巴菲特长吁一口气,就是他。于是他也简单地谈了几句自己的股票,之前的冒险者无功而返,因为他们自作聪明,以为对巴菲特的投资了如指掌,只想着不传之秘。最后这位冒险者离开的时候,巴菲特几乎要拥抱他了。
因为没有涉及什么秘密,他们的谈话内容很快就被放到了网上。全世界的冒险者又开始从中钻研秘密,而他们漫不经心谈论的那两支股票,在此过程中已经翻了几十倍。巴菲特说,涵养才是最重要的,十九世纪的人就知道了。
天敌
钱是人类的天敌,扎克伯格先生路过银行的时候想。许多银行大楼的外立墙面都堆砌着大石,十分森严,就像是关押它们的监狱。
这几年来,类似的思想总是在他头脑中出现。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几个瞬间觉得自己至少有那么0.1%的希望会成为一个先知。谁没想过这些呢。在现实里,这些荒诞又神秘的想法只为他招来不少嘲笑。后来他对自己笨拙的口才不再心怀希望。他安慰自己,想法一旦从口中逃逸出来,就不再是它们当初的样子。
然而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有十几亿人黏在他的网站上,并且用户数还在不断增长。世界是由人组成的,而问题在于,人类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哪里。环境恶化、局部战争、民族矛盾……只有扎克伯格先生发现了这些事情的共同点:都能成为谈资。这是令人惊叹的一步棋,他的互联网作品把用户都带到弗洛伊德的躺椅上,让他们毫无保留地说出想法。他们炫耀、争吵、甚至叫卖,这些行为都缓解了焦虑,把大问题换算成小情绪,然后忘掉,重复,忘掉。
每分钟都有无数人在刷新手机,仿佛一旦接入互联网,时间就不再流逝。不,当然是流逝的,但是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维度的时间里,现在和未来纠缠在一起,现在就是未来,谁也没有时间等待那迟缓的未来。就像水泥覆盖土壤一样,互联网也覆盖了现实。在这个新的现实里,阳光从他的头盖骨穿进,从嘴巴流泻出来,他说,再也没有现在进行时,一切都是未来时,你不能一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因为成功预言和把握了现实,扎克伯格先生成为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但这并不是他最让人羡慕的成就。人们既然从他那里得知了一种现实,就有充分的理由和信心期待着下一种。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在他的身上挖掘世界的意义、方向和目的,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刻他会想出互联网又将如何对日常进行一次新革命——因此他应当得到先知的对待,一切思想都应当被记录下来,即使是闲聊乃至梦话也不例外。要对人类的未来负责。而这让扎克伯格先生怕得要死。他暗暗想,自己那些格言,不过是卖弄聪明的文字游戏,要是人们信以为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他的正义感和恐惧迫使他不得做点什么,于是他隐居起来,用计算机和一些类似人皮的橡胶造出一个假的扎克伯格先生,代替他生产那些新奇思想。他相信等到人们信以为真并亦步亦趋的时候,包裹着世界的蛋壳就会出现裂缝。然后他再挺身而出,告诉人们真相。这么做当然是艰难的,因为这么一来,等于判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思想死刑,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了。
不出所料,假人的话受到了世界的欢迎。但真正的扎克伯格先生再也不会有机会站出来告诉人们真相了。几年过去了,按照预言运转的世界欣欣向荣,互联网的生意越来越大,假的扎克伯格先生也越来越富有,他的话和他的钱互相映照,彼此都金光灿灿。这时候扎克伯格先生才意识到,真正重要的不是思想而是钱,谁是真的自己,想法对还是错,又有什么要紧呢?
现在他不知隐身在哪个帐号后面叹气呢。钱是人类的天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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