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征 | By Wan Zheng
爱诺·玛西奥,芬兰设计师,也是阿尔瓦·阿尔托(世界现代建筑奠基人之一)的妻子,一直致力于耐看、耐用和平民化价格和生活物品的设计与生产。
从赫尔辛基到图尔库并不远,只有167公里。但先要顺道去塔米萨里(Tammisaari)看看阿尔托在1969-1970年为他的作家兼艺术史家朋友约兰·希尔特设计的房子,“VillaSchildt”,又名“VillaSkeppet”(船式别墅),然后再从塔米萨里去图尔库。
那天是8月26日,上午去了阿尔托工作室和自宅,然后我们离开了赫尔辛基。
在路上,大巴车朝塔米萨里的方向快速行驶着……
我坐在车尾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出神的看着窗外。
远处,是大片的湖泊,湖岸蜿蜒曲折,湖中有无数迷你小岛,游艇和小船就停靠在岸边;近处,是密集的白桦树林,细长的白色树干有斑驳的纹理,煞是好看,一簇簇杜松灌木和杂草在公路边一晃而过。天空,明朗,湛蓝,但近处有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上,太阳在浮动的云层里穿梭,好像是在追赶我们,我眯缝着眼睛看着,随手用手机拍了几张。
过了一会儿,窗外下起了小雨。8月下旬的芬兰雨水很多,雨,总是说下就下。刚才还阳光灿烂,忽然间天空就变成了灰白色。很快,雨下大了。大颗大颗的雨滴飘落在车窗上,顺势形成一条条倾斜的水线,窗外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我下意识的将车窗关上。
“……阿尔托夫人讲话总是很平静,她整个的举止都不偏不倚。她有很深的洞察力,她优雅的眼睛总是在静静观察着……”
这时,从车的最前排座位传来了J老师那略带东北口音的婉转顿挫的清亮悦耳之声,这是J老师在讲课,每天在车上他总是乘大伙儿精神好的时候讲上一段。刚才说的这段正是约兰·希尔特所写的书里一位日本大使夫人对阿尔托夫人的回忆。
阿尔托的夫人就是爱诺——爱诺·玛西奥。J老师发的“Aino”(爱诺)这个音特别好听,特别有范儿,即使你根本不知道爱诺这个人,也会从他的发音里感觉到爱诺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我喜欢听他说:“Ai-no”。
“她的表情从来不出卖她的想法。她的衣着简单又清新,总是很有礼貌,有时看起来像个小姑娘。”J老师继续讲述着日本大使夫人对爱诺的回忆。
雨,还在继续下着,天色灰暗……
我一边埋头在笔记本上用潦草的字迹迅速记着笔记,一边继续听着J老师讲爱诺的故事。
“……爱诺的眼睛很漂亮。”J老师再次提到爱诺的眼睛。
哦……
我好像被触动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
是啊,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我的确看到了那双眼睛。真的,我有很深的印象。
那是在爱诺的家,一般被教科书上称作“阿尔托自宅”的那座房子,在赫尔辛基郊外一处叫蒙基涅米(Munkkiniemi)的地方,一个很幽静的住宅区。
早晨先去了阿尔托工作室,然后从工作室出来,穿过两条街,大约步行了五、六分钟,就到了位于里希蒂耶(Riihitie)街10号的阿尔托自宅——也是爱诺的家。从1936年至1949年爱诺去世,她在这里一共居住了13年。
从较为封闭的临街一面的小门入口踏上几步石板台阶进到房子里,当我穿过西侧两层高的长方形工作室,又从工作室左侧下了两步台阶,进到一个略微下沉的房间——爱诺家的起居室里,在那扇木制推拉滑动门的旁边,有一台较为老旧的黑色平台式钢琴,我看到钢琴上有一张爱诺的黑白照片。
照片嵌在相框里,相框就立在钢琴上。爱诺的脸占满整个相框,她没有笑,嘴唇微微闭着,神情很是微妙。她在看着什么,眼睛并没有正视前方,而是朝左侧的方向凝视着。爱诺的眼睛的确很漂亮,眼神里隐含着一种矜持中沉静的气质,正如那位日本大使夫人所说的那般:“优雅”,知性、成熟、安祥。这是爱诺拍摄于哪一年的照片?我自问道,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它,因为,在所有关于阿尔托的书籍和画册上我好像都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我在照片前伫立良久。
然后,我开始环顾四周。
起居室位于房子一层的中部,西侧为建筑设计工作室,东侧为餐厅,朝南一面开有大面积窗户,窗外是寂静的庭园。当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时候,房间里更显出一种清雅的宁静。爱诺设计的斑马图案面料的沙发椅就放在钢琴一旁,沙发的中间放着Y形腿的茶几,茶几上摆放着著名的萨伏伊花瓶,也被称作“湖泊花瓶”。就像在芬兰到处可见的湖泊,优美的曲线正契合阿尔托的名字“Aalto”,它在芬兰语中是“波浪”的意思。茶几对着一座用红砖砌筑的壁炉,壁炉不大,凹入墙内,红砖已被烟灰熏得有些发黑。周围的白墙仍用砖造,只是在表面直接涂刷了白色涂料,砖的纹理仍然清晰可辨。低矮的窗台前很精心的布置着木制的花槽,花槽里放置着小小的盆栽。窗台前有一排木制矮柜,上面放了些杂志和书籍,在矮柜的旁边有一个带轮可移动的茶几,这些都是阿尔托夫妇设计,并由Artak公司生产的家具和室内陈设品。
1935年,爱诺已是Artak公司的合伙人兼艺术设计指导,Artak公司除了生产阿尔托设计的家具和家居陈设品之外,爱诺自己也做设计,她是一位很好的室内设计师。
当年的爱诺一定常常坐在这张斑马纹沙发椅上,那双优雅的眼睛掠过低矮的窗台和窗前藤蔓的绿荫,掠过这扇大玻璃窗,静静的看着她的花园:一座地形略呈斜坡起伏的花园。近处是不规则的石板与自然蔓延的杂草交织的铺地,石板在院子里很随意地铺就成蜿蜒曲折的小径。在临房子东侧处有一小块水池。一堵矮石墙横亘在院子的前面,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一种似隔非隔的状态。院子里有樱桃树、苹果树、山梨树,它们和场地里本来有的松树并置杂陈,这些都是爱诺特别喜爱的植物。
1933年,也就是帕米奥肺病疗养院建成的那一年,阿尔托和爱诺及两个孩子从图尔库搬到赫尔辛基定居。第二年,阿尔托接受了一个设计委托,作一个位于赫尔辛基西北部蒙基涅米地区的规划,但项目并没有实施。阿尔托却在这里发现了一块可以建他们自宅的基地(在此之前他们一家都住在公寓里),并把它买下来。设计开始于1935年的秋天,到1936年的8月,这座建在坡地上的房子就完成可以入住了。
这房子兼有工作和居住的双重功能。从起居室再次踏上两级台阶,我来到西侧一翼的工作室,两层楼高的空间有一部分做成了夹层。西墙上有一排高侧窗,窗户下面的隔板上放着阿尔托的几幅绘画。几张大绘图桌上摆放着各种图纸和模型。从1936年直到1955年(那时爱诺已经去世多年了)位于附近的新工作室建成,这里一直是阿尔托建筑事务所的办公空间。最繁忙的那些年是从30年代晚期到50年代早期,那时候有几个大的项目,包括各种工业区域规划和建筑设计,国际博览会展馆,玛丽娅别墅,那些建筑的设计图纸都是在这些绘图桌上完成的。此后,鉴于大部分工作都搬到新址,这里就成了阿尔托的私人工作室。
工作室最里侧的地方有一个角窗,这是一处光线明亮的地方。窗前的大桌子就是当年阿尔托的绘图桌,上面还摆放着各种各样用于制图的工具,笔、尺子、三角板以及硫酸纸。从角窗看出去是绿树成荫的景色。这个小规模的工作室算上爱诺也就10来个人。当年的爱诺就在半层楼梯之上有个自己的房间画图,阿尔托会时不时的跑进她的房间提些想法,下面的员工还会听到他俩用芬兰语争来争去。当投标方案被通过(有时爱诺也有单独获奖的情况)以后,这里又成了欢庆胜利的热闹地方,图板被挪开,绘图桌就成了临时性的餐桌。这时却不见爱诺的身影,原来她一直默默地在厨房里忙活着,直到聚会快要结束时才出现,因为她不仅是一位设计师,还同时是这家的主妇。
厨房是爱诺设计的,我特别去看了爱诺的厨房。在房子一层靠东一侧。厨房与餐厅是分开的(餐厅与起居室相连),两个空间之间由一个盛放餐具的橱柜隔开,橱柜门可以分别从两边开启(在阿尔托工作室的厨房也看到同样的设计)拿放什物,这是一个具有女性特征的细心设计。爱诺的厨房并不大,大约10平方米左右。靠窗有一排操作台,台子中间的位置有一个用于洗涤的不锈钢水池,水池周围是不锈钢包覆的台面。烤箱、炉具、咖啡机以及其他的厨房用品都与我们今天的非常相似,很难想象这是一间70多年前的厨房。或者也可以这样来理解,那是一个现代主义设计崛起并迅速发展的时代,我们今天的设计似乎仍然在受到它持续的影响。爱诺的厨房真有种特别亲切的氛围,她一直致力于耐看、耐用与平民化价格的生活物品的设计和生产。即使是她自己厨房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亦如寻常百姓之家那般寻常,唯有橱柜上摆放的爱诺设计的水波纹玻璃杯、水罐和盘子,以及大小几种不同型号的水波纹玻璃碗立刻让人感觉到“很爱诺”。这些都是爱诺的代表作,直到今天,芬兰的Iittala公司仍在生产和销售爱诺设计的这些玻璃器皿。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些杯子,不知不觉中眼前又浮现出爱诺的那双眼睛,她的灵魂在空气里四处飘散着。因为这座房子、这个家有太多爱诺的痕迹。我在想,对于阿尔托来说,设计是他的事业,也许代表着一种雄心,而对爱诺来讲设计可能就是生活本身。作为设计师,爱诺同时也是一位能干称职的家庭主妇,因而她的设计都是那么的贴近生活。
从位于房子中部窄窄的楼梯上到房子的二层,对着楼梯的是一个用于家庭起居的空间。有一组沙发、一些椅子和其他的家具摆放其中。中间有一座砖砌的壁炉,壁炉上放着一幅老年妇人的油画肖像,我问站在一旁的J老师:“这是阿尔托的母亲吗?”J老师说:“这是他的继母。”“继母?”“对,这实际上是他的姨妈。阿尔托8岁时生母去世,他父亲后来娶了他生母的妹妹为妻。”
8岁丧母的阿尔托似乎一生都在寻找童年失去的母爱,他的艺术天份承继于母亲的血统,他是那样的眷恋着母亲对他的温柔与关爱,他与母亲的这种亲密关系后来在某种意义上被爱诺所取代。爱诺不仅比阿尔托大两岁,而且在她身上有种可贵的母性特质,她总是能用宽容和冷静去包容阿尔托天才艺术家式的顽皮以及嗜酒的本性。所以,爱诺不仅是他的妻子和事业的伴侣,同时也扮演着他母亲的角色。
对着壁炉的西侧有一扇木制的通往二层屋面平台的小门。我穿过这扇小门来到平台上,早晨的空气清新怡人,太阳已渐渐露出脸来,轻薄的阳光照在素朴粗拙的混凝土平台地面上。混凝土块的缝隙间是肆意转出来的荒草,蓬勃生长的藤蔓植物很随意的附覆于白色竖条木板的墙面上,靠东一侧是深褐色碳化木包覆的外墙,与白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屋顶花园”是现代主义建筑的一大特征。在这座房子建成之前,柯布的“新建筑五点”早已于1923年在他的《走向新建筑》上发表,萨伏伊别墅也于1930年建成。而阿尔托1928年与爱诺的法国之行也去参观过柯布的加歇别墅。然而,这座房子的屋顶花园却自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亲切的居家感。屋檐下一把白色的木制休闲椅,平台中间两个小花坛绽放着白色的野花。平台的栏杆就是自然的原木,从中间对剖开,然后反方向搭接起来,没有任何的雕饰,一丛丛的藤蔓叶子也就自然的匍匐于栏杆上。我凭靠在栏杆旁,用手摸了摸颜色已变得暗沉手感粗实的原木栏杆,看着下面的庭院。自然起伏的绿地中很是随意的散布着疏密有致的石块,真有一种“废墟”的意境。当年的爱诺就坐在这儿,这座屋顶平台上、或在下面的庭院里晒太阳,在水池边蹲下来喂她那只松鹤,在草坪上跟两个孩子嬉戏玩耍,或看看院子里那些栽植的花草,那些结了果子的树……芬兰人总是很享受他们的夏天。
此刻,我似乎看到了爱诺那如夏花般灿烂的笑容,开心的,真诚的,眼角处有好多可爱的鱼尾纹。那双眼睛总是挥之不去……在这个夏日的清晨,穿过这座温暖的房子,穿过房前有清凉池水的小池塘,穿过有些许微凉的庭园,我就这样和一位素昧谋面的芬兰女性相遇。
“……有一天,阿尔托夫人忽然托人把一个礼物送到我的住所。那是一丛洋红色的花朵,插在阿尔托夫人自己设计的花瓶里,插花的方式是日本式的……我曾送给阿尔托夫人关于日本花道的书,她很认真依照书中的规矩做了一份插花给我。作为这个遥远国度的唯一日本女性,我对此感叹不已……”
J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刚才的回忆中猛然拉回到车上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在想着爱诺的眼睛和今早看的那座房子。
当我将要离开她家的时候,我再次走到爱诺的那张照片前端详良久。
竟有一丝平静中的悲凉不经意的留在那眼神里。她凝视的这个世界已不是她当年在世时的那个世界,一切都变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守候着她的家。
她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沉默……
爱诺只活了53岁。1949年1月23日,爱诺在这座房子里去世。就在那一年,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出版,爱诺没有读过这本书。在爱诺生活的年代,没有“女性主义”之说,即使是才女弗吉尼亚·伍尔夫也只是教导女人一定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波伏娃其实最终也并没有走出她与男性中心主义者萨特之间不平等的怪圈。
“爱诺样样都行”,这是她周围人的一致看法。作为阿尔托建筑事务所里的一名建筑师,一名室内设计师,管理者,作为阿泰克(Artek)公司的合伙人、艺术指导以及经营者,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作为阿尔托的夫人,同时也扮演着阿尔托母亲的角色,与阿尔托联合署名参加设计竞赛(阿尔托通常将爱诺的名字署在他自己名字的前面,即使爱诺没有参加,阿尔托也会署上爱诺的名字)……可以说爱诺和阿尔托难分彼此,我们甚至很难在阿尔托的许多作品中明确分出哪些是阿尔托的,哪些是爱诺的。正如他们夫妇的建筑师朋友斯文·马克留斯的太太维奥拉·马克留斯曾经评价的,说爱诺比阿尔托总体上天分更高。
我相信这点,就像我相信法国艺术家罗丹的情人卡密尔·克洛岱尔(CamilleClaudel)那惊动世人的天赋,她的作品越是卓越,人们就越是称赞他的老师罗丹。甚至在今天,在罗丹博物馆馆藏作品中,卡密尔的作品也被标上罗丹的名字。爱诺,一位颇具天赋,在今天看来也是相当独立有主见的女性,是不是因为嫁了一位太过著名的丈夫,她应有的光环似乎被另一个更加炫目耀眼的光环遮蔽了呢?即使阿尔托作品署上她的名字,但人们记住的,在建筑史上留下的还是阿尔托的名字。她,只是被称作“阿尔托夫人”的那个爱诺——爱诺·阿尔托。
车里突然异常的安静。
雨已经停了。天空又开始晴朗起来。
我将目光移出车窗外,呆呆地看着那些晃动的景物……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刺向我的眼睛,我有一瞬间晕眩之感,但很快就清醒过来,并随即意识到,塔米萨里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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