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建筑师

克里斯·威尔: 故事的建筑师

文／马岱姝    插图／克里斯·威尔

By Ma Daishu ／Illustrated by Chris Ware

克里斯·威尔(Chris Ware)是美国当今最受尊敬的漫画家，也是视觉小说文学媒介的先驱。当他还在读大学时就受到《鼠族》（Maus) 的作者、漫画大师阿特·施皮格曼（Art Spiegelman）邀约创作，在后来的近30年里，他极具创造力的作品打破了文学和视觉艺术的传统界限，刷新了读者对“漫画小说”的理解。他投入了超过10年时间创作的漫画小说《建筑故事》（Building Stories）于2012年出版，一口气拿下了当年包括《纽约时报》、《时代》杂志、《华盛顿邮报》和亚马逊网分别评选的最佳年度书籍奖。

《建筑故事》绝非一本传统意义上的书。外观上看，它是一个很有分量的长方形大盒子，里面有14册不同的印刷品，包括精装画册、平装连环画、广告小册子、立体书、风琴褶页画册、报纸、展开后一米多宽的大海报。前所未有地集合了几乎所有的平面装帧印刷形式。从阅读体验上，它更是让人惊奇，打破了绘本（Graphic Novel）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所有限制，展现小说叙事的无限可能性：我们可以用任何一种顺序去读这14 本印刷品，从概率组合上来说，有超过2000万种阅读这套书的不同的顺序和方式。故事是非线性的，以盒子里任何一册漫画为起点开始，然后任意地结束，任何阅读顺序，都不影响读者理解这个故事；而每一种不同顺序的阅读，又会带来对完整故事全然不同的体验。

这是一个关于芝加哥的一幢普通三层楼房和里面住客的故事。一楼住着年迈的孤身女房东，她的整个青春都和生病而强势的母亲一起度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要结束了，她在无尽的回忆和自怜中度过剩下的时日。二楼是一对不幸福的中年夫妻，他们从热烈相爱到后来经常吵闹，互相憎恨，但又不可避免地继续一起生活。三楼的租客是一个失去了右腿的艺术系女孩，也是故事的主角。故事围绕着她的记忆展开，从她的童年，到学生时期的恋爱，然后艺术火花的枯竭，生活逐渐在每天的困顿中被失望和悲观填满……在最小的只有巴掌大的一个连环画册子中，描述了她在大雪天穿着单薄地离开家，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直到雪和寒冷将她吞没，而最后她又默默地回到起点，关上门，上楼，继续生 活。

有的画册是完全没有文字的，我们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着人的生活细节一帧帧地展现出来。在彻底的静默中，我们看到生活最平凡和无奈的细节：独身的女孩在出门前来来回回地试了好几件衣服最后却决定躺在床上哪也不去；争吵后的男女摔碎了相框却又在天黑后把碎片一片片拾起来，默默无言地背对着对方睡去……威尔的画把读者完全地植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们最深刻的记忆和最私密的思想像一个星系一样铺展开，把我们环绕其中，从灵与肉的最中心往外窥探。

这个故事同时也是关于这幢建筑物的。威尔详尽地刻画了这个房子的每一面: 平面图、立体图、横截面图、甚至建筑规划蓝图。他在书页这个二维的平面上构建了一个三维的建筑，让我们对它了如指掌，好像我们可以自由地走进去，打开任何一扇门，踏入任何一个房间，触摸任何一面墙、甚至家具上的灰尘。

“时间和空间的维度” 是威尔很注重的创作元素。他巧妙地把“时间”这个四维概念转化成了他笔下的建筑空间，把时空压缩成了三维的世界，让读者可以自由地在时间中穿梭，进入和走出人物的某一段记忆。跳出了四维空间的限制，从一个更高的维度去观看过去、现在和未来，却又不改变故事本身。“回忆不是线性的。”他说，“故事应该像生活本身一样混乱、复杂、令人困惑。” 而他创造的建筑跟他创造的故事一样，可以在观看者的脑海中旋转、改变方向，就像我们混乱而复杂的记忆本身。

克里斯·威尔的绘画语言是极端安静和细致的，他笔下的人物几乎简化到几何形状，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生命力。他的笔触充满了控制，每一页都是一个完整而缜密的平面设计规划，看他的画好比看一个建筑的蓝图，准确，有条理。他画的美国中产阶级的家庭，连地上的碎纸屑，电费账单上的邮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故事，就像现实生活一样在这样看似缺乏戏剧性的表面理性中上演。

威尔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社会隔离，精神的阴郁与痛苦；而他的人物大多是毫不起眼的，充满残缺的小人物；甚至连他笔下的超人，都是一个找不到女朋友的自卑的胖子。在一次与读者的对谈中，他被问到为什么他不能画更积极向上的东西，他回忆说第一本让他泪流满面的书是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的《人鼠之间》（Of Mice and Men)，而现实中他觉得大部分人都在避免真实地感受生活，而他拒绝逃避，必须要将生活中最希望被忽略的那些情感完整地呈现出来。

尽管威尔已经是当今最受尊敬的漫画家，他对自己的作品仍然充满了极端苛刻的批判和不满。“画视觉小说，”他说，“就好像建筑一个房子，只是在建造的同时你还必须要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