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霍克尼侧记
文/张宇凌 摄影/李振华
By Zhang Yuling / Photograph by Li Zhenhua
一打开门,一股骆驼香烟的气味冲出来,霍克尼的私人助手用法语埋怨了一句,就让我们走入了北京丽兹卡尔顿的一间吸烟套房。我们落座在豆绿色的长沙发上,面对茶几,霍克尼坐在我左手边,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因为他已经失聪,即使戴着助听器,也需要人在他耳边大声说话才行。
当我还是巴黎一个中世纪艺术史学生的时候,通过那本《隐秘的知识》第一次了解了霍克尼。他在书中将小孔成像的理论作为关键论据之一。而这一理论的最早论述之一出现在《墨经》中。于是我请我的朋友万夏,一个不断抄写《金刚经》的诗人,在洒金硬宣纸上抄录了《墨经》中小孔成像的片段,并且在装裱时于整个作品中心开凿了一个小圆洞。我希望从这个可以聚焦的小洞中,真正地看见霍克尼。
我很想提一些有关死亡的问题,但最终还是无法开口。这个话题对这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来说太难以承受了。霍克尼在皇家美术学院的大展中,大量的作品里都充满了猛烈的色感,它们让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动力,那应该是,也只能是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问霍克尼,在六七十年代喧嚣的艺术界,是否受到其他当时更时髦的艺术形式的吸引,例如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他的答案中出现了“时间”这个词,行为是关于“现在”(Now)的,而绘画不仅仅是关于“现在”。
要发现霍克尼对时间的执着很容易,从他跟摄影那种爱恨交织的关系就能看出来。他不断地在公众面前发表对摄影的攻击言论,但是又不停歇地在他的艺术创作中深深地引入摄影甚至录像的因素。他批评摄影的最大论点就是:缺少时间的因子。在绘画中,创作者和观看者都付出时间,而摄影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瞬间。霍克尼不喜欢瞬间,不喜欢那么短地宣布结束和死亡。他邀请我们去他的风景中间,慢慢铺陈开时间的景致,将四个季节的布莱特灵顿放置在一张构图中。如同中国卷轴,那是一个时间的过程,是双手展开、双脚迈动的过程。散点透视正是要从空间里找回时间。而他人物画的对象,如同伦敦派的所有成员一样,都是一辈子的对象。他不断地回去画同样的模特,这些模特都是他最熟悉的朋友和家人。在《更大的信息》中,霍克尼说:“……《帕西法尔》里有一句绝妙的瓦格纳式台词:‘时空为一体。’凝望宇宙中最远的处所就是在回望时间。当你试图认真思索这一点时,大脑就是开始爆炸了;你会让自己有那么些许的疯狂。”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而我现在感受到了自己的肉身可灭。我的工作量是年轻时候的十几倍,因为我越来越不知道,除了工作我还能做什么。”“有一天,我也会死的”,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转过头来,脸几乎凑在我的脸前,盯着我的眼睛说:“Isn' t it(不是吗)?”
霍克尼一辈子都在研究如何观看,他所有的精力和创造力都积聚在眼睛中,特别是在耳聋之后。他的目光是会让人有压力感的。他那天没戴眼镜,那是一双深度近视之后又老花了的双眼,是用眼过度者的眼睛。他的目光像一个高马力、低噪音的慢速钻头。只要他开始看,就永不会对任何阻力妥协。那钻头来自内心深处,粘带着他内心各个层次的矿物和泥浆。
在他反问出“isn' t it?”的那个瞬间,在不到十厘米的双目相对中,我通过他的瞳仁,看到了死亡本身。那远不是令人恐惧的死亡,如果用通感描述,类似莫扎特的安魂曲,在我们两人之间响起。正如霍克尼后来所说,他虽然耳聋,但头脑里充满了音乐。是的,死亡在他身体里,每天他都感受到它,它就是动力。
在死亡这个话题自动降临之后,房间里气氛为之一变,刚来时的拘谨和僵硬大面积融化了,每个人都感受到松快和春天的兴奋,像一种微醺的感觉拉近了每个人之间,以及每个人跟这个环境之间的距离。终于,他可以有机会来谈论这件事情,这件几乎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在想或想过的事情,整个大不列颠、整个艺术界似乎都在期待着的事情。是的,如果你被加上“最后一个大师“的头衔,你就能体会到这一点。
交谈了一个小时左右,霍克尼似乎着急般地自动谈起他的“反向视角理论(Reversed Perspective)”。这是他最新一批作品的主要依据,也是他在各个场合,包括北大和央美讲演的主要话题。我们事前担心视角问题别人已经提得太多,特意削弱了对它的关注,但没想到又一个我们回避的问题被他自己主动提起。而且他讲述的时候带着一份急切,似乎时间来不及了,一定要把此生最关心的理论说给所有人听。后来,我们问他自认最成功的事情是什么,他果然说,那就是对视角的研究,就是证明了摄影不能带来终极真实。
既然谈到成像问题和视角问题,我拿出准备好的小孔成像理论的书法抄录和一张英文解释的小卡片。我选择了半句来自《牡丹亭》的台词写在卡片背面作为对他的祝福:春如线(Spring is a line)。“线”是跟绘画关系最紧密的形容,而“春天”既是他展览的名字,是这个季节的名字,也是他性格的重要面向:从年轻时就受到世界的欢迎,始终热爱世界、热爱美和成长。所以在暮年,他害怕的不是他会离开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离开他。
我问他对肉体和外表的看法。这是另一个敏感问题。霍克尼和卢西安·弗洛伊德是好朋友。霍克尼总是衣冠楚楚,精心配色,戴帽子、领带或领结,而弗洛伊德晚年愈发狂放自任,常常赤身裸体,出门有时也穿错鞋袜。奇特的是,他们两个都在不同的年代被英国的时尚杂志评为最“有范儿”的英国人。如果说弗洛伊德是面对死亡创作,带着战争留下的创伤,天天早上在浴室的镜子中,只看到肉体、骨头和血,霍克尼则是从来都背对死亡。他少年春风得意,又吸足了加州的阳光,只是让我们惊讶的是,他在镜中看到的,也不是美好。某个时刻开始,他的作品中再也没有他自己的裸体。也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转向风景。他说自己在浴室中,脱光衣服看着自己的身体时,跟我们看他是不一样的:“那从来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最后的结束,也像是《安魂曲》的结尾。他听到问题后深深地低下头,姿势如同一朵弯下的花茎,一个让人一眼就看出悲伤的低头,然后又把脸转过来,回答那个关于遗憾和恐惧的问题:
(什么是你最大的遗憾?)
“没有孩子,可能是。”
(什么是你最大的恐惧?)
“缺少爱。”
在这个回答之后,他再次凑近来给我一个霍克尼式的反问:“isn' 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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