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传奇

文／冬月

1990年3月18日，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丢失了伦勃朗、维米尔和马奈的13件油画和艺术品。这个总价值为五亿美元的艺术品被窃案，至今仍是世界范围内最大价值的艺术品丢失案件。20多年来，波士顿警方和《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的调查记者们从未放弃过追踪窃贼。今年3月中旬，美国有线电视网CNN在周末的晚间新闻里，公布消息称，警方找到了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丢失艺术品的线索。

斯蒂文·克甄(Stephen Kurkjian)是获得过三次普利策奖的《波士顿环球报》资深调查记者。在他退休前，一直追踪这个博物馆失窃案。我有幸在十几年前与他共事，斯蒂文向我讲述了当年的细节。

1990年在盗窃案发生的当天，正是美国著名的圣派翠克日(St. Patrick Day)。这是一个盛大的庆祝美国爱尔兰移民的节日。波士顿是一个聚集了几代爱尔兰移民的城市，节日期间自然会热闹非凡。爱喝酒的爱尔兰族裔，一醉方休不过是表达对这个节日欢庆的一种方式。

3月18日夜里零点左右，参加完节日庆祝的三五年轻人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辆民用车在博物馆周边巡绕。零点三十分，这辆车停在了博物馆侧门的车道上，两个着警察制服的人按响了博物馆的门铃。晚间的博物馆通常只有两个看门人，此时一个坐在博物馆入口处的工作台后，另一个正在楼上巡视。门铃响过，“警察”们透过监视镜出示了证件，楼下的那个看门人没做任何询问，就轻易地打开了两道防盗门。据看门人事后的回忆，那两个“警察”先简单地给出了有巡查要务的请求，继而要他离开自己的工作台。在稍作等待另一个看门人巡视归来后，两个“警察”用橡胶皮带捆绑了他们的手脚，并把他们关到了地下室。

在之后的81分钟里，盗贼们直奔二楼的荷兰室。荷兰室聚集着伊莎贝拉珍藏的世界级艺术品，也是她通常邀请挚友相聚的地方。窃贼先试图取下荷兰画家伦勃朗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1629)，因为匆忙之中触碰了警铃，就生硬地从画框上扯下。之后马上到房间的另一侧，割下了伦勃朗的另一幅杰作“加利利海风暴”(The Storm on the Sea of Galilee, 1633)，和“一个穿黑衣的女士和绅士”(A Lady and Gentleman in Black, 1633)。还是同一个房间，他们又从框中取下了维米尔(Vermeer)的“音乐会”(The Concert,   1658~60)，佛兰克(Govaert Flinck)的“有方尖塔的风景”(Landscape with an Obelisk, 1638)。在离开之前，他们还拿上一副伦勃朗的铜版画和一件中国商代的青铜器皿(1200~1100 BC)。在二楼另一个尽头的窄画廊，偷盗者又窃走了5幅德加(Degas)的经典素描，扛走了一个拿破仑时代旗杆上的雕像。最终在逃离前，回到一楼拿走了一幅马奈 (Edouard Manet) 的油画“在托尔托尼咖啡馆”（Chez Tortoni, 1878~1880)。

将近两点的时候，警察赶到。根据监控器显示，他们特别地询问了第一个看门人：为什么他如此轻易地打开两道防盗门，为什么他轻易地走离自己的工作台，又未报警（工作台下有唯一一个报警按钮）。看门人强调：来人是警察，他在被威吓的情况下走离工作台，且不记得博物馆有任何相关报案的培训。而所有似乎合理的答案，都与博物馆已有的上岗培训和保安规章南辕北辙。博物馆规定之一 ：包括司法人员在内的任何人叩门，都不能开门回应，需马上按响警铃报警。由于证据不足，按照美国的司法惯例此看门人从未被起诉。

建于1898年的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在兴建之初是当时著名的艺术品收藏家、艺术赞助人和慈善家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嘉纳，为自己的艺术收藏而建造的一座仿15世纪意大利威尼斯宫殿风格的私宅庭院。

伊莎贝拉从19世纪中晚期开始，收藏了超过2500件艺术品，其中包括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维米尔、伦勃朗、提香、拉斐尔、波提切利和雕塑家米开朗吉罗；印象派的代表人物莫奈、德加、惠特勒和超现实派画家夏加尔等的著名作品。在国际艺术收藏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那个重理数讲规范的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伊莎贝拉绝对是一个剑走偏锋的人物。我们从她博物馆的收藏陈列就能看出这样的痕迹。她既不喜亦步亦趋地遵循艺术历史的传承，也不想追随哪一派艺术鉴赏的风潮。所有在博物馆中的艺术陈列，只遵循伊莎贝拉自己对艺术的喜好和她巡游世界的生活感念。那里是她的家，她希望后人感受的是她眼中的艺术之美和她所理解的艺术生活。

在举手投足之间你会随处看到，那个15世纪风格的威尼斯庭院里，欧洲古罗马的雕像和亚洲佛教的菩提像遥相呼应；宫殿内拉斐尔表现欧洲中世纪的圣像与刻有古伊斯兰教文字的器皿上下相邻；而古希腊的雕像碎片又与14世纪失传的书籍和手稿一起摆放。伊莎贝拉对整个宫殿的艺术布局完全遵照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和偏爱，而毫不在乎艺术与收藏界的任何评判。

1840年春天，伊莎贝拉出生在纽约市长岛，一个17世纪从英国移民来美的生意世家。她从少年起就随父母多次游历欧洲，在巴黎完成了她的中学教育，还多次去意大利巡游文艺复兴留下的艺术痕迹。她几次北上米兰，为的是参观著名的博尔蒂·佩祖里私立艺术博物馆(Poldi Pezzoli Museum)。贾科莫·博尔蒂·佩祖里(Gian Giacomo Poldi Pezzoli)是19世纪意大利最著名的艺术收藏家之一。他丰富的收藏包括了先古的陶器和青铜器，文艺复兴各个时期油画大师的作品，以及那个时代的装饰艺术品。除此之外，书籍，手稿和大型织锦艺术也是这个博物馆引以为豪的收藏。佩祖里私人博物馆个性化的艺术理念深深地影响了伊莎贝拉日后对艺术和生活的理解。伊莎贝拉那个时期曾对自己的友人说：如果我有机会继承并处置一大笔遗产，我愿意建一所大房子。就像米兰的博尔蒂·佩祖里博物馆(Poldi Pezzoli  Museum)，不仅有个性地陈列展示我收集的丰富艺术品，还要向公众开放，让人们共同分享世界艺术创造的美妙。

伊萨贝拉的丈夫杰克·嘉纳(Jack Gardner)出生于一个波士顿的望族。在19世纪的早期，嘉纳家族继着波士顿港口的国际贸易风潮积累了大量财富，且拥有一支帆船舰队。他们还曾与中国从事贸易往来，虽然后来随着美国铁路工业的兴起，嘉纳家族转投到其他的新兴产业，但就此结下了对东方艺术热爱的渊源。在与伊莎贝拉结婚的最初几年，由于妻子在生产上的不顺，医生建议杰克带妻子远走欧洲，消遣一下沉重的心绪。

伊莎贝拉在这次成年后的旅行中，游走了挪威、北极圈、沙皇时代的圣彼得堡，以及近代欧洲的艺术中心维也纳和巴黎。这次巡游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另一次冲击，不仅使她对艺术的鉴赏眼界更开阔，还引导她从一个传统的维多利亚时代家庭主妇，逐渐转变为一位开明和可望投入社会生活的新女性。她与丈夫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继续着他们不寻常的旅程。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次巡游中，他们选择了从西非的加纳和尼日利亚起始，跨越北非的埃及，经中东的巴勒斯坦，再走希腊的雅典，奥地利的维也纳和德国的慕尼黑及纽伦堡，最终以梦幻之都巴黎作为终点。嘉纳夫妇还深受当时西方学界最早的日本文化研究者爱德华·莫斯(Edward Morse)教授的影响，并于1883年踏上了探寻东方文化之旅。他们在日本待了三个月，还访问了中国、印度、柬埔寨和印度尼西亚。这奠定了伊莎贝拉整个一生对东方艺术的痴迷热爱。

这一系列的旅行在伊莎贝拉日后建造的博物馆里可说是处处留痕。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的住宅设计奠定了嘉纳博物馆的建筑风格，维也纳洛可可的装饰风格影响了博物馆的室内设计和家具陈列。而在北非、中东和东亚文化的巡游和探索中，日益增添了她对东方历史建筑风格的情趣，也让她始终对欧美之外异国文化保有一个宽厚开放的胸怀。

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位于现在的波士顿市中心的文化场所聚集地。而在19世纪中晚期，那个位置却是城市的边缘，仍然被一片沼泽包围着。因此人们称那一带为后湾区沼泽地。随着嘉纳夫妇的收藏量越来越大，特别是1896年购买了伦勃朗的自画像和提香的作品后，他们决定给这些博物馆级别的收藏品建一个真正宽敞和独特的家。而他们所住的老城已很难找到足够大的空间，伊莎贝拉很快就确定了后湾区沼泽地。当时，美国著名的景观建筑设计师弗雷德里克·奥姆斯特（Frederick Law Olmsted）正与政府合作，准备把那里填平并建设一个连接城市不同风景的珠串式公园。

伊莎贝拉准备建造的庭院宫殿Fenway的选址恰是弗雷德里克新规划图纸上的尽头，那里既交通方便又独据一隅。这样，博物馆的建筑不仅能获得足够的采光，它的四面还都可建有向公众开放的入口。特别是对主导设计过华盛顿国会山，纽约中央公园和斯坦福大学等等著名建筑景观奥姆斯特的信任，让伊莎贝拉更坚信，Fenway的选址是确定无疑的。

建造这个庭院式的博物馆，是圆伊莎贝拉自童年就有的梦想。因此她自始至终都亲历亲为，参与了设计和建设的所有工程。为了让当时还非常男权的建筑者们跟从自己直率的建筑理念，伊莎贝拉支付较为丰厚的薪水，来驱使设计师和建筑工人按照自己的理念施工建造，从而打造一个心目中有真正威尼斯庭院风格的艺术宫殿。

1901年11月，伊莎贝拉正式搬进了完成施工的四层Fenway庭院。今天当你穿过老博物馆入门后的一个西班牙风格的长拱廊，左侧就是那个著名的带天井的院子。这个被四壁高耸和开放式建筑包围着，带有玻璃顶棚的庭院，很像一个四面通畅交流的威尼斯小广场。而从天空垂直撒下的自然光线，又在不同的时辰沐浴着庭院的每个角落。

庭院四周带细高长窗和威尼斯风格小阳台的建筑墙壁上，悬挂着带橘红色花朵的藤蔓。院子里还种植着来自南亚、北非、中东和欧洲的各色奇异植物。而花园里各占一方矗立的东西方石佛和人体雕塑，正和了伊莎贝拉对艺术的四方口味，也应了庭院地面图案设计中古代希腊美杜莎的神话。

在伊莎贝拉入住Fenway庭院后，追求完美的她一直刻意保持神秘，在之后的一年半里从未邀请任何朋友来访。直到1903年初，完成了庭院和室内的所有陈列装饰的细节后，伊莎贝拉才邀请了一些美国文化艺术圈的友人，并在这个Fenway庭院的二层音乐厅安排了一场私人音乐会。由波士顿交响乐团（伊莎贝拉是此交响乐团最早的资助者之一）的50位音乐家演奏了包括巴赫、莫扎特、舒曼的作品。

当晚，当音乐会结束之际，伊莎贝拉马上请人打开了一排遮挡天井花园的镜子。霎时，夜幕下的威尼斯风格Fenway庭院，美轮美奂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四壁高耸的长窗垂满了鲜花和藤蔓。庭院中高悬的日本纸灯笼散发出温婉摇曳的光亮，让风格迥异散落的石像雕塑和所有风景若隐若现。所有的宾客都被这宛如天上人间的东西方美景所震撼。

在首次邀请朋友参观后的一个月，伊莎贝拉终于实现了在米兰佩祖里博物馆时种下的童年梦想：向公众有限地开放自己的私人展馆。

作为一个私人博物馆，在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漫长历史里，如何保持她的持久魅力是很多博物馆，特别是规模相对小的私人博物馆面临的一大挑战。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的负责人迈克·巴萨克(Michael Busack)特意强调 ：根据1924年7月伊莎贝拉·嘉纳去世后的遗嘱，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嘉纳基金会把Fenway花园和所有收藏品正式接收并改为博物馆，以此给人们提供一个艺术享受和艺术教育的空间。而且按照伊莎贝拉生前的要求，博物馆将保持所有艺术装置和艺术品陈列初始的纯粹风格，不添加也不出售。

博物馆多年来不仅在馆内的收藏和陈设上遵循伊莎贝拉的原则，即使是庭院里植被铺陈的位置也没有改变。而且博物馆还在波士顿郊外建造了自己的暖房，专门培育伊莎贝拉当年从世界各地带来的奇花异草。而每40天更新花卉植被的频率，也保证了庭院中藤蔓花卉繁茂的景观。

从1990年起，董事会对博物馆建筑的主要结构进行了整修，并加装了温度保湿，灯光和保安等一系列系统。博物馆还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设计和建筑了一个与老馆相映成辉的新馆部分。简约现代的新馆和充满古典诗意的Fenway庭院间有一条通透的走廊，参观的人群可以渐进地走进伊莎贝拉近百年前打造的梦幻世界，并感受到她营造的艺术和艺术生活中所带来的细节之美。

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的二层，还有一个根据她早年一次伦敦之旅启发而打造的音乐厅。这个带有14和15世纪拱形哥特风格并挂满织锦壁挂的大厅设置了一个舞台，用以定期演出伊莎贝拉钟爱的古典音乐。自从她1924年去世后，基金会一直在原地保持了室内音乐会和小型交响音乐会演出的传统，它也就此开创了美国博物馆音乐会的先河。而新馆在建造时特别设计了一个传承Fenway天井庭院风格的音乐厅，使得这个90年的传统得以延续。

回顾伊莎贝拉充满传奇色彩游历世界和建造Fenway花园的经历，以及她对当代公众艺术鉴赏的贡献，我们该如何看待长达20多年的艺术品丢失案件。有着40多年调查记者生涯的斯蒂文·克甄，从他上中学起就到附近的伊莎贝拉嘉纳博物馆巡游。他说：“根据FBI的信息，他们目前知道是哪个新英格兰犯罪团伙偷盗了这些艺术品。然而按照美国的法律，政府已超过了诉讼偷盗罪犯的年限，只能让当下占有艺术品的人认罪。而从另一个方面，对于这样一桩世界艺术收藏品失窃大案，如何追寻所有相关的罪犯，并在法律框架下对之惩治，司法机构，艺术界和公众都会有各自的评判视角。但我们丢失的是伊莎贝拉留给后人的难以复制的文化和艺术，如何最大限度地减轻艺术品继续遭受伤害的代价，如何想方设法使他们尽早回归于公众社会，应该是当下最值得考量的。”

几个月前在FBI向媒体发布最新线索时，警方通过美国有线电视台CNN向拥有艺术品的罪犯们也发出了一个公开信息：如能尽早归还所有所持偷盗艺术品，归还者将照章领取警方和博物馆提供的五百万美元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