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唐晋
冬季的一天,一个人走进了云冈石窟。他独自穿行于洞窟之间,成为时间遗址中唯一的出没者。窟的深处比较阴暗,一些壁上露出菩萨微小造像的组合,因为光线的变化,宛如沙尘覆盖着的残片。他最初被这些吸引,直到处于某个特殊角度,望见朝一方空间施掌静观的巨大的佛像。尘雾蒙蒙,光线纤细且幻化不定,轻盈的灰絮在光的通道内浮沉翻卷,恍惚间,仿佛石像在无声地漂移。他对此感到不解。大群的佛像依山伫立,他们想看到什么?
他试着坐下来——过去的内容依旧在佛像的核中储藏着,就像一颗活跃的种子;他合上眼,任凭阴冷的地气贯通手足——这片黑暗里可以看到什么,那些隐约中闪电般迅捷奔跑的事物吗?
这时,一束强光攫紧了他,令他再度有了形体之感。然而这种开解是极其缓慢的,正如雪化冰消。
时光的流水冲洗佛像
我曾经在一位摄影家的暗室中,观察他洗放照片。在他不经意的描述里,照片的内容是关于黄土高原的——一个庞大的空间概念被浓缩进这样一个被封闭的小小的轴卷,就像幻想的世界吸纳入所罗门王的瓶子。他把轴卷放入袋子,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轴卷的启封必须要在黑暗中完成。无形之中,轴卷模拟了那些在历史的永夜中存活的事物,它承载的内容,目前人的眼睛还无法读取——它将我们的所视从昨天拿出。我问这位摄影家,你知道你拍下的是什么吗?他在忙碌中似乎有些不屑地回答,怎么会不知道?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浸满药液的小匣,药液已涂满并包裹了胶片的每一面,就像一群没有面目的发现者、挖掘者、描绘者,它们熟练地找到从摄影家记忆中迁徙而来,试图永久归于黑暗过去的事物本身。一段时间过去了,最新接续的时间几乎覆盖了昨天这个整体,成为我们这个世界最新的讲述者——这恰恰是胶片从药液中被取出的时候——它被小心翼翼地移进水泥槽,接受流水连绵不断的冲洗。
武州川的流水也不停地流过佛像的倒影,而使佛像在水面更加清晰。因为有时间的流水,那些在开凿之日起就遮蔽了天日的尘灰与石粉才会被荡涤干净。公元460年的昙曜也同样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你如何知道那些隐于黑暗中的事物?它们在漫长的昨日被纳入群山,你如何与它们的昨天、昨天里的一切往来变化贴近?无数个时日里,昙曜漫步田原郊野,出没于市井,苦苦对自己追问。他进入五级大寺,目睹并礼拜了师贤所造的五尊金像。他认为,师贤的功德仍然谈不上圆满,就像那些高处的大阿罗汉,身上免不了存有凡俗的品质。师贤对皇帝世家的恭敬通过造像来表达,造像的过程,又是已逝之躯在佛身份里的还原,那么佛的因素明显地让位于世俗的因素,我们眼中的哪里还是什么耆阇崛山,难道不是一座放大了的皇室宗庙么?
一枚金币在虚空中被抛起,翻转,旋动,然后倏然消失。那是迦腻色迦王的金币,昙曜似曾相识,它的一面是王的立像,另一面是佛的立像,一行文字犹如闪电映入他的记忆:与佛为同一身份。这是从黑暗中传来的一道亮光,一下子让昙曜醒悟:这难道不是对佛性的最好表述么?种子在永夜中长度,而生活的影象早已消逝,我们拼力开凿的不是深置于虚幻形体内部的那些种子吗?昙曜近乎疯狂地奔跑起来——种子,种子,我看见佛在向我微笑,在那缥缈幽远的云深处,佛在向我微笑!
于是,著名的昙曜五窟在武州川畔凿成。一切就像迦腻色迦王的金币,它们与五尊帝身相邻,在不同的层面闪放着光芒。
昙曜五窟是更大的针孔相机
一位年轻的摄影家风尘仆仆地走进了昙曜五窟。
在他携带的东西中,有一个不算很大的匣子。匣子是密封的,在冬日的映照下色调十分柔和。翻转匣子,会看到带有细小孔洞的那一面,匣外的事物就要通过这个孔洞而将它们庞大的身躯装入匣中——这就是古老的针孔相机。他长发披肩,抱着这个奇特的匣子,进入窟中。
外界的明亮转化为窟内的昏暗,阳光从藻井以及隙缝间照入,凭借石像之间微薄的反光而折转,使那些原本不被照耀的壁雕和彩绘也模糊地显现。只有大佛能够享受到从明窗泻入的阳光,即使如此,被照亮的也只是一面和一面中的某个部分,其余的反而被黑暗加重,成为凸现佛像形体轮廓的阴影。仿佛对此刻时间的喻示,佛像横亘于阴阳两极,它用静止暗示着消失——针孔相机就是观察揭示时间消逝之谜的神器。
他反复在阴阳之间出现,利用手中的测光表寻求瞬间的差值;他试图抓住极亮与极暗。长时间的曝光开始了,匣子被预置到一个神奇的高度,它能使人眼无法追踪的事物无一遗漏地留下痕迹。依次在他面前滑去的是释迦立像、交脚弥勒坐像、三世佛像、结跏趺坐成道佛像和法身大佛像,无数小佛像和飞天仿佛干花一样散落在它们周围——香气依然在时光中流转。他不敢发出丝毫响动,在这佛境与人境的临界点,还有什么异象不会出现,被目睹、被记录、被再现呢?他无声地坐下来,久久望着离自己最近的石像、莲台、佛脚、衣褶出神。最初完全是一种习惯了的等待,然后成为一种谛听,直到冥想的时刻降临。像一名僧侣那样禅坐,像一名俗众那样膜拜,像一个痴人一样说梦,匣子和几小时前没有什么不同,而人已经历了众多的变化。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条著名真理的发现是由冥想产生的。我们相信,正是对自己影象的观察,才会发现波纹最微妙的变化。云冈也是这样,在漫长的等待中,佛像在不停地改变,此时看到的早已不是刚才那一个。然而真正使年轻的摄影家沉静的,正是光线一层层叠加中对时光序列的反映,佛像消失又再现,再现又消失,此起彼伏;光线赋予了它们任意出没的可能。
年轻的摄影家明白最终被映亮的是他自己。洞窟犹如一座更大的针孔相机,黑暗像药液一样包围着他,他就被预置在那里,安然享受着曝光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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